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他早该知道。
知道自己来得唐突,薄韫白停在了原地。
也不好好打伞,不冷吗?
正要这么说,却被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打断了。
要说没有察觉到她那双泛红的眼睛,肯定是假话。
但薄韫白分明看见,意识到他的存在之后,女人眼底那抹破碎不堪的悲伤,渐渐和水渍一同隐去,换成了几分湿漉漉的疑惑。
这疑惑也没什么往日的敏慧劲儿。
反而有一种,正在梦游的懵懂气质。
两个人之间距离不远,三四步就能走到。
柳拂嬿也没出声,就维持着那副神情,懵懵地抬起腿。
也许是由于僵站在原地太久,腿又麻又酸的原因。
她抬起腿的一瞬间,薄韫白立刻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痛苦。
“……”
薄韫白心里有些不忍。
又很不应该的,有一丝想笑的冲动。
见对方有了反应,他便撑着那把能容纳三个人的黑伞,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
迷蒙烟雨里,柳拂嬿渐渐走近。
少顷,两人终于近到了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
怎么失魂落魄的?
他正要开口,柳拂嬿忽然伸出手。
居然是真的要碰他。
这走向太出乎意料,薄韫白怔在原地没动。
只见一根纤细的食指,被雨水洗濯得白皙清凉,伸向了他的身前。
手指即将落下去的一刻,女人却又犹豫了一下。
漂亮的长眸间闪过迟疑,仿佛是不想弄脏他的衣服。
但眼前的男人包裹得太严实,很难找到其他可以下手的地方。
最后,柳拂嬿在他手腕上几厘米的地方,袖口下露出的那半截小臂处,轻轻戳了一下。
男人肤色冷白,肌肉却紧实有力。
在冰凉的雨天,触手时的温度,几乎堪称滚烫。
这份滚烫,令柳拂嬿缥缈的意识有了一些实感。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继续用力。
伴随着食指的下落,那处肌肉也被戳出一个略带弹性的小窝。
其上蜿蜒的淡青色筋脉,稍稍凹陷下去,有点奇异的触感。
柳拂嬿蓦地收回手,接连退后了三步。
等她再度抬起头,眸底已然清亮通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薄韫白?”
她嗓音里有种大梦初醒的困惑,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薄韫白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刚才被戳的地方。
她动作很轻,没留下丝毫痕迹。
但那股触感还在。
有点痒,有点清清淡淡的冰凉。
“怎么?”
男人懒声开口,也不留什么情面,直接揭穿她:“以为见到我,是在做梦?”
“……没有。”
柳拂嬿诚恳地和他讲道理。
“要梦也该是梦见陶曦薇。”
她说着,稍稍仰起头,抬手遮住眼前,看向了漫天雨幕。
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身处此地的实感。
就算再无力、再疲惫,可生活还是照常进行。
时间不会等任何人。
柳拂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被水黏在腿上的裙子也拨开。
黑裙已经湿了一半。好在是不容易透肤的材质,而且贴身的内衣也纤薄,透不出花纹和轮廓。
因此,这一身勉强还可以穿,虽然狼狈,却不算尴尬。
“哦。意思是,我这个假丈夫,压根比不上跟你同一战线的闺蜜,是吧。”
摇曳的雨丝里,面前的男人神色倨傲,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眸里,莫名染上几分薄淡的凉意。
薄韫白举着伞,身上仍是衣冠楚楚,除了手臂上那个指甲大的小点,再没沾上半丝雨意。
少顷,他也朝后退了一步。
“那你打电话,让她来接你。”
柳拂嬿听出他话里有情绪,但完全不知道这情绪是为什么,也没有余力去在意。
她将手中的伞举正了,这才轻声回答薄韫白。
“我不用接。”
说完,转身就要走。
一股没来由的焦躁像火苗一样燃起,舐上薄韫白的心头。
“你这一身还滴着水,是要去哪?”
他抬高了声音。
稍顿,又淡哂道:“去当河神?”
柳拂嬿不解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用行动告诉他,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火车站。”
她仍是那副不愠不火的样子,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起伏。
“我定了晚上回去的票。”
跟她这副心平气和的模样一比,倒显得是他心浮气躁。
任何社交场合,都是人际博弈。
更意气用事的那个人,会落于下风。
思及此,薄韫白压下了满身的桀骜。
不就是装模作样么。
柳拂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男人敛眉低眸,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一旦藏起骨子里的桀骜不驯,那副皮囊倒也立刻有了温润清朗的假象。
他礼节性地伸长手臂,手中的黑色大伞足以遮天蔽日,将她和她头顶那柄飘摇的透明小伞,一并罩在了里面。
这伞坚实而宽厚,盖下来的一瞬间,连耳畔嘈杂的雨声都小了许多。
柳拂嬿稍稍一怔,仰头看一眼薄韫白。
男人的眉目上凝结了雨雾,愈发显得漆深干净,嗓音薄淡地问她:“浑身都湿透了,怎么去火车站?”
“慢慢等就行了。”柳拂嬿心不在焉地说,“总会干的。”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协议?”
薄韫白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出于善心,才会多提醒她一句。
“如果媒体发现我们的婚姻只是做戏,你恐怕不会再有慢慢等候的余裕。”
这语气低沉矜冷,柳拂嬿还真被唬住了一瞬。
她恍了恍神,微微踮起脚,越过男人肩膀,看了一眼伞外的大千世界。
这么大的雨,哪里来的媒体。
正想质疑,却见男人垂眸点开打车软件,输入了一家酒店的地址。
“这边的合作方给我订了酒店,你先过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仿佛预料到会被拒绝,下一刻,男人语气愈沉,直击她的软肋。
“反正你住在我的地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既然都在一个结婚证上,就请柳小姐不要再做无谓的纠结了,你说呢?”
第19章 霓虹夜(一更)
对于合作方给薄韫白定的这间酒店套房, 柳拂嬿并不陌生。
她高中毕业那年,柳韶曾大赚一笔,带她来这儿住过一个星期。
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矛盾又茫然的高中生, 柳韶也不复笑靥如花的年轻模样。
只有这些冰冷的建筑, 在一次次的更新迭代中,愈发变得完善而奢贵, 被岁月镀上一层沉稳的暗金。
上锁的浴室里, 柳拂嬿放好了满缸的热水,在弥漫的水雾里眯起眼, 辨认着浴球外包装上的外文字样。
学国画不用精通英文,她只是刚过六级的水平,不太认识这上面的单词。
此时半蒙带猜,扔了颗粉色的入水。
绵密的泡沫涌出,干花瓣在水中舒展,香味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是大马士革玫瑰, 混杂一点清冽的佛手柑气息,还算沁人心脾。
柳拂嬿屏住呼吸, 整个人没入水中。
冰冷的身体一瞬间被温暖包围。芳香的热流倾覆而下, 舒服得简直叫人落泪。
她拂去落在额前的碎发, 把头埋得更深了些。
浴缸空间很大,水中人长腿轻荡, 黑发在水底沉浮摇曳。
涟漪和虹色的光影破碎起伏, 覆在她白皙的脊背上,宛如传说中蛊人心魄的人鱼。
她在水里浸了好一会儿, 才钻出水面,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洗完澡, 柳拂嬿拿出包里的爽肤水,随便抹了一层。
抹完,又看见了一同挤在包里的遮瑕膏。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犹豫了一瞬,还是拿出遮瑕膏,用无名指腹晕开一点,浅浅遮在了颊畔。
做完这些,她用浴巾擦干身体,走出了浴室。
浴室外面是客卧,窗明几净,空空荡荡。
柳拂嬿拉好窗帘,打开灯,想出去看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烘干,又不知道薄韫白在不在外面。
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给薄韫白发消息:[你在屋里吗?]
迟迟没有回复。
她逐渐有些焦灼,将浴巾又裹得紧了些,一手按住胸口及前方的固定处,小心翼翼打开门锁,把门推开一条缝。
“薄……”
才出声,又吞回去。
她斟酌了一番,重新叫道:“薄先生?”
薄韫白不在房间里。
他问过前台,哪里有地道的本地小吃。
前台殷切地指了指几百米外的美食一条街。
来到街上,四处炊烟滚滚。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情地往耳朵里涌,烟火气铺天盖地。
薄韫白在几个招牌上写着“百年”、“传统”的摊位前停下来,打包了几袋东西,往回走。
给最后一家付款的时候,他才看见微信,回复了一句:[不在,十五分钟后回去。]
发完消息,薄韫白放慢了脚步。
可这段距离不远,来到套房门口,他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只过了十二分钟。
薄韫白停下了脚步。
暮色浓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涌进来。远方灯火点点,一片温暖的昏黄。
男人抱着手臂,倚着门边,侧目遥望那片金色的灯火。
清冷侧颜镀上一层淡淡的暖调轮廓,眸底依稀被碎光照亮。
过了一阵,薄韫白收回目光,见发消息的时间已是十六分钟前,于是刷卡进门。
室内安静极了,像是没有人在。
客厅里一片漆黑,除了玄关处的感应灯亮着,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光源。
忘记了问她是几点的车。
薄韫白随手将一连串的打包盒扔在餐桌上,也没开灯,抬脚就往里面走。
刚转过拐角,忽然看见,客卧的房门大喇喇地开着。
从中透出一片方方正正的、莹白的光。
薄韫白蓦然顿足。
却还是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床上的女人。
柳拂嬿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整个人裹在雪白的长毛绒被单里,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连脚指甲都藏了起来。
只有一小段后颈露在外面。
皮肤光泽如玉,半掩在带着潮气的黑发之间,若隐若现。
听见响动,柳拂嬿回了头。
也正是此时,晚风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钻进来,搅动她乌沉发梢,荡起妖娆的玫瑰气息。
“屋里太闷,散一散水汽。”
她向房主解释,为什么门窗都开着。
语调和往常一样平淡。
薄韫白没有出声。
他站在暗处,光线还未照到那里。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男人眸底仍是一片晦暗夜色。
见他迟迟不说话,柳拂嬿便维持着那个转头看向门外的动作,无声地等着。
一直等到扭头扭累了,脖颈稍稍低下去,脸颊贴在膝盖上。
“……不冷吗?”
薄韫白走进客卧,目不斜视地绕过床边,将窗户关得更严了一些。
“今天十七度。”
“是么?”
柳拂嬿有点恍神,雪白明艳的脸颊上掠过一丝茫然。
少顷,她抱着膝盖扬了扬唇,半开玩笑地说:“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可能比较耐冻吧。”
说话时,唇角轻扬。不太符合她的性情,反倒带着几分强颜欢笑的喜悦。
关上窗,室内那股沐浴后的气息仿佛又浓了几分。
莹白灯光下,女人的眉眼被清水洗濯得更加洁净清艳,仿佛霓虹夏夜里的出水芙蓉。
长眉和眼睫都如墨染一般,愈发衬出瞳眸剔透。
身躯窈窕纤秾,在素白被单下浮起潋滟的轮廓。
“比较耐冻,也比较耐淋雨?”
男人只瞥了她一眼,便背过身去,面朝窗外。
背影清隽冷沉,语调薄淡,仿佛也浸染了夜风的凉。
“不舒服的话趁早吃药,药箱在客厅最底下的柜子里。”
闻言,身后的女人似乎笑了一下。
“你是来苏城出差的吗?”
稍顿,她又继续问道:“一下午都没去工作,没关系吗?”
过了好一阵,薄韫白才回过头去,没什么真情实感地扯了扯唇。
“没关系。”
“因为我是个闲人。”
见对方不解,他又道:“我刚回国不久,只在董事会里挂了个闲职,平常偶尔会帮家里人做决策。”
“比起有实权的那几个人,更像个顾问吧。”
柳拂嬿稍稍一怔。
这倒和她听说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