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乐了:“嗐,那就是赔牛嘛!”
“也不是。”
他话音刚落,眼前剑影忽闪,热血飞溅。
“咚——”一声闷响。
牛头砸进泥地里,牛身晃了几晃,慢悠悠侧倒下去。牛蹄子弯曲了几下,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头已经断了。
苏缈收剑,嘴角浅笑依旧:“赔命,才是。”
第9章 再见师父
牵着一头牛,变成了牵着一牛头。
小伙还来不及收紧嘴角的笑,已吓得一屁股坐进泥水。
这女人,竟一剑断下牛头!属实算得上惊悚。
短暂的寂静后,紧接着惊恐的尖叫。
村民们无不脸色参拜,你拉着我,我拽着你,互相嘀咕起来。
“完了完了,这下村儿里没牛了……”
“还管牛,这女魔头万一还要杀人……”
“别挤我!”
一个个噤若寒蝉,集体后退。
苏缈收剑回鞘,拍去手上的灰尘,笑问:“一命偿一命。如此,可够公平?”
这他娘的又太公平了吧!
现在好了,村里一头牛都没了。村民们却敢怒不敢言,唯恐女魔头杀牛不够,还要杀人。
“哈哈哈……”
一片死寂中,突发一道狂笑,把本就战战兢兢的众人的心,惊吓得几乎跳出胸口。
众人循声瞧去,都呆了——老季怕是气疯了吧,这还笑得出来?
“公平,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老头爽快道。
坐在地上的妇人,咋见老伴儿竟这个癫样,登时哭得更大声了。
老汉沧桑的脸上,堆叠起畅快的笑。他拍去手上的泥,一瘸一拐地朝苏缈走过来:“杀了分肉,好款待贵客啊!”
这黝黑的脸,佝偻的背,拖行的腿……这分明就是个被磨进岁月的老农。
唯有十足的中气,隐约还有当年的侠士味道。
苏缈勾唇,回应对面的笑意。
几十双眼睛注视下,她撩袍跪下:“徒孙苏缈,代我娘,特来问太师父安!”
四周陷入一片惊异与静默,似连风都停了。
妇人的哭声,也幽幽止住。
老季眸光一顿,才伸手将她扶起:“你……你娘这些年,过得可好?”
苏缈:“劳太师父挂念,无病无灾,一切都好。”
“那就行,那我就安心了!”老季细细打量着苏缈,眼里很是欣慰。
时光就这么不讲道理。
二十年岁月眨眼流走,师父老迈了,她这个半妖,看起来却不过双九年华。于是“师父”前头加了个“太”,自己也降了一辈。
她该早些来的。
她一直以为,师父在这里会过得很好,犹犹豫豫不敢打搅。以至于,师徒再见时,竟是这样的光景。
苏缈心头酸涩,却是笑道:“我这儿有两匹马,马马虎虎能够犁地,便孝敬给您老人家。”
老季听罢了,豪爽大笑:“哟,出手如此阔绰,看来是混得不错啊。行,老头我都给你收了!哈哈哈……”
方才那小伙,到这会儿终于缓过来了,怒气冲冲地指着大家伙儿:“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女的给我抓起来啊!”
村民们一个个的忽然发呆走神,没听到似的。
就连小伙本家的也都默不作声。
这谁敢抓,不要命了。再说了,村里一头牛都没有,开春犁地的时候,还不得靠老季徒孙孝敬的这两匹马。
听得那小伙鬼叫,老季紧绷了脸。
这会儿,他想起来他那可怜的牛了,便对儿子招招手:“冬娃你过来。”
“爹?”少年一脸茫然,还没回过神来。
“你带着大家去把牛解了,各家各户都分些肉。”
咦?
一双双耳朵竖起来了。
老季是豪爽惯了的,大手一挥,“乡亲们,要过年啦,咱都尝尝牛肉!”
这个大个馅儿饼掉下来,把村民们砸傻了。那可是牛肉啊!一个个眼馋地瞅着地上那牛。
可一看到老季身边那不得了的女徒孙,却都怯怯地没敢上前。
苏缈轻挑眉梢:“愣着干什么,瞧不起我太师父的牛肉?”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瞧得起瞧得起,哪敢瞧不起啊!”
“这不是怕听错了嘛!”
村民们这才一拥而上,乐颠颠地把牛抬走。
还是老季格局大,跟着老季有肉吃!
黄姓小伙见此状况,愈加暴跳如雷,回头骂起自己本家:“你们居然也干看着!”
黄家人:“……”
那不然呢,上去受死?
老季管不上牛,也懒得管黄家人,领着苏缈和她两位友人,说说笑笑地回家去了。
师父家三间草屋,一个牛棚,前头篱笆围出个小院,里头跑着两只母鸡。
屋前种着石榴树,树下摆着一条长凳,金秋时节坐在树下剥石榴,那叫一个悠哉日子。
师娘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一路没少拉她说话。
“丫头,你和你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呀!我还记得老季带着你娘来谷里那会儿,你娘才十四五六的模样,小脸儿俏得呀!”
苏缈笑着应:“这么多年了,师娘还记得?”
“那可不,我家老季呀,隔三差五就要念叨他的乖徒儿。”
老季:“咳咳……”
师娘:“你娘离开之后,他还特地埋了一坛子酒,说埋到你娘回来的时候启。”
老季又咳嗽两声:“好酒配好菜,一会儿让贵客尝尝你的手艺。”
师娘也就不问,赶紧回屋换身干净衣服,喊上闺女帮厨。
屋里只剩苏缈三个与老季。
苏缈落了座,环顾四周,心里依旧平静不下。
农家屋舍简陋又老旧,桌子一碰,摇得好似风烛残年,椅子一坐,也嘎吱叫得难受。
想当年的师父,过的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日子,潇洒恣意得很。竟也忍受得下,如此的,二十年山村生活。
“这两位是……”老季问。
玬珠活泼,不等苏缈张嘴,介绍自个儿道:“我叫玬珠,是苏姐姐的朋友!”
苏缈按下心思,看眼白衣的男子:“这个是我路上捡的。这里有些问题……”指指脑袋,“师父不必理他。”
“啊?”老季愣了下,脸上一抹遗憾浮现上来:“多俊的后生啊。”
俊后生拢袖端坐:“……”
老季没忍住叹气:“为师还以为,你已有了着落。可惜了啊……”
苏缈:“……”
老季感到遗憾。
可要说最憾的,还是苏缈的不辞而别。
老季沏着茶,嘴里抱怨:“你这孩子,当年留下封信就跑了。为师苦等这么些年,如今也上岁数了,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苏缈帮师父摆放茶碗。
茶具简陋,并不成套,还都磕了边沿。
“那时候,师父已经三十好几,是想安定下来的年纪了。既然偶入桃源谷,又在这里遇到师娘,我又怎好拖累师父。”
老季舀茶的勺子一抖,眼底有几分恼怒:“你个混球!我当时也没说一定要留下来!”
苏缈挨骂都是开心的:“我毕竟是异类。其实,离开师父的想法,在此之前便有了。”
虽叫老季一声师父,实则她的年纪比老季还大,又岂会那般不明白事儿。师父若一直带着她这只半妖,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说到这里,苏缈的目光落到老季那条瘸腿上。
她皱了皱眉:“可是,或许我不该离开。师父,您的腿……”
老季一碗碗倒上热水,水汽氤氲中他的眸光略显黯淡。
等到倒满了茶,他放下水壶,动作缓慢地在竹椅坐下。
椅子嘎吱响,像叹气的声音。
“唉,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那年月打仗嘛,官兵发现了咱这桃源谷,就跑到谷里抓丁……我这腿啊,是跟他们拼命的时候落下的伤。”
苏缈心头生寒。
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造化弄人,留在谷中本是求个安稳的,却如何也避不开风雨。
玬珠很是不忿:“您为村子贡献了这么多,他们凭什么欺负您!就这还分牛肉给他们,要我就不给,我就在他们面前吧嗒嘴,一口都不给!”
“你这小丫头,还真是恩怨分明啊。”老季笑得慈祥,眼角层层的皱纹叠起来。
岁月在他的脸上,沉淀下一抹温和。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嘛。”玬珠说。
老季摆摆手,把热茶端到各位面前:“这村里姓黄的多,村长一直就是他们黄家人,惯来横得很。我们外姓其实也占了半数,但姓不同,抱不成团,自然要受些气。左右邻里都不是没良知的,只是没那胆子去惹黄家。他们若要帮我,也只得偷偷的来。”
邻里之间,各有各的难处,苏缈也能理解。她接过茶盏,眉心不展,唯担心以后怎么办:“师父剑法厉害,可曾教子女剑术。”
老季苦笑:“别提了,打官兵那回,我那剑砍得全是缺口,断成两截了。没得用了,你师娘就拿去磨了磨,一截当镰刀用了,一截当菜刀用了。”
“咔咔咔咔……”厨房里正切菜。
苏缈:“……”
说到剑,老季突然伸长脖子,将她身上扫了一遍:“咦,你尧光呢?”
第10章 冲霄扶摇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老村长一口浓痰,照儿子脸上吐去。
黄贵一偏头,躲开了。他不服地撇了撇嘴:“爹你别骂了,也不怕气死自己。”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叫你不要去惹季家,你偏要去惹……他瘸是瘸了,可也不是你惹得起的!”
老村长气得直拍床板,边骂边咳,咳得像要断了气。
黄贵耷拉着个脑袋,却不是个认错的表情:“做都做了……”
“你几个哥哥咋就这么短命啊……老黄家交到你手上要是败了,我……我无颜去见祖宗啊!”
老村长老泪纵横,哀嚎起来。
“爹你生气也没用啊,现在我们黄家再不想办法,那群外姓要骑咱头上拉屎了!”
老村长头晕眼花,越发感觉命不久矣:“你可闭嘴吧……你想气死我!”
黄贵也气:“刚二叔家的来说,他们分牛肉不分姓黄的。这什么意思,这是不服我们黄家了,是想等您一蹬腿儿,就把季老头推选成村长?”
“我蹬腿儿?”老村长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我……老子蹬死你个兔崽子先!”
黄贵看着他爹挣扎,还是一脸不服:“爹,你骂我顶啥用啊。季老头本来就会拉拢人心,现在半路又杀出个厉害的徒孙。爹!您要是想有脸去见祖宗,别光顾着骂我,好歹想想办法。”
老头停止了挣扎,狠狠瞪了眼他这蠢儿子,唉……
愣是不想再看第二眼,干脆闭上了眼。
可,他也没否认儿子的话。
季家不垮,他确实死了也放心不下。
……
苏缈和师父结缘,就是因为尧光。
起初,老季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见她一个小姑娘抱着把绝世好剑,便想了各种办法企图把剑骗到手。
后来一道经了些风雨,熟了,他也就不好意思骗了。再后来,索性收了苏缈为徒,教她一些剑招。
那些年,师徒俩闯荡江湖,好不快哉。
几年后,老季发现她竟然是只半妖,郁闷得大醉一场。
酒醒过后,竟也没说什么,以前怎样,此后还是怎样。
可以说,尧光身上不仅流淌着父爱,也铭刻着师徒之情。
这剑,她是一定要夺回来的。
苏缈现在用的是骨剑。
骨剑怎么来的,苏缈没有细说,老季又怎会猜不到。
他抬起干皱的手,遮住上半张脸,良久没有出声。
苏缈端碗喝了口茶,茶香纯粹,想是老季亲手种的。
她平淡地笑笑:“烈火真金,疾风劲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一会儿,老季才把手放下来。
他昏黄的眼里闪着复杂的光——是愤恨,是心疼,是遗憾,也是坚毅……就像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现他厉害的徒儿,居然身有顽疾,多年以来备受折磨。
当时的感觉,与此刻的一般无二。
虽说烈火真金,疾风劲草,可凭什么这么多的苦,都一股脑堆叠到他的乖徒儿身上。
两把骨剑放在桌上,老季粗糙的手抚摸过去,像怕摸疼了,飞快又缩回去。
“双剑还没有名字,请师父赐名。”
老季花白的眉毛皱起来,老眼虽然昏黄了,但凝视着那两把剑的目光却如炬光亮。
剑是好剑。
它怎么能不是呢。
苍老的手抖了一下,拿起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苏缈豁然一笑,伸手:“玬珠,匕首。”
玬珠:“哦!”又一次把匕首奉上。
老季缓缓深吸了口气,一手握住苏缈递过来的匕首,一手拾起桌上的骨剑。
黑色的刀尖落在森白的骨剑上,沙沙的摩擦声,在沉寂中经久地响着。
风从门缝吹进来,烛火跳跃,墙上的影子安安静静。
想当年,师父武得一手好剑,也写得一手好字。
“冲霄”。
“扶摇”。
四字遒劲老道。
老季轻轻吹走粉末,端详了双剑片刻,才将它们捧到苏缈手上。
“此去提衡霄汉上,鹏抟鲲运更论程。①坚毅如你,必会越来越好。”
苏缈把剑抱进怀里,眸中闪烁着光:“师父不想我留下来么?”
老季把脸一板:“我有我的桥过,你有你的路走……记住,不要为了任何人停下你的脚步。”
苏缈点点头。
师父教导的是,她万不该为了温源,而停留在长佑寨。
刻字许久,灯盏里的油已耗尽了,屋里的光线又变得说明不明,说暗不暗。
她收剑入鞘,却问:“可师父,却为师娘停留了下来呢?”
老季往油灯里舀了一勺油,火光又明亮起来,照亮他眼尾的皱纹:“不,你师娘,就是我的路。”
他顿了一顿,笑着又补了一句,“我不过就是拐了个弯儿。”
话音刚落,只听得后厨锅盖搁下发出的轻响。不一会儿,师娘掀开帘子,端着热腾腾的蒸菜出来了。
“来来来,尝尝师娘的手艺!”
老季那脸瞬间堆起笑,一瘸一拐地上去接陶碗,耸着鼻子闻:“要菜够香,还得是多放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