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社会上,好像就是有一种把大学讲师叫做教授的礼节。
柳拂嬿很是心虚,正要否认,就见薄崇总算朝她的方向瞥过来一眼,表情颇为不屑。
“柳……什么艳是吧。”
老人语气傲慢,像看白菜似的从下到上打量她一番,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名字太俗气,登报不好看。”
“爸,现在哪还说登报啊,都是网络媒体。您这老古董的观念什么时候能改改。”
薄霁明笑得无奈,又道:“而且人也不是艳丽的艳,是……”
他忽然有些词穷,一时顿住话音。
“是嬿婉的嬿,美好的意思。”
蓝玥默契地接过话头:“确实是人如其名,人比名字还漂亮。”
“那福呢?”
薄崇不耐地蹙起眉,一脸嫌弃地道:“又福又艳的,果然是小门小户,没见识。”
柳拂嬿还在思索,这老人家到底把她的名字想成了哪两个字。就见薄韫白眉峰一扬,冷声开了口。
“拂堤杨柳醉春烟。没听过?”
他漫声诵完,又补了句:“小学语文必背篇目。”
“……”
这一句声音不大,侮辱性极强,直把薄崇怼得眼冒金星。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手里筷子一摔,连饭都不吃了。
柳拂嬿有些不安。
虽说薄崇对她的态度是不太客气,但对方毕竟是长辈,她又确实蒙受了薄家的恩惠,初来乍到,就不想闹得太僵。
思及此,她本想给薄韫白递眼色,暗示他别这么有攻击性,自己并不介意那些话。
但最终还是没这么做。
两人相识没多久,对方又是薄情冷淡的性子。她隐约觉得,薄韫白这股火气,并非全为维护她。
桌上一时陷入寂静。她垂着头安静吃饭,而薄韫白就像是要做给谁看似的,不时给她夹菜。
过了阵,在管家端茶倒水的服务下,薄崇那口气总算缓了过来。
他傲慢地看着柳拂嬿,语气威严。
“……虽然进了薄家的门,但你要知道,你和玥儿不一样。”
“玥儿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儿媳,跟薄家门当户对,又为家里生儿育女。”
“你不同。”
“你们只是契约婚姻,时间一到,就一拍两散,不再有任何瓜葛。”
柳拂嬿听出来了。薄崇叫她来,是为了亲自敲打她。
这话虽叫人不适,但抛去对她家世的歧视,其本质,和签协议那天的律师提醒并无不同。
柳拂嬿平静地停下筷子,没有看薄崇,也没看餐桌上其他人一眼。
“我知道。”
嗓音冷寂,毫无波澜。
薄霁明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果然是薄韫白挑中的人。
没想到这么宠辱不惊。
薄崇也很意外,但对这个回应还算满意,便没有多说什么。
就在此时,楼下忽然响起开门声。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热闹的叮咣巨响。先是行李箱脚轮的咕噜声、拉链声,再是轻快的脚步声。
随后,一声灿烂的招呼,响彻楼下的前厅。
“人呢人呢!爷爷!爸!妈!叔叔!我回来啦!”
柳拂嬿心底一沉。
薄霁明也挺意外,转头问妻子:“小许回来了?他不是去港城听演唱会了吗?”
蓝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孩子做事没长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用餐巾一角擦了擦嘴唇,对柳拂嬿笑道:“是我儿子,韫白的小侄子。他回来得挺巧,正好大家见个面。”
说完就下了楼。
怕什么来什么。柳拂嬿手心发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室内温暖如春,她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趁人还没上来,她带着最后一丝期盼问薄韫白:“你侄子知道我们的事吧?你和他说过了吗?”
“……”
薄韫白眸色冷沉,显然也有些猝不及防。
少顷才出声,嗓音低哑。
“还没有。”
男人的尾音随即被吵嚷淹没。
“我提前回来啦!那边太无聊了,还是家里好哇!你们背着我吃什么呢?一桌子好吃的!”
薄成许兴冲冲地跑上楼梯,三两步跑到桌前,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桌上的菜式。
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注意到,桌前多了一个人。
“……这是?”
望着坐在母亲对面,那一袭白裙,端庄清丽的女人,笑容渐渐僵在了薄成许的脸上。
蓝玥笑着介绍道:“出于某些原因,你叔叔已经和这位领了证。今后这段时间,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说完,她揽过薄成许,将人推到了柳拂嬿面前。
“来,小许,叫小婶。”
第21章 连理枝
“小……婶?”
薄成许呆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眼里的光芒逐渐坍塌。
他站在原地,呼吸越来越急促,瘦削的胸腔剧烈起伏。
直到过去许久,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话时连气息都在飘, 听起来很不真实。
“你, 你跟她,结婚了?”
薄成许转过头, 愣愣地看着薄韫白。
“小许, 怎么和叔叔说话的?”
闻言,薄霁明沉下嗓音, 训诫道:“有客人在,还这么没礼貌?快坐下吃饭。”
“没礼貌?我没礼貌?”
薄成许心底那只火药桶,被这句话彻底点燃。
他面朝薄韫白,脸颊气得通红,拳头紧紧攥了起来,一身的皮质夹克也跟着咯吱作响。
可是, 碍于心底的惧意,他又不敢对小叔做出进一步的动作。
因此, 便只是站在原地, 以一种近乎幼兽哭嚎的声音, 喊得惊天动地。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好, 才不让我跟她在一起……”
“原来根本不是!根本不是!”
泪水从眼中滚落。
薄成许声嘶力竭。
“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她!所以才对我那么狠!”
“亏我还告诉你那么多她的事情!”
“你是不是, 只把我当成一个笑话?”
他绝望地看向柳拂嬿,眼泪愈发汹涌澎湃。
“你们是不是, 就把我当成一个笑话!”
这番话像个炸弹,咕噜噜地滚落在饭桌上。
众人来不及消化, 全都僵在了原地。
排骨从薄霁明筷间掉落。
蓝玥紧握汤羹,眼睫颤个不停。
看着哭得发抖的薄成许,柳拂嬿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误会了很多事,可这些也不怪他。
她一直把这个少年人,当成自己懵懂不经事的学生看待。
见他这么崩溃,心里自然不好受。
悄悄看向薄韫白,只见他也是不忍。
漆眉轻轻蹙起,修长手指按在桌沿,下一刻就要起身的模样。
可最先有反应的,却是薄崇。
“什么意思?”
老人寒着脸问。
“小许,你之前成天买醉,哭天喊地要追的那个女人——”
“就是她?”
鹰隼般的目光剜向柳拂嬿,带着强烈的忌惮。
浸淫商界数十年,薄崇见过的不择手段之人多如牛毛。
在他心里,面前这女人勾连叔侄,削尖脑袋都要嫁入薄家的野心,已是板上钉钉。
柳拂嬿还没回过神,手臂忽然被轻轻一拽。
甘冽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光芒被遮去大半。
再抬眼,只见薄韫白站起了身,背影高大清落,将她整个人护在了身后。
薄崇视线被阻,不由瞪了一眼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
却见他压根没给这边一个眼神,只是望着薄成许,嗓音清沉。
“小许,没有提前和你说一声,是叔叔不好。”
“但我跟她的相识、相遇,都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是哪样!”
薄成许红着眼睛,声音嘶哑:“你还想骗我!”
泪水朦胧,叫他再也看不清小叔叔的面容。
自从懂事起,他就由衷地崇拜小叔叔。叔叔只比他大几岁,可无论学什么做什么,都甩他好几条街。
也因此,谁的话他都可以不听,但小叔叔的话,他一定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没想到会有今天。
没想到,小叔叔会做出这种事。
“你……你别想骗我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薄成许哭着往后退,一步,两步。
最后愤而转身,跑出了家门。
“你再也不是我叔叔!”
-
诡异的沉默笼罩了餐厅。
没有人能在这么一桩事发生后,还保持吃饭的兴致。
饭菜慢慢放凉,最后还是撤了下去,换成茶水。
位于风暴中心,柳拂嬿倒依然平静。
身正不怕影斜,她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也就不会有多余的情绪内耗。
唯一担心的是,薄成许这一跑出去,别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小许就这样,嘴硬心软,小孩脾气。”
似乎看出她的隐忧,薄韫白低声道:“送辆车,把事情解释清楚,过两天就好了。”
“我和你一起去解释。”柳拂嬿说。
薄韫白掀眸看她,一句“也好”还未出口,耳畔忽然炸响了惊雷。
“别以为我听不见!”
薄崇狠狠一拍桌子,震得一桌茶具当啷乱响。
他举起手中的龙头拐杖,气势凌厉,直指柳拂嬿。
“我们薄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柳拂嬿蹙眉看他一眼。
老人目露讥讽,嘲弄地说:“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能耐。”
“从侄子到叔叔,一个都不放过?就这么想进我们薄家的门!”
“……您误会了。”
柳拂嬿站起身,钻石耳坠发出清冷的撞击声,仿佛从松树梢头坠下的簌簌霜雪。
她肩膀至背脊绷成一条直线,褪去了浑身的柔婉气质,变得坚韧不可欺。
“从您家里的侄子到叔叔,见面不是我约的,联系方式不是我给的,表白跟结婚,也都不是我提的。”
“我确实不明白,您说的究竟是什么能耐。”
“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薄崇气得舌头打结,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爸,您应该确实是误会了。”
蓝玥看一眼柳拂嬿,轻声道:“至少小许和我说过,当时完全是他单方面地喜欢人家,对方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
“而且后来小许就跟人道别了,翻篇了。韫白和她签协议,应该也是之后的事。”
“你一个局外人明白什么?!”
薄崇反过来怒斥蓝玥:“博鹭之所以屹立三十年不倒,靠的就是我一直保持清醒,保持怀疑!”
薄韫白早就听厌了他的歪理,此时从座位上站起身,手臂长伸,不耐地将柳拂嬿拉到身后。
“千方百计让我结婚的人是你,怀疑人别有用心的也是你。”
男人看着薄崇,笑得讥讽:“你怎么不先怀疑一下自己呢?”
“我是让你结婚,没让你跟这样的女人结婚!”
薄崇的怒吼如猛虎咆哮。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什么底细,我叫人查过,她妈是个赌徒,她更是个没爹的野种!”
“你以为别人不会闲言碎语、掉你的身价吗?少给自己惹麻烦!”
薄韫白看得很清楚,那几个字一出口,柳拂嬿眼里的光芒,忽然黯淡了下去。
她仍笔挺地站在那里,妆容得体,姿态清雅,像一棵玉石雕刻的白柳。
可他分明能看见,那副空壳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破碎,覆水难收。
一股熟悉的焦躁感,如同寒夜里暴起的火苗,再度燎过薄韫白的心间。
他护着柳拂嬿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带着体温,紧紧箍在她腕上。
冰冷的宝石手链硌在其中,他也浑然未觉。
“赌徒又怎么了?你自己就没去过澳门,没去过拉斯维加斯?”
“没爹又怎样?有爹是一件多高贵的事情吗?”
男人眸光凛冽,冷冷扫过薄崇。
“我是真没感觉到。”
“薄韫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