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让你这几日好生静养,今儿是不是又累着了?”
月薇连连点头,像小孩子告状一样,只是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可不是嘛,趁着我们出去熬药那一会儿就自己下床了,还穿得十分单薄。”
“月薇。”月荷忙拉了人往外走,小声叮嘱,“去拿纸笔来,给文姑娘开药方用。”
小丫头揉了揉眼睛,哽咽着答应:“哦……”
檀妧倒也并不在意,只说:“没做什么,就是写了封信。”
她说着掩住口鼻轻咳两声,缓慢地说着:“我知你医术高明,但如今上京可用的药材恐怕不多。信我已让人悄悄送去了季阳山……缺的那几味药不日便能得到了。”
文江蓠不由皱眉,想起自己来时并未见着某人,忍不住问道:“你让盛将军去的?”
檀妧摇头。
“此事我们三人都不便露面,王府上的人自然也会被盯上,只有找个信得过的生面孔才能办成此事。”
“信得过的生面孔……这上京之中,还有谁我们信得过?”
“有。”檀妧笃定道,“而且以她的身份,再合适不过。”
*
齐府,西跨院。
廊下的小丫头拎着食盒朝主屋而去,不时跟身旁的姐妹念叨几句。
“这几日府上可真是压抑,公子好不容易醒了,大姑娘又回了婆家,咱们院里这位又只担个名分,都说不上话……”
“我听我娘说,她很早就在府上干活,见过姚表姑娘小时候,跟现在这位八竿子打不着。你说她不会真是假冒的吧?”
“啊?不会吧?”
“嘘。”
两人噤声的当时,只见姚芊芊的贴身侍女文雪从屋里走出来,目光冷冷扫过她们两个。
“以后嚼舌根子记得避着人,这是夫人脾气好,若是胆敢有下次,我先替夫人拔了你们这些小贱蹄子的舌头!”
“文、文雪姐姐……”两个小丫头不由瑟缩一下,赶忙将食盒递过去就走了,细碎的步子几乎快要跑起来。
文雪拎着东西转身进屋,就见姚芊芊在桌前坐着,一副忧愁的模样。
她过去将食盒里的点心给拿了出来,又给沏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夫人如今是这齐府的少夫人,便也该拿出些做派来,这样软的性子,主上免不了要忧心你是否还有用。”文雪低声说着,面无表情地退至一旁。
姚芊芊却如受惊了一般,慌忙转过去拉住她的手,“我有用的,我对主上忠心不二,我定能完成任务!”
文雪淡淡望着她,“夫人不必这般激动,不如想想何时启程。主上要你送的东西已经送了过来,只要完成这次的任务,你想要得到就都能得到。”
“真……真的吗?”
“我跟了主上数年,她向来说到做到,从未有例外。”
屋外的风刮得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屋内蜡烛的火苗轻轻跳动。
坐在桌旁的女子轻轻顿首,“好……那我,今晚便向夫君辞行,明儿一早我们就启程……去季阳山寻神医。”
文雪对她的安排十分满意,眼下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夫人请用茶点吧,奴婢这去收拾包袱。”
“恩。”
是夜。
冷月将圆,高旋于夜空,被星子数颗点缀着,盈盈洒洒落下些光亮。
已是将近中秋的日子,齐彧倚在暖榻上,难得愿意让姚芊芊进屋。
他虚弱得脸上没有半点月色,像是连呼吸都困难一般。
看着默默为自己准备擦拭身子所用热水的那人,他淡淡开口道:“待过了秋节你便走吧,我会给你和离书。”
姚芊芊的手一顿,僵硬地抬起头来,“夫君不要我了?”
齐彧皱眉。
“我不知你如何上了齐府的花轿,但你不是姚芊芊这件事,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故而也不必再耽搁下去。”
“公子,我解释过了,是姚姑娘不想嫁才将我骗上了马车,我说的都是真的……”她说着跪在了他的脚边,梨花带雨地看过去,“妾既与公子拜了堂成了亲,便是公子的人,是公子的妻。如今公子身边需要有人照顾,妾身说什么都不会离开的。”
“……”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似乎叹了口气,只道:“随你吧。”
姚芊芊知道自己这是能留下了,方才都快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这会儿又安分地掉了回去。
她拿着用热水浸湿的帕子,捧起齐彧苍白纤瘦的手臂,温柔地擦拭着。
沿着手臂往上,一直擦到肩膀,又迅速将衣袖给他撂下,生怕多受着风,加重他的伤势。
她直起些身子,指尖拨动齐彧的衣领,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脖颈。
姚芊芊声音放得很轻:“前日妾身去庙里上香,听闻季阳山有位避世的神医,明日我便去请神医为夫君诊治,哪怕是三拜九叩跪上季阳山,也一定会将人请回来。”
那人手猛地扼住她的手腕,苍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
齐彧沉着脸色看过来,一字一顿,“你说,要去哪儿?”
第25章
已是八月十二, 秋节将至,王府内便又开始准备家宴事宜。
虽说如今府内皆是女眷, 却也落不得这一年一度的仪式。
檀妧伤病未愈, 这活计自然又落到了孙夫人的手里。
于是她一天两趟地往云苑来,又是献殷勤又是关心檀妧的伤势,虽烦了些, 却也还能忍受。
难得一日平静无风, 檀妧说想到院里坐会儿,月荷跟月薇便将人裹了个严实, 扶到院中,挑了个最暖和的地方坐下。
檀妧无奈地抬手遮了下阳光, “这还没过冬呢, 我怕是要被你们两个给捂坏了。”
“亭子里太凉, 姑娘这几日好不容易有些精神, 再冻着可就不好了。”月薇说着又给她将斗篷抻得平整些, 才算满意地在旁站定。
院里换上了几株菊花, 应是各色各样的都有,但唯有那株墨菊开得正盛,紫红色的花瓣如丝般绽开, 在一丛淡色的花草中格外显眼。
她捏着帕子掩口咳了几声,轻声感叹:“都到了菊花开的季节了。”
月荷给她递来热茶润口,“今年确实开得早些, 往年要再晚半个月的, 重阳时才最好看。”
檀妧不置可否, 目光流转在院中, 却又忍不住皱眉, “开得似乎只有这株墨菊……”
月荷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摇摇头, 垂下眼没再说话。
午后的阳光总照得人困倦,主仆三人在院里待了会儿便又回了屋里。
护卫来回禀时,檀妧正倚在榻上咳嗽。
黑红的颜色染脏了帕子,如同院里那株墨菊。
她若无其事地将帕子叠好,搁置一旁,这才幽幽开口问跪在外间那人:“都出京了?”
“是,将军走得比姚芊芊要更早些。”那护卫沉声应着,“只是王爷那边还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檀妧垂下眉眼淡淡呼了口气,“齐府那边呢?”
“自王齐氏走后倒也清静,只是前日晚上闹了些动静,姚芊芊深夜被齐公子赶了出来,瞧着像是动了些手脚,不过文雪并未禀明,属下也无法确定。”
檀妧眉头锁得更紧,“竟又开始动手了……”
“再加派人手盯紧了,姚芊芊不在的这几日,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得放过。”
“是,属下领命。”
彼时孙翘方才走至云苑门口,便见一团黑影从眼前晃过,登时便没了踪迹。
她吓得一个激灵,又来来回回查看几番,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孙夫人?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说好家宴之事你自行安排,别再来打扰姑娘养病么?”
月薇端着给檀妧熬好的汤药走过来,对面前这人的排斥都写在了脸上。
孙翘面上晃过一丝尴尬,又连忙敛了神情,端着侧室的架子去看月薇,“我是来给姑娘送人参的,这可是我娘家从西北找来的上等参,给姑娘补身子正好。”
月薇狐疑地皱起眉头,“你能有这么好心?别是下了毒想害我们姑娘。”
“你这小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吵什么呢。”
孙翘话没说完就被及时出现的月荷给打断,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将人参递给走过来的月荷。
“这是给郡主的,劳烦月荷姑娘送去,我还得去盘算家宴的开销,便不进去了。”她说着扶了下鬓角转头就走,还不忘抱起躲在云苑门外草丛里的猫,扭着腰肢回了自己的邬房。
秋阳西斜,天边的云霞如火烧一般。
月薇看了看月荷怀里的人参,又看向孙翘越走越快的背影,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月荷难得疑惑,“什么不对劲?”
月薇却只忙拉着她进院,快步朝檀妧的屋子去。
“我得去跟姑娘说了,仔细这个孙夫人有猫腻!”
虽是如此,听过她的话后,檀妧倒也还算平静。
她只将帕子往手里掩了掩,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既觉着她不对劲,多留意着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是,此事就交给奴婢。”
檀妧颔首,目光冷不防与月荷对视,又佯装无事地别开眼。
“你们都出去吧,我再睡会儿。”
月荷不由多看了两眼她手里的帕子,却也没说什么,带着月薇乖乖退下。
翌日一早,云苑的咳声听得人心都跟着打颤。
月薇实在害怕,便去了文府请文江蓠。
等带人回来时,床边放着的水盆里正有黑红色的血蔓延开来。
小丫头吓得快要哭出声,被月荷及时带了下去。
文江蓠坐在床边替她诊脉,又将自己的针袋打开,沉着脸色为她施针以控制毒素的扩散。
“都说了让你别再想什么烦心事,心中有郁结,只会让毒素扩散得更快。你不要命了?”
檀妧却笑了,声音轻得快被窗外的风声盖过,“怕什么,你说过一定会救我的。”
文江蓠气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自然会救你,但也禁不住你这样糟蹋自己!”
檀妧望着她,敛起笑容:“中毒的是我,怎么反而你又清减了。”
“还好意思问,你对得起没日没夜翻阅古籍为你找解毒方法的我吗?”文江蓠说着眼底都泛了泪花。
她轻易不爱哭,这会儿却是有些忍不住了,死死握着檀妧的手:“我一定能替你解毒的,阿妧,一定。”
“我相信你。”檀妧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一般,“其实,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不怕。”
“胡说什么!”
“真的……就死在一个大雨滂沱的秋日傍晚。那天雨下得很大,是我印象中最大的一次,我想着我愧对于所有人,所以想再重新活一次。没想到我尚未来得及补救,就又要……”
又要死了。
可她怎么甘心就这么死了?
她还没看到恶人受到惩罚,还没看到父王平安无事地归来,还没嫁给那个默默爱了她一辈子的人……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
一连两日,檀妧都浑浑噩噩的不省人事。
药灌了一碗又一碗,却也只能让她中途醒来两次,模糊地说了几句话。
文江蓠几乎要住在了王府,她每日不停地翻查着书卷典籍,虽找到了解毒之法,可上京的药铺里都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五子草[1]。
“阿妧说的没错,果然差了这一味药。可眼下连太医院都没有五子草,这摆明了是要置人于死地!”
她抓了一把已经乱糟糟的头发,正好见月薇从外面匆匆回来,忙问道,“怎么样,有人从季阳山回来了吗?”
月薇怔住,理所应当地以为她说的是姚芊芊,摇头叹了口气:“还没。”
“怎么这么还没回来!”她恨恨咬牙,“实在不行,我现在就进宫面圣,大不了搞个鱼死网破,拼了性命我也要救阿妧!”
文江蓠说着就要夺门而出,幸亏被月荷拦住。
“文姑娘不可!”月荷忙过去将人拦下,正准备好生劝导,便见有小厮匆匆进了云苑。
“文姑娘,月荷姐姐,齐公子来了,说什么都要见姑娘一面!”
文江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来做什么?王府也是他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么,给我打出去!”
她作势又要去打人,却听得身后的里间传来檀妧虚弱的声音。
“江蓠……”
“阿妧!”文江蓠几乎立刻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强撑着扯出笑容,柔声安慰着,“你放心,药正在熬着,马上就好了。”
檀妧指尖动了动,笑着摇头,“让他来见我吧。”
“谁?”
“齐彧。”
……
齐彧被扶着走进前厅时,只见坐在椅上的檀妧面色苍白,嘴唇却泛着青紫色,俨然一副中毒颇深的模样。
她没有梳妆,因为见这个人,不值得。
可那人像是全然忘记了此次来的目的,只望着她皱眉:“郡主这是……”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晚。”檀妧并未回答他的话,只缓慢地说着,手指紧紧扣住椅上的扶手。
“我以为你会在猜出的第一刻便来见我……也只有你才能沉得住气了。”
她是故意让姚芊芊去季阳山的。
曾经她也为齐彧去季阳山寻过神医,在他门前央求数日才让人点头。
那会儿齐彧从季阳山回来后,还常常提及自己有多感谢她,又有多愧疚。她曾爱他至深,仅仅这样的只言片语便能将她感动。
只要提及此事,齐彧必定会想到她,自然也就能猜出是她的安排。
他便一定会来见她。
眼下话音未落檀妧便咳了几声,相比她此刻惨白如纸的脸色,齐彧这个病秧子反而瞧着康健了不少。
他眉头紧蹙,望向一旁正担忧地替檀妧端茶递水的文江蓠,“你不是医术精妙么,为何不救她?”
文江蓠看也不看他,只冷声说着:“齐彧,我劝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若耽误了阿妧用药,我便拿你的命来抵。”
“这条命若能抵她的,你尽管拿去!”他忽地起身,苍白的脸色浮上两朵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的红晕。
“反正我再活下去也只是苟延残喘,甚至都还不了欠她的东西……”
檀妧却忽然笑了两声,很轻很低,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嘲讽,“若你不痛苦地活下去,我又如何算是报仇了……我要的便是让你生不如死。齐彧,你现在想死……不可能。”
“……”
大厅里静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