他还不忘向棠谙道谢,“此事的确是我疏忽,若棠姑娘日后有需要,在下定万难不辞。”
棠谙没理他,任他奄奄一息地跟在身后。她不禁跟云初吐槽:“这神偷做鬼竟如此实诚,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云初笑而不语,估计心里正盘算着怎样最大化地,压榨燕Z身上的价值。
从天一阁走出来后,棠谙忽然有些迷茫。
燕Z自告奋勇留在云初那里做工,以此补偿自己的过失。这倒是让棠谙少了个麻烦。
云初承诺帮她打听断续草的下落,但这事急不得。棠谙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她在鬼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城门口,也浑然不觉。
耳边有车轮声响起,可鬼城中,分明明令禁止乘车。棠谙好奇抬头,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却看见无比惊险的一幕。
“小心!”
棠谙朝着那个站在马车面前的女童大喊,那女童眼神呆呆地望向城门外,像是吓傻了一样,连躲闪都不会。
周围鬼皆目不斜视,他们匆匆走过,并没伸出援手的意思。
眼见着车轮即将碾过女童身体,棠谙再也顾不得许多,她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施术救下了那个女童。
但奇怪的是,当她冲过去想将女童揽入怀中时,却发现怎么也触碰不到她。
庞大的马车从棠谙身前驶过,像是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棠谙抬头望去,却不小心被马车卷起的风,吹掉了兜帽。
透过车帘掀开的那一点,棠谙看见了端坐其中的身影,棠谙脑中闪过一个人的面孔,与这他重合上,是燕Z。
还没等棠谙理清思绪,马车便从棠谙身侧飞驰而过。棠谙定睛看去,拉车的是几只品相不俗的魇兽。
有如此财力和地位,他是谁呢?
“这位姑娘......唉!”
那位大人走过,棠谙身边立即涌来许多只鬼。他们看着兜帽下,那张年轻面孔,无不是扼腕叹息。
棠谙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看他们的样子,“花魂显灵”的事情还没有传到这里。
棠谙带上兜帽,正要继续往城外走,却被一位老婆婆拉住。
老婆婆长着那张没剩几颗牙的嘴,含糊不清地对棠谙说着什么,但棠谙听不懂。
后面有鬼将老婆婆轻轻扒拉开,望着棠谙解释:“姑娘,难道没有鬼跟你说,鬼城的这个牧大人,惹不得吗?”
棠谙疑惑道:“我没有惹他啊?”
那人是有几分热心肠在身上,见棠谙浑然不知的模样,便娓娓道来:“姑娘,你方才救的那个女鬼,她已经不是鬼了啊!”
“啊?”棠谙看着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女童,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
“她只是一抹残念。在大约十年前,她就已经被......”热心鬼的眼神瞟向马车离开的方向,终是不敢多说。
他小声道:“而原因只是因为,这女娃娃整日站在城门口,挡了那位大人的道......”
棠谙忍不住怒骂:“岂有此理!”周围鬼虽没凑这个热闹,但也附和点头。
“哎――”热心鬼急得抬起手,示意棠谙小点声。他语重心长道:“所以我才让姑娘赶紧离开,到其他地方避避风头。”
棠谙点头,“我这就走,您也多保重。”说罢,就往出城的方向走。
她最后回望了那个女童的残念一眼,原来这十年来,她一直守在这里,却一直被那高高在上的车轮,辗得粉碎。
棠谙一直往奈何桥走,走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看见那片枯萎的黄泉花,分明只见过一眼,却如此熟悉。
“孟婆婆!我过来看你啦!”棠谙叫了一声,却没人应。
她朝花海更深处走去,孟念念早教了她解开结界的方法。
“孟婆婆,你把我那只犬鬼照顾得可好?等这里的事忙完,你可愿随我去山顶小院住?”
“哐当――”没见到孟念念的身影,倒是听见一阵锅碗瓢盆摔落在地的声音。
“汪!汪汪!”
一道白影从门后飞窜而出,犬鬼围着棠谙的脚乱转,高兴得尾巴都快摇断。
棠谙与它玩闹了一阵,抬头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黑幽?你怎么会在这里?”棠谙将犬鬼抱在怀里,眼神里充满戒备。
“咳――”黑幽轻咳一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放心,我此次前来,王并不知道。”
棠谙这才放下戒备,扒开他要往屋里走。
“等等!”黑幽冷不丁出声,把棠谙吓得一颤。
“你怎么了?”棠谙疑惑地看着他,黑幽以前不像是一惊一乍的性子啊。
黑幽叹了口气:“棠姑娘,你这回怕是来得不巧,孟念念去......”
“黑幽首领,你手里端着的是什么?”棠谙指着黑幽手里那碗药汁,碗沿还被磕了一个缺口,像是方才手忙脚乱时弄的。
“黑幽首领看起来,不像是得病的样子啊?”棠谙疑惑道。
“咳咳――”黑幽今日像是嗓子不舒服似的。“是有鬼来求孟念念医治,正躺在里面呢。你知道的,要保护患者隐私,所以就不便让你进去了。”
“哦。”棠谙点点头,表示理解:“那孟婆婆何事回来?或者她去哪了,我自行去找她。”
黑幽:“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传话。”
棠谙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缓缓开口:“黑幽首领,你以前不像是古道热肠的人啊。”
黑幽表情一滞,随后严肃道:“白罗说了,我得转性。姑娘可不要再以从前的眼光看我了。”
棠谙忍不住笑出声,“如此,便要恭喜你了。”
她捋了捋犬鬼的毛发,低着头说:“也没什么要说的,不过是唠唠家常罢了。既然如此,我便带着犬鬼先走了。”
说完,她真朝结界外走去。
黑幽松了一口气,端着药碗进屋。他正准备关门,却突然有一道白影扑过来,险些将药碗打碎。
棠谙随之挤进门,不好意思道:“犬鬼乱跑,请见谅。”
棠谙转身,在看到床上那人后,神情霎时变得一片空白。
沉寂的空气里,突然插进一声不适时的叹息,床上那个形似骷髅的身影,缓缓抬起手。
“别哭了,棠谙。”那声安慰,从瘦骨嶙峋的胸腔中挤出。孟念念好不容易抬起的手臂,又无力垂落。
棠谙半跪在她床边,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这老婆子,怕不是偷偷给我下了什么咒。我们本该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可为何......”
犬鬼攀在棠谙膝盖上,耳朵耷拉下来,不住地呜咽着。好似与主人感同身受。
孟念念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嘴里还在念叨着,“不要为我而感到难过,我们本该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啊......是我执念太深,非得强插进你的人生......”
棠谙不明白孟念念在说什么,她只以为是她老糊涂了,在说胡话。
黑幽站出来劝道:“棠姑娘,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相比起其他人,孟念念已经活了足够长。她说她已经将事情办完,什么遗憾都没有。”
“什么遗憾,都没有吗......”棠谙呢喃着,看见孟念念点头,她才放心。
“可我仍有困惑。”棠谙忽然道:“孟婆婆,您教了我那么多本事,究竟是想要我,去做什么?”
孟念念的反应已经变得很迟钝了,听完棠谙的话,过了许久,她缓缓扭头看向棠谙,眼中似有笑意。
“去做你的,快活、自在......”
第105章
犬鬼忽然扑腾起来, 床边放着的木盒被它打翻,一串铜钱手链掉落出来。
棠谙数了数,一共七枚铜钱, 用染了朱砂的丝绦穿起来。
她不禁疑惑问:“孟婆婆, 这是你的东西吗?”
孟念念微微颔首, 抬起手, 示意棠谙给她戴上。手链的大小很合适。
可这分明是天师的东西,天师命格的人, 厉鬼都要敬三分,且死后魂魄不入鬼界。
孟念念接过铜钱手链后,面色一下变得红润起来,先前没有力气说的话, 此刻终于能道出。
“棠谙,你可听说过‘偷命’?”
“您是说......”棠谙有种不好的预感。偷命是一种极狠毒的邪术,纵然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被偷走后, 也逃不过变为乞丐颠沛流离的命运。
而且,偷命不是换命。空命格之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亡, 不出三月,必魂归地府。
孟念念平静道:“我就是被偷命的人。”
棠谙:“是谁行这遭天谴的恶事!”
孟念念却摇头, “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看着愤怒的棠谙, 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我死后, 连奈何桥都不肯过, 一心想让鬼王帮我讨回公道。”
棠谙:“他去了吗?”
孟念念笑道:“怎么可能, ‘公道’二字, 从来都说不清楚。”
棠谙:“那后来......”
孟念念:“后来,我还是过了奈何桥, 再也回不了人间。再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花魂。”
“我央她送我回人间,她说‘天命无常,这何尝不是你的命’。”
棠谙感叹:“她可真无情。”
“不,花魂从来都不无情。”孟念念满怀追忆深思,“她只是活了太多年,见过了太多事。”
“她让我忘掉在人间的那些事,却为我取名为‘念念’。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的用意。”
孟念念闭上眼,放在浮在她面上的那层精神气,在一瞬间消散下去,她像根腐朽的枯木一样,睡在那。
“她想让我不要忘记愤怒,又不想让我沉浸在愤怒里,被怒火焚烧......”
“孟婆婆!”棠谙惊觉不好,但孟念念魂魄分解的速度太快,刹那间化作飞萤飘散,空余一串铜钱陷在被褥里。
棠谙愣愣地问:“黑幽,你不是说鬼死后,会变成吗?难道说,我得去冥幽境才能看见?”
黑幽沉默片刻,才说:“棠姑娘,我本是为着下一任守桥人的人选而来。”
棠谙不明所以地盯着他,黑幽无奈道:“可我们并没有合适人选。孟念念便提议将她的魂魄封锁一部分,永生永世镇守奈何桥。”
“这样残忍的方法,你们竟然答应了!”棠谙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黑幽只能叹气,“棠姑娘,你要知道,此法虽残忍,却是为了整个鬼界的利益啊。”
棠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抱起犬鬼往外走。她将门摔上,一转身,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微咸的泪水将衣襟沾湿,犬鬼好奇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棠谙漫无目的地在花海中游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奈何桥边。
“姑娘,还不到过桥的时候,请回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棠谙猛地扭头,却只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她很年轻,穿着鹅黄衣衫,额边几缕碎发,拂过略带婴儿肥的脸颊。本是有朝气的身体,唯独不应该配上秉公办事的冰冷神态。
棠谙轻声发问:“何时能过桥?”
孟念念看了她一眼,“活人不可过桥。”
棠谙愣住,她不禁苦笑,原来她们,都是回不了人间的人啊......
犬鬼忽然叫起来,把棠谙拉回神。孟念念的残魂早已消失,远处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棠姑娘!棠姑娘!”
黑幽急匆匆跑来,将一本泛黄的手札递给棠谙,“这是孟念念留下的,我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吧。”
棠谙点头,却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黑幽尴尬地摸摸鼻子,“棠姑娘,你......”黑幽想劝棠谙看开,又不禁想起自己的身份立场,自觉无趣。
待黑幽走后,棠谙盘腿坐在忘川河边,翻开了那本手札。
“不知道学对付鬼的法子有什么用。”
“手链断了,花魂用黄泉花蕊给我串好,她不疼吗?”
“我知道手链为什么会断了......”
“亲手惩罚那些人后,为什么不开心?”
“我当了守桥人,花魂很生气。我是学的她,她为什么要生气?”
“花魂要结婚了,我知道她不高兴。只有那傻小子一直傻乐,傻子!”
“花魂去了轮回台......她没有和我说。”
“壹,无果。有些难受但没关系,没鬼注意到我变老,那就是没有变老。”
“贰到拾,无果。”
......
“贰伍陆,被傻子察觉到了,得换个方法。”
“叁柒肆,我怀疑轮回台里根本没有花魂。”
“肆捌贰,变成老婆婆了......”
“伍佰,找到花魂了!不知道等她回来,会不会发现那个做纸扎的老婆子是我?不过,这样老态龙钟的我,就算从她面前过,也不会被认出吧......”
“她果然认不出来,也好。”
“真不中用,明明还没多看几眼......”
“犬鬼脖上的铃铛,她应该会喜欢。”
棠谙缓缓合上手札,身边忘川水川流不息,她没有任何一刻比今天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她才是傻子,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分明孟念念和婆婆,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棠谙在奈何桥边坐了很久很久,远处有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款款而来,棠谙看着她,她却说:“姑娘,请回吧。”
“好......”棠谙抱起犬鬼,垂着头往前走。
她的手被一个硬物,硌得有点疼,翻开来看,原来是犬鬼脖上的铃铛,烧蓝材质,很是玲珑可爱。
即使明知那是一具空壳,棠谙还是忍不住转身道:“铃铛,我很喜欢,谢谢你。”
孟念念面色不变,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棠谙觉得自己又做了蠢事。
快要走到鬼城外,风中忽然飘来一个声音,“大姐姐,你从奈何桥方向来,请问有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棠谙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继续往前走,衣角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住。
“大姐姐,我知道你能听见。”
棠谙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女童身影缓缓出现在那里,她半透明的身体,看起来十分诡异。
棠谙吃了一惊,因为这女童,长得跟那日在城门口见到的一模一样。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女童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子很奇怪,她继续问:“大姐姐,我的父母分明与我同时死,可为何他们的魂魄没有到鬼界来?”
“或许,是你没有在鬼界找到他们?”棠谙不确定道。
女童摇头,“大姐姐,我问过了,大家都说我的父母是在人间迷了路。”
棠谙忽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女童残存时间的执念。她说:“我可以帮你找一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