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薄韫白主动提起这些事,也不怎么避讳,她又顺势问了一句:“可是,外界不都说你是博鹭的继承人吗?”
薄韫白淡淡一哂:“那是薄崇的说法。”
原来这些豪门内部的实情,即使没有八卦小报上说的那么戏剧狗血,却也都复杂深沉,不是外人能涉足的领域。
这么一想,柳拂嬿便打算从这个话题里撤出来。
结果却是薄韫白话风一转,毫无铺垫地问出下一句。
“你母亲怎么样了?”
“……”
其实柳拂嬿理性上很明白,这只是一句出于好意的询问。
可“母亲”两个字,却立刻将她从温暖舒适的幻梦里一把扯出,甩进了冰冷的现实深渊。
不想谈这个话题。
不想再度回忆今天。
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在嘶吼着抗拒。
她没出声,只是不受控制地,将身体往下躬、再往下躬。
直到躬成了一只海啸里的虾子,肩胛骨清晰地凸显出来,用力地在被单上撑出了痕迹。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只有她知道,她拼命祈祷了多少次,求柳韶改过自新。
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主导一次那样的决裂了。
耳边响起遥远的哭声,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柳韶的。
无论怎么用力忍耐,还是没办法,停止身体的颤抖。
可是,就在所有暖意分崩离析的前一刻。
忽然有人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后背。
“柳拂嬿。”
这是薄韫白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男人嗓音冷沉,带着磐石般的镇定。
仿佛一支清寒的铁箭,穿透了那些叫她避无可避的回忆。
定海神针一般,扎在了她的意识最深处。
“柳拂嬿。”
“头抬起来,朝前看。”
-
套房里的餐厅暖光昏黄,圆桌上铺着温馨的格子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本地小吃。
稍微把盖子打开一条缝,半个房间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被这股香气一激,柳拂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在餐桌前坐下。坐之前,抚平了双腿下才烘干的黑色裙子。
薄韫白拉开餐椅,也在她对面入座,拆开一副一次性的木筷。
暖调的灯光打下来,像是初雪天的冬阳,一层薄淡的浅金。
男人侧颜清冷,唇线微抿,对着光,细细地把筷子上每根毛刺都磨干净了,递给了她。
“谢谢。”柳拂嬿赶紧双手接过来。
许是她刚才太狼狈的缘故,连冷心冷肺的薄韫白都开始对她特别照顾了。
在他面前暴露这一面,总觉得有些尴尬。
“这些都是什么菜?”柳拂嬿主动转移话题。
桌上的小吃种类繁多,叫人手足无措。
“随便买的。”薄韫白道,“如果你来得及,也可以叫客房服务。”
“你不吃吗?”柳拂嬿忽然问。
薄韫白随手拿起一盒不知道淋了什么酱的细面:“我吃这个。”
柳拂嬿左看右看,最后的首选还是鸭血粉丝汤。
盖子一揭开,清汤香气四溢。
舀起一勺来,鸭血滑嫩,入口即化。粉丝吸饱了汤汁,软糯地滚过喉咙。
心情沮丧的时候,一碗香喷喷的热汤,是无上的安慰。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吃一会儿,又捧起塑料碗,喝一口汤。
薄韫白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细面,见她吃得投入,鼻尖上被蒸汽熏出一小团汗珠。
他随手把远处纸巾盒拉过来,放在她手旁。
“这是云记的吗?”柳拂嬿边吃边问。
薄韫白哪记得这种小事,垂眸看一眼外卖袋上的logo:“嗯。”
女人长眸稍弯,温声道:“我高中的时候,校门口就有家云记。”
薄韫白随口应了声,玩味地看她一眼。
上次也是这样。
好像只要吃到家乡菜,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你这个,怎么没怎么吃?”
柳拂嬿忽然注意到他没怎么动过的细面,伸了伸脖子问他:“味道不好吗?”
薄韫白都忘了,自己面前也有一只碗。
他垂眸看了一眼,还没说话,就见柳拂嬿又拿出一双崭新的筷子,直接伸进了他的碗里。
她浅浅地蘸了一下红色的酱汁,不假思索地把筷子头放入口中,抿了一下,皱起眉。
“这家的番茄酱太甜了,不是手工做的。”
柳拂嬿随手放下筷子,把桌边的一碗汤面端过来:“你可以尝尝这个。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很鲜美的。”
薄韫白没反应过来,少顷,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漆黑长睫轻垂,有些不能理解。
她刚才,是蘸了一下他吃过的汤吗?
他暗暗留意那双筷子,柳拂嬿却再没动过它,吃饱后,便将所有的餐具揽起来,一股脑地打包收进了垃圾袋。
“我该去火车站了。”
她把垃圾袋提到门口,回眸道:“顺便把这些都扔掉。”
薄韫白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
从苏城回江阑,只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一部长电影的时间。
柳拂嬿搜了个近期好评如潮的文艺片,戴上耳机。
迎着一路夜灯,火车奔驰在笔直的轨道上。苏城雨雾渐渐被甩在身后,江阑的古城灯火近在眼前。
回到疏月湾,已是凌晨一点。
打开灯,眼前就是明亮舒适的大平层。
她渐渐习惯了这个新家,站在门口,就觉得有了归属感。
洗漱完,柳拂嬿睡不着,试探着给陶曦薇发了个表情包。
对方果然没睡,还在回家的出租车上。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
通话已经结束,柳拂嬿却没有退出微信,点开薄韫白的对话框,写了一句[谢谢]。
可看了看时间,就没有发出去。
她删空对话框,睡觉去了。
-
早春的霜寒逐渐化尽,气候越来越暖,校园里的绿意也越来越浓。
转眼间,距离和薄韫白领证,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这天下午,国画系开了个会,商讨本科生培养计划的调整方向,召集所有老师都参加。
会开得有点久,等柳拂嬿再次回到办公室,宣传部的小林老师已经等了好一阵。
“柳老师!”见她进门,小林立刻站起来。
“上次咱们不是约好了参加个采访吗?一会儿就开始,学生已经去场地布置器材了。”
消息来得突然,柳拂嬿怔了怔:“现在就要下去吗?”
“您不方便?”小林问。
“没有,可以的。”柳拂嬿摇摇头,把手里的书放在办公桌上。
正要跟她出门,忽然又想起这个采访的目的并非探讨专业,好像更注重外在形象。
“稍等一下。”她转过身体,拎起办公桌旁挂着的小白包,“我化个妆。”
小林很震惊:“你没化妆吗?”
她忍不住凑近看了看,见柳拂嬿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点瑕疵都没有。细眉长眸,骨相惊艳,每一寸色彩都恰到好处。
小林捂住胸口:“……可以了可以了,这样子已经美不胜收了。”
一路走到美院的星华园,学生会果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牵头的几个学生都是摄影专业的,将场地和器材布置得很像那么回事。
一个学生跑上来,示意她开机前先走个位。柳拂嬿看见地上有个标示位置的小叉,就站了上去。
学生会长站在摄像机后一顿调试,片刻后探出个自信的脑袋,竖起大拇指道:“柳老师绝美。”
小林热情附和:“没准这视频放出去,咱们分数线都能拉高不少。”
“……”柳拂嬿有点不好意思,“什么时候开始?”
“来了来了!”一个胸前挂着记者证的姑娘跑过来,“咱们先试一条。”
江阑美院是百年名校,建筑都由上个世纪的老艺术家亲手设计,一石一木无不匠心独具。
星华园更是风景独好,人工造物和天成之景在这里浑然一体,镜头效果好得没话说。
柳拂嬿身在景色里,并不知道这些,只顾专心回答问题。
采访很快就顺利结束。才关机,周围齐齐爆发出一声欢呼。
“太漂亮了!很棒很棒!大家辛苦了!”
小林风风火火地指挥大家清理现场,清理完,表示要去开个庆功宴。
她一把挽过年纪相仿的柳拂嬿,亲亲热热地说:“咱们的大美女代言人也跟一起去吧,就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柳拂嬿微不可见地僵了一瞬,过了一阵才说:“……好。”
幸好当记者的女孩心细,也许是看出她不太自在,就把打光板递给了小林,让她帮忙拿一下。
“行呀,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小林没什么心眼,立刻松开柳拂嬿,双手接过来。
柳拂嬿悄悄放松了肩膀,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暗中看了一眼那女孩,后者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她稍稍一怔,也以微笑回应。
奶茶店是港式风格,店面不大,海报和摆件都是老物件,色彩浓烈,红蓝交织,看着很有味道。
众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去,选了个大桌,团团围坐。
服务员递上菜单,除了奶茶,也有鸡蛋仔、布丁之类的小吃。
很快,桌上就被花花绿绿的杯子、盘子,还有香甜的点心所占满。
“晨芝今天采访状态太好啦,帮老师个忙吧,年末的晚会主持人算你一个。”
小林搂着胸前挂记者证的女孩说。
“林老师,大冬天,穿露背露背的礼服裙……你饶了我吧。”
刘晨芝缩了缩肩膀,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这都小问题啦,光腿神器、暖宝宝贴是干什么的?到时候老师给你买好。”
小林说着,又看向学生会长,意有所指地笑着道:“咱们汪帅也很期待看晨芝穿礼服吧?”
汪海跟刘晨芝穿的是情侣鞋,此刻被点到名,立刻红了耳根,下意识看女友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圆桌的一角,柳拂嬿双手握着温暖的杯身,默默旁观着这一切。
比起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小林,她自己和学生们的关系,好像就礼貌却疏离得多了。
正在出神,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很细的声音,轻如蚊呐,叫她:“柳老师?”
柳拂嬿转过头,见一个穿白色绵裙的女孩,穿越了大半张桌子来找她,有些紧张地问:“您还记得我吗?”
柳拂嬿本来就觉得她眼熟,片刻后忽然福至心灵:“你是国画系的吧?是不是姓杨?”
杨姝一下笑了,像羞涩的桃花,蓦地绽放开来。
“您还记得啊,太好了。我去年上过您的课,还请您指点过一幅桃花春睡图。”
她说着轻轻垂下头:“在那之前,我还请求过很多老师指点,但他们都太忙了……只有您专门抽出好几个周末,陪我在画室里磨细节。”
柳拂嬿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自己学画时没有人指点,走了很多弯路,所以总是想给别人撑伞的。
“如果不是您那时的亲切,我可能就放弃国画了。”杨姝笑起来,“年初的丹青赛,我拿了全国金奖,还在致辞里感谢了您呢。”
“不用谢我,这都是你的努力应得的。”柳拂嬿温声道。
她忘记了自己几分钟前那些有点失落的小念头,转而问杨姝在组里负责哪些工作。
杨姝说,主要是视频后期美工会用到的素材,比如一些毛笔字之类的。
聊着聊着,小林、刘晨芝和汪海也加入了她们的对话。
“我看到会写书法的人真的好佩服。”汪海拈起一根塑料吸管,在手里比划着道,“我一拿毛笔,手腕就抖个不停。”
“你这也太抖了,”刘晨芝一脸认真地说,“以后不能让你拿家里的贵重东西。”
小林兴致勃勃地凑热闹:“对!以后晨芝管家,别让他有可乘之机!”
丝袜奶茶的香气,混合着欢声笑语,漂浮在四月的空气里。
柳拂嬿扶着脑袋听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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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晚上,手机终于响起。
看着备注上的姓名,柳拂嬿有一种“总算来了”的感觉。
自打从苏城回来,薄韫白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直到这一天。
她深吸一口气接起来,果然,是叫她准备一下,周末去见薄家长辈的事。
“当天除了你父母,还有什么其他的亲戚会在吗?”柳拂嬿谨慎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