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跟在管家身后,心里没由来地害怕,比见陈县令还怕,不住安慰自己,这里这么多人,书院的同伴们一定会等她,没什么好怕的。
从观赛处,到万岳亭下,这一段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正好让她到阁老面前时,背后出了一身薄汗而已。
其余官员夫子都已经走了,张阁老身边有丫鬟小厮等人,还有罗紫柔和张承宇,分立左右。萧景昭站在他对面,见她到了,淡淡看她一眼。
带路的管家让出位置,沈玉如见了张阁老,不容她犹豫,跪下,行了跪拜大礼。
“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沈玉如这才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你不必拘谨。”张阁老目光如炬,声音苍老而平缓,“听说他为了你,连万岳书院的邀请都拒了,我一时有些惊奇,该是个多好的姑娘,一见之下,果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玉如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
“听说还是贺大家的得意门生,不日的画艺比赛,你可要好好比。”
“是,大人。”
张阁老转身对身边的罗紫柔道:“瞧这一对金童玉女,谁能忍心把他们拆散。难怪连万岳书院都不想来。好了,回去吧。”
“恭送张大人。”
直到他走远了,沈玉如才后知后觉地捂住胸口。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总觉得似乎躲过了一劫。
萧景昭过来,后怕地望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低声道:“对不起。”
“嗯?”
“对不起。”
沈玉如脑子有些发懵,还没从刚才面见阁老的惊吓中缓过来,萧景昭就不太正常地一个劲跟她道歉。
她竭力冷静下来思考,他为什么这么痛苦地跟自己说抱歉,又想到他前些时日一直有些不太对劲。
本来她是猜不到的,可是她在梦里见过那本书,而这里是蜀郡。
她不由猜测,或许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他真是皇室后人,要回去继承大统了?
他准备,抛下自己了?
沈玉如感觉心脏缩了缩,却还能稳住,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不用抱歉。”
她想,要真是这样也挺好,萧安似乎对朝廷很不满,要是萧景昭当了皇帝,她可以让师父劝萧安,不用谋反了。
当然,郡主要嫁人的事也解决了,那位郡主帮过他们,萧景昭应该不会像老皇帝那样,不顾人家的意愿吧。
她真的觉得,这样很不错,大家的烦恼都解决了,沈玉如高兴得擦了擦眼角,对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吧,我只为你高兴。”
萧景昭心道,小笨蛋长大后不烦人了,可怎么越来越傻气,她竟然都不问自己,要去做什么。可他此时竟有种与她心有灵犀之感,好像他的决定,不必说,她已经感应到了。
这自然不可能,全是他的自我开脱。
他想,此举只能赢,不能败,否则留下她一个人……他不敢去想。
当时他拒了万岳书院,终究是被惦记上,牵连她也入了张阁老的眼。
莲湘书院的人原本要等他们一起回去的,但见他们两个似乎有话要说,识趣的夫子便招呼大家先走,让他们俩自己回去就是,年轻人总要有些自己的时间。
这边的人才走完,那边萧安就奔到了沈玉如身边。
萧景昭恪守君子之风,隐忍有节,萧安却不管不顾,要不是被萧景昭拦下,他差点直接上手拉扯。
“如何,方才那老贼说了什么?”萧安一边推开萧景昭的阻拦,一边急急地问。
沈玉如对萧安没什么好感,没想到自己被阁老传唤后,他比自己还着急,有点奇怪又有点感动:“没说什么,就是些场面话,多谢你关心。”
“当真?他是怎么说的,你原话说给我听听。”他被萧景昭阻拦得烦了,还冲他大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这拦我有什么用,要是那老贼想做点什么,你拦得了他吗?”
“我会拦。”萧景昭冷冷道,“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萧安勉强不动手了,萧景昭便也停下,两人暂时相安无事地站在一起。
沈玉如回想了一下,她刚才光顾着想萧景昭,都快忘了张阁老都说了些什么了,于是她说:“真的没什么,我又不是郡主,还不值得他惦记。”
“你傻不傻,你不是郡主才更危险!”萧安想起今日比赛开始前,罗紫柔对自己说的话,就觉得心惊肉跳,“总之,他没有说让你入府当小妾,对不对?”
“什么小妾?”这下轮到沈玉如莫名奇妙,“我才不给人当小妾呢,宁愿一辈子当老姑娘也不做妾。”
萧安缓了口气:“那就好,我就知道那个女人说的都是鬼话,你有贺先生这个师父,她也不会同意的。”
沈玉如被他一通话说得云里雾里,萧景昭却抓住关键:“谁对你说了什么?”
“还不是罗紫柔那贱人,自甘堕落去给老贼当外室,今日过来时碰上了,说她引荐玉如妹妹……”萧安说到这里,只觉得胆寒,咬了咬牙关,一闭眼才又说下去,“去与她一同服侍那老东西!”
他对张家人深恶痛绝,又头回碰上让自己心动的姑娘,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说到这里,恨得大口喘气,顾不上跟萧景昭的矛盾,兄弟一般握住他的手腕:“我急着过来提醒,可两大书院不和,不能贸然过去,又见比赛完他就传唤……你说,我如何能不急?!”
萧景昭只以为,张阁老是因他去年拒绝来万岳书院的事,调查了一番,不曾想里面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再回忆张阁老与罗紫柔说的话,便觉出几分不同。
稳重如他,也一阵心有余悸。
沈玉如反应没有他们那么快,想了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说:“罗紫柔,要引荐我去当……张阁老的小妾?”
看到萧安点头,她才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她疯了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玉如自幼家庭和睦,本性也不爱与人起争端,罗紫柔挑衅,处理的方式是绕路而行,连她想害自己滚下阶梯,最后也没有追究。
可这件事触到了她的逆鳞,恨不得立时提了剑就去找她拼命。
“谁知道她怎么想,她就是个疯子。”萧安的情绪平稳了一点,安慰道,“也可能是她编出来作弄我的,你别怕,只要跟着贺先生,没人敢强抢了你去。”
“不错,他今日所言,应当知道我们已有婚约,对贺先生似乎也有几分忌惮,便打消了这主意。”萧景昭也安慰道,“放心,张阁老再如何,到了如今的地位,定然在乎他的名声。”
沈玉如想了想,把张阁老见了自己后说的话回忆起来了,好像还真的是这样,心绪稍定。
萧安却关注到了别的:“你们已有婚约是什么意思?你们竟然已有婚约?”
萧景昭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荷包:“不明显吗?”
“这算什么!”萧安呵笑一声,“不就是个荷包,谁还不能戴了,改明儿我也戴个鸳鸯的!”
他一点都不能接受。
原本以为他们俩戴成双成对的鸳鸯荷包,顶多是在书院里私相授受,他想以自己的家世,直接上门去提亲,难道小姑娘那秀才爹还能弃江南萧家而要这穷书生吗?
哪知道他们居然有婚约!
是在父母长辈面前过了明路的!
才从罗紫柔给的惊吓中走出来,又得知了这个真相的萧安,情绪大起大落,完全无法接受。
第62章 联赛11
“你还那么小, 你家怎么就给你定下婚约了?”萧安大受打击。
沈玉如反问:“你多大?”
被她这么一问,萧安才想起来,自己读书早, 比班里大多学生还小上两岁,他们即便同为黄字班的学生,极有可能,自己比她还小些……
萧安沉默片刻, 嘴犟道:“不管不管,你就是玉如妹妹。”说完大步离开, 赌气似的。
罗紫柔跟着张阁老回了府邸。
那日她恨沈玉如清高,屡屡对她视若无睹, 加之张阁老行事暴戾, 她身心苦楚难与外人道, 便向张阁老举荐。
他当时分明有几分意动, 不曾想今日他却是那样一套说辞。
到了府邸, 自然又是折磨。
罗紫柔只当自己已经死了,神魂抛之天外,有时又想起那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君, 心就像泡在苦水里一般。
今日的粗暴却更胜往日, 罗紫柔有时觉得, 张阁老是把自己当成了哪个仇敌,将大狱里折辱人的手段全拿出来了。
她涕泗涟涟, 痛哭求饶,张阁老掐上她的脖子,苍老的面容凶狠狰狞:“你休想跟我耍花样, 连她都死在我手上,就凭你?”
罗紫柔惊惧交加, 脑中开始空白,不甚明了他的意思,本能地求饶:“大人饶命,柔儿不敢,大人饶命……”
可怖的大掌松开,她像一条鱼篓里濒死的鱼。
耳边听到他说:“这沈姑娘可不止你说的秀才之女那么简单,她自己已中了秀才,又早有婚约,你隐而不谈,是想让我去强抢?”
“柔儿不知,大人明察,柔儿真的不知道……”
得中秀才,就是这几天的事,张阁老也是派人去金陵调查,这才偶然知道,至于婚约,罗紫柔是不是故意隐瞒,张阁老轻蔑地瞧她一眼:“谅你也不敢,回去吧。”
罗紫柔穿上衣服,又由轿子抬回张阁老送她的小宅子。
她一直住在那小宅子里,至于这大宅,她是没有资格住的。她自嘲一笑,或许这就叫外室吧。
但她反而庆幸可以一个人住在小宅子里。
轿子一摇一晃,她忍不住想张阁老刚才的话。
沈玉如竟然已有婚约,还考上了秀才。
婚约不用说,是与萧景昭,她再不愿承认,理智上也明白,除了萧景昭,不会有别人。可是,她居然都考上了秀才!
罗紫柔悲哀地想,连她都能考上秀才,自己却因为张阁老不许,没能参加今年的童试。
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坠,不知要跌向怎样的深渊。
但她知道,她的人生算是全毁了。
秀水县,陈县令对林子毅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屡次坏自己好事,丝毫不顾忌自己的面子,林主薄也不多加管教,着实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与两江巡抚王大人有些关系,恰逢王大人知会,张阁老命人来调查萧景昭,令其务必配合。因萧景昭与林家沾点关系,让他亲自查阅各项文书,无需劳烦林主薄。
陈县令不知道怎么又来查萧景昭,难道此子才华出众,要内定将来入阁?
事关张阁老,他不敢含糊,兢兢业业地一路陪同。
中途偶然听来人说起,原来他们刚在金陵调查完过来,正好遇到告捷的喜报,林主薄的外孙女儿也中了秀才。
亲自翻阅文书的陈县令一顿,暗道这林主薄是哪来的福气,外孙女儿也能中秀才,分明当年上县学,都掏空大半家底去给她买学的,如今竟出息了。
他不由得重新思考怎么处理林子毅,若是萧景昭和沈玉如都要高升,他不能不有所忌惮。
莲湘书院里,告捷的喜报直接送给了沈清淮。
他作为助教先生,要留下负责书院各项事务,没有一同跟去蜀郡,这下倒是比沈玉如本人更早知道了这个消息。
沈清淮比自己当年中秀才都高兴,接过喜报,喜形于色,他一个能言会道的文才科先生,竟是半晌没说出话来。
推荐他进莲湘书院的同年好友方子衡在身边,笑道:“沈兄,你莫不是高兴糊涂了?”
不防他蓦然红了眼眶:“方兄见笑,方兄见笑。”
说罢抬袖掩面,自去一旁冷静。
方子衡在莲湘书院多年,见过不少学生得中秀才、举人之后不胜欣喜之状,习以为常,却未曾料到,沈清淮得知女儿中了秀才,也如此激动。
他当年已经得过案首,女儿不过是考上秀才而已。
方子衡哪里知道,沈清淮虽然想开了,觉得闺女当个画师再好不过,可是思及那日贺先生与他讲的,“妧”字开拆的含义,想到亡妻对女儿的期盼,这个秀才在他心里,就有格外的意义。
沈玉如却对一切浑然不知,除去罗紫柔之事让她心里存了几分谨慎,大多时候还是照常作画与看比赛。
四大书院联赛已经过半,几门主科皆已比完。
今年莲湘书院发挥异常出彩,除了萧景昭拿下经论第一,诗文的最后总分也得了第二外,其余几门也与其他书院比得不相上下,越到后面,比赛愈发胶着。
今日上午叶无过去比算学。
算学与其他科目又不同,不像其他科目,都分好几场比,一场定胜负。这一场由先生出题,四名学生抢答,每题五分,共二十题,答对几道,就加几分,抢答错了倒扣五分,再公正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