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前面,是柳拂嬿用过好几年的画桌,其实也只是一条长长的旧茶几罢了。
干掉的颜料散落在抽屉里,跟她高中时用的旧书包挤在一起。
一切都物是人非,给归家的亲切感染上凄凉的底色。
“这些天,害不害怕?”
“后不后悔?”
柳拂嬿没有回头,冷声问她。
“呜……”
柳韶说不出话。
只是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嘶哑的抽噎,象征着她已经担惊受怕到了极点。
柳拂嬿按下心头的不忍,又漠声道:“以后,还敢不敢再去赌玉了?”
柳韶抬起空洞的双眼,过了一阵,才绝望地嗫嚅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已经……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连日以来,惊惧已经将她打垮,她膝盖一软,眼看就要瘫在地上。
柳拂嬿快步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债已经还清了。”
“你还在住院的时候,欠条就已经撕掉了。”
她拿出包里的收据,给柳韶看了一眼,又立刻收了回去。
“什、什么?”
柳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跪坐在原地,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这么大的一笔债款……你还掉了?你哪来的钱?”
“有一个人,同意帮我还。”
柳拂嬿垂下眼眸。
“前提是,我得满足他的一些要求。”
“啊?要求?”柳韶震惊地抬起眼,“小嬿,你答应给人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
柳拂嬿松开了她的胳膊,坐回沙发前。
“但是,我们签订的协议是一次性的,难听话先说在前面,你再敢欠半分钱的债,那个人不会管你,我也不会。”
“……六千万,那可是六千万啊。七个零,八位数……全还清了、全还清了?”
柳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昏了头脑,机械地满屋子踱步,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
“再也没有债主跟踪我了?我可以出门了?我……我自由了?”
渐渐地,掩饰不住的笑意,涌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就像汹涌澎湃的海浪,淹没了此前弥留的全部恐惧。
她往后一仰,呈一个大字躺在了床上,舒舒服服地发出了一声漫长的叹息。
而后,又忽然坐了起来。
“这么大好的日子,得开瓶酒……”
她说着,就步履轻快地朝厨房走去。
望着那春风吹又生的背影,一股熟悉的恐惧感,席卷了柳拂嬿的心头。
她几步走过去,堵在柳韶的面前。
“你先答应我,给我发毒誓。”
柳拂嬿紧紧抿着唇瓣,牙齿拼命用力,才咬住了那股切骨的寒颤。
“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沾赌玉,再也不欠别人半分钱。不然下一次,你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哎呀,现在说这个干嘛。”
柳韶一弯腰,就从女儿纤细的手臂下面钻了过去。
她眉开眼笑地从酒柜里拿出两只酒杯,敷衍道:“大喜的日子,先喝酒。”
巨大的寒意涌上心头,叫人颤抖不已。
柳拂嬿在心底嘶吼着,一把拽住了柳韶的手臂,把她扯了回来。
“你真是无药可救!”
窗外雨势渐大。雨水滂沱,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框上。
苍白的闪电劈下来,一瞬间,照亮了女人毫无血色的脸。
下一刻,轰鸣的雷暴声,就响在耳边。
“我说过再不管你,不是气话。”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叫你一声妈。”
说完,柳拂嬿当着柳韶的面打开手机,把她的微信和手机号,全都拉进了黑名单。
又一把抄起桌上的剪刀,狠下心,剪断了手腕上那条金绿色的手链。
手链落在地上,剔透的宝石摔出几条裂隙,沾染了肮脏的尘埃。
全然看不出,这条手链,柳拂嬿曾如获至宝地爱惜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她在国画比赛里拿了奖。也正是那天,柳韶得到几颗同色系的宝石,才找人镶嵌好,想转手卖出去。
可见到女儿望着这串手链的眼神,柳韶就跟买家毁了约。
她亲自把手链给女儿戴上,告诉她机扩藏在背面,用左手食指一勾一提,就能将它打开。
从那天起,柳拂嬿再不曾摘下来。
怕在学校里戴太显眼,她就把手链藏在校服袖子里。洗澡的时候,也要先用保鲜膜把手链包起来再洗。
手链遮住了那条丑陋的疤痕,也好像遮住了母女之间,所有不愉快的回忆。
一看到这条手链,柳韶就知道,女儿还惦记着自己。
可现在,它被剪断了,摔坏了。
光芒黯淡了,落在泥土里。
柳韶望着那片微弱的金绿色,忽然觉得,好像自己的手腕上也被狠狠地剜下了一圈皮。
她一下就哭了。
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小嬿,妈妈知道错了,你别……别不认妈妈……”
柳韶慌慌张张捡起那条断裂的手链,捧在手心里,哭喊道:“你把它戴回去,戴回去。妈妈以后做小生意,再也不沾那档子事了,行不行?”
她太惊惶,不小心碰到了柳拂嬿的肩膀。
柳拂嬿没有半点心理防备,身体朝后猛烈地一弹,躲开了她的手。
那只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半晌,才默默收了回去,捂住自己的眼睛。
泪水从指缝间涌出。
“你休息吧,我走了。”
柳拂嬿也是心乱如麻。她没有再看柳韶一眼,只是从对方手里胡乱抓过了手链,握在掌心里,随便团了团,便离开了家门。
-
苏城的春来得比江阑更早。
站在小桥上往对岸望,梢头叶芽如云似雾,像一大片嫩绿色的纤薄织锦,在雨丝里轻轻摇曳。
柳拂嬿望着这景色发了一会儿呆,没注意到电话已经接通了。
“喂?”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听筒对面的妇人又乐呵呵地叫了一声:“嬿嬿?好久不见了,找阿姨什么事?”
“孙阿姨,”柳拂嬿回过神来,“我看见包裹已经签收了,您收到了吗?”
“哎哟,原来那包裹是你送的呀。”
孙湘宁很是不好意思:“你这妮子从小就爱跟大人客气,买了那么多燕窝啊阿胶啊,阿姨哪吃得完哟。”
“吃不完也可以送朋友,滋补身体的。”
怕沙哑的嗓音泄露心事,柳拂嬿一字一句,放缓了声音。
“一点小礼物,您不用放在心上,曦薇在这边也帮我很多。”
“行,行,”孙湘宁慰藉地说,“你跟薇薇俩人是一起长大的,在江阑互相有个照应,也叫我们做家长的放心。”
“对了,什么时候回家来?今年的春茶特别香,阿姨给你留了几罐,本想给你寄过去,但还是用咱们苏城的泉水泡茶,滋味才最好啊。”
“……不用了,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去了。”
柳拂嬿抬起眼,看了看桥对岸的陶曦薇家,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阿姨,其实我今天打电话,是有个事儿想拜托您。您跟我妈是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要是我不在的时候,我妈出了什么事儿,您一定跟我说一声。”
“……但千万别告诉她,我给您打过这个电话。”
孙湘宁听出了柳拂嬿的欲言又止。
这些年,柳韶家里的那些隐情,她这当邻居的不是不明白,也一样揪心。
嬿嬿这妮子从小就心思重,总把所有事儿都自己扛着,哪个当妈的看了不心疼?
“你放心,明天我就拉着你妈逛街遛弯儿去。我也多劝劝她,别再沾那些东西了,踏踏实实过日子。”
“对了,我还可以教她种茶树啊,哈哈哈哈。”孙湘宁乐呵呵地说。
柳拂嬿眼眸低垂,望着桥下被雨水砸出一圈圈涟漪的翠湖,轻声道:“谢谢您,孙阿姨。”
-
翠湖的另一边,一辆银色的奔驰飞驰而过。
后座上的男人穿着浅灰色长袖衬衫,熨烫得极为平整。袖口挽起一小段,露出筋骨清隽的小臂。
黑西裤修身挺括,愈发显得臀窄腿长。
再往上看,男人眉眼倦淡,轮廓冷冽,下颌线利落分明。
雨水洗濯车窗,将那张过于出挑的侧颜稍稍冲淡,似蒙蒙烟雨里一幅丹青水墨图。
与他相比,旁边的薄霁明可就远没有这么从容矜贵了。
薄霁明皱眉看着电脑屏幕,额前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来来回回翻阅着屏幕上的PDF文件,又打开了十几个语言各异的网页做参照对比。
“裁了吧。”
薄韫白朝他屏幕上瞥了一眼,淡声道:“这个项目做不成。”
“可我们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素来温和的薄霁明抬高了音量。
过了一阵,他才颓丧地摘下眼镜,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集团前期已经投入了太多,现在是骑虎难下,倒不如朝前方搏一搏。”
“几个劲头强盛的对手已经离场,但我们的折损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能坚持到黎明的曙光,整个市场……”
“坚持不到。”
薄韫白左手在触控板上滑了两下,指向报表中一则非常不起眼的条目。
“从这个节点起,布局的节奏已经出现了问题。”
“积重难返,组织承受度有限,熬不到下一次转机了。”
薄霁明没有再出言反驳。
实际上,当薄韫白点出那行条目的一刹那,他就已经泄了气,颓然地瘫在了座椅里。
“爸说的没错。”
良久,薄霁明才苦笑着出声。
“博鹭是一艘风浪里的大船,想驾驭它,我没那个能力。”
“真应该让你来。”
他看向弟弟的侧脸,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弟弟,从出生起,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薄霁明揉了揉太阳穴,又重复了一遍。
“真应该让你来啊。”
“我来什么啊我来。”
薄韫白轻蹙起眉,身体一斜,靠向了另一旁的扶手。
他一边点开手机微信,一边漫不经心垂下眸:“有问题的地方你早就画了高亮,上车以来,盯了一路了,不可能不明白。”
“那我也没有你这股壮士断腕的魄力。”
薄霁明还是又丧又颓。
薄韫白愈发不耐,长腿往前伸了伸,活动了一下手指,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给他一拳。
但司机还在前头,不能不给这个大哥一点面子,只能耐下性子再宽慰几句。
“当局者迷,就更难下决心。如果我在你这个位置,也是一样的。”
说完,薄韫白没再理他,直接给柳拂嬿发消息:[处理好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他没耐心一直盯着屏幕,顺手把手机扣下去,侧眸望向车窗外。
烟雨漫天,碧绿的湖面翻覆如琉璃。
连带着湖对面那座白色石桥也模糊了轮廓,晕染出一种缥缈的仙气。
少顷,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微诧。
一个黑裙女人,就站在白色的石桥上。
女人背影绰约,如一株墨柳,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手肘撑着桥沿,仿佛不这样就站不稳似的。
手里透明的伞倾斜着,任凭大片雨珠溅落在肩膀上。
一个眼熟的女人。
刚跟他,领完证没多久的女人。
“停车。”
薄韫白寒声道。
司机立刻减速靠边。
薄韫白侧过身,从储物格拿起一把黑伞。
正在一旁颓丧的薄霁明,全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忙道:“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
“见到个熟人。”
薄韫白抬手打开车门,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谈判我就不去了。”
“什么?”
薄霁明瞳孔地震。
他反应倒也不慢,电光火石间,立刻回过味来。
“其实你坐我的飞机过来,压根不是为了代表博鹭谈判吧?”
“也没到‘压根’的地步。”
薄韫白扯了扯唇,笑得有些顽劣:“这不是撞上了么?”
薄霁明开始觉得有些绝望。
“可你要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又唱黑脸、又唱白脸?”
回答他的是干脆利索的关门声,夹杂着这个弟弟稍有人性的最后一句劝慰,和着微凉的雨丝,扑面而来。
“大哥,有点自信。本来你也得一个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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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水在石砖地上绘成小河,哗哗流个不停,打湿了男人脚上的切尔西靴。
他仿佛不曾觉察,只顾大步朝前走去。
却没想到,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女人倏尔转过身,一双长眸带着警惕,直直扫了过来。
许是常年保持警惕,无法放松的缘故。她对别人的目光,一向很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