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斜视地上前,随即极为自然地半跪在段琉身边,轻抚着她的肩背为她顺着气,同时温声劝导:
“殿下,大夫说过,您不宜大喜大悲,便是遇到再大的乐事,欣喜也要适度。”
“哎哟..我知道了,”段琉擦了擦眼角,强忍着才没有继续大笑,反握住那青年的手,“你倒是管我管得紧,还不快向皇后见礼。”
青年闻言,立刻跪着转向傅南霜,“卫某见过皇后殿下。”
“快免礼。”傅南霜见二人的动作颇为亲切,想来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但她似乎也没听说过长公主有驸马啊?
不过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毕竟人家可是公主,养几个面首也算是常规操作了。
段琉先是用目光将青年支走,待他离开才笑着介绍,“卫苍跟在我身边好些年了,刚才迎你们进山门的,是他的弟弟,卫旻,你住在我这别院里,若是想下山去城中看看,找他便是,他自会准备好车马的。”
傅南霜这才反应过来,回忆了一番青年的容貌,似乎和刚才那少年确实有几分相似。
不过她刚说可以下山进城?
傅南霜不由精神一振,聊到这个她可就不困了。能进城自然就能出城,四舍五入不就是能跑路了么?
她下意识摸上怀中的包裹,仿佛已经看见自由女神在向她招手了。
但她还是决定先不要显得太极切,免得打草惊蛇,便只是淡笑道:“皇姐,我此番出宫,也不知陛下是否会怪罪,可能要多住上些时日了。”
“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陛下的耳目估计就要来找你了,”段琉颇为豪气地摆摆手,“不过来了你也不用怕,总之是我把你留下的,他可怪不到你头上去,你就好生住着,等他亲自将你接回去再走。”
“多谢皇姐。”傅南霜确实是真心道谢,不论对方的善意究竟有几分真假,但好处她却是切切实实得到了。
段琉莞尔,“明明是我要谢你才是,陛下打小便气性颇大,得亏有你这般好性,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还有得闹呢。”
“皇姐言重了。”傅南霜谦虚低头。
“不过我听闻,你家中也有兄弟?”段琉端起一旁的酒盏,似是随口一问。
“...是。”傅南霜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及这事。
“那你应当最了解不过了,”段琉浅抿了口温热的酒醅,似是陷入回忆中,“家中的男儿打小就是被捧着长大的,鲜少有人忤逆他,所以生得他这个脾性也不足为奇。”
“?”傅南霜,这说辞和好像段淞的口径不太一致啊。
段琉见着她的神色,了然一笑,“我知道了,陛下想来是同你说过,先帝总是宽待我,却贬损他,是吧?”
“...皇姐真是神机妙算。”傅南霜讪讪一笑。
段琉无奈轻叹了声,“哎,他们向来便是如此,明明得了一切,却还总觉得自己受了亏待呢。”
傅南霜抬眼看向她,第一次生出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
谁说不是呢!
*
紫宸殿。
“陛下,金吾卫来报!”
“快传。”段淞闻言立刻起身,手下不自觉地抓紧了桌案的边沿。
片刻,金吾卫长史进殿,垂首跪地,带着一身鳞甲噼啪作响。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的车马停在了京郊小亓山下,此刻已经被接上山,留在了长公主的别院中。”
“霑林阁?”段淞拧眉,面露狐疑。她怎么会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正是,”金吾卫拱手请旨,“陛下,可需臣等即刻将殿下接回宫中?”
段淞沉思片刻,微摇了摇头,“罢了,先不要轻举妄动,暗中看着她便是,她若有什么动向,随时来报。”
“是。”
待金吾卫离去,段淞面色微凝,缓缓坐回书案后,心中暗自思量着。
没想到她还挺能跑,居然知道跑去皇姐那里,以为这样便能躲过他了不成?
不过让她去小住几日也无妨,想她在宫也是颇为无趣,跑就跑吧,不过他才不会去接呢,跑是自己跑的,要回就自己回。
“陛下,当真不用去接皇后殿下回宫吗?”司来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不接。”段淞断然拒绝,没有半点迟疑。
“可殿下走得急,想来也没带几件冬衣,如今还好,可待到三九天,怕是...”
“长公主那里还能少她的衣服穿?”段淞冷哼了声。
“陛下...”
“你究竟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段淞眯起眼,已经有些不耐烦。
司来心下一沉,闭着眼睛一吐为快,“皇后殿下在长公主的别院中,自是不会受冻,但是...但是您忘了,长公主的身边,却有不少年轻面首啊。”
段淞闻言,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怎么忘了这茬?
第39章 鹧鸪
傅南霜被段琉安置在了山后的一座独门小院中, 后院还单独享有一眼温泉。
修建这处别院时,特地围着那眼泉筑了一间木屋,乍一看平平无奇, 可进了屋内才能发现,临着山崖的那一面却是半壁镂空的。
如此一来, 居住其中之人,便能一边泡汤一边赏雪,还不用担心旁人的窥视,好不快哉。
傅南霜虽说只是暂住在此, 对这小院却颇为满意, 回想起宛如上辈子的打工岁月, 当时若是想住这种温泉酒店, 只怕一晚就要花上她半月工资, 她铁定舍不得。
因此她心里只稍稍斗争了一瞬, 便心安理得地进场泡汤。还是得亲身感受一番封建制度的腐朽之处才能更好地反对它呢。
泉水咕噜翻涌, 散发着浓重却让人安心的硫磺气味。
傅南霜小心踏入池中,寒气被浸润周身的泉水逼出体外, 令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 随即长长舒了口气。
池边的矮几上还有事先备好的瓜果点心,甚至连酒都提前温好,萦绕着一股浓醇的香气。
因她这两日本就未曾休息好, 今日又车马劳顿了一路, 湿热的水气一熏,便觉眼皮沉重, 倦怠非常。
她本想小憩一二,可合上眼后, 便不受控地靠着池边的软枕昏沉睡去。
“殿下,殿下?”
傅南霜懵怔转醒时,眼前的山崖已是一片昏暗,勉强才能辨认出轮廓,身后似是点亮了一盏孤灯,在墙上投下一团斜长的昏黄晕影。
她循声侧首,依稀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可身子微动,听见哗啦水声,却发觉还泡在温泉之中,不免一时有些恍惚,蹙眉回忆着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妙芹?你怎么来了?”她终于想起自己已经出了宫,迟疑发问。
妙芹双手捧着巾帕,垂首道:“回殿下,承蒙陛下体恤,想着殿下出宫后无人侍奉,定是多有不便,便命奴来随侍了。”
“......”
这哪儿是来照顾她的,分明是来监视她的。
傅南霜从她手中接过布巾,不动声色道:“嗯,你先出去吧,不用在这里守着。”
“是,奴就在门外侯着,殿下若有令,唤奴一声便是。”
待她走后,傅南霜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盯着萦绕蒸腾的烟气,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知道段淞肯定能查到自己的去向,但却没想到,他竟然会立刻把明义殿的宫人派出来盯着她。
如此一来,自己的行动定会受到不小的影响,就算能下山进城,只怕段淞还留着后手,说不定山门下已经安排了别的暗哨。
虽说她确实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可段淞未免也过于谨慎,她并不觉得自己值得他这么大动干戈。
毕竟他图什么呢?
皇后多好找啊,丢了再换一个不就成了,宫里那仨不都是现成的候选人么。
傅南霜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变动,心不在焉地将衣衫穿好,若有所思地推开了屋门。
可她刚踏出一只脚时便发现,候在门外的除了妙芹,还另有三名面生的宫人,她甚至都叫不出名字来。
不是明义殿的人,那就只能是段淞的人了。
“殿下,这三位姑姑曾是先帝鹧鸪卫之中的翘楚,武艺高强。”妙芹见她面露迟疑,便从旁解释。
“见过殿下,”那三人中为首的女子向她拱手行礼,面色坚毅,语气铿锵,“奴奉陛下旨意,特来护卫殿下安全。”
傅南霜皮笑肉不笑,“陛下真是思虑周全啊。”
她目光微转,扫了眼这三人腰间的短刀,心说段淞送妙芹来确实是照顾她不假,这三位才是来监视她的。
傅南霜面不改色,同这三人微微颔首算是道别,便转身进了小院的正房。
她们倒是并未跟进来,似是留了一人在门外守候,另两人听脚步声应是出了后院,也不知去了何处。
傅南霜懒得去琢磨,四肢无力地躺倒在床上,发出长长一声喟叹。
看来跑路还真没那么容易。
*
第二日。
毕竟是寄宿在别人家里,傅南霜并没有真当自己在度假而放肆地睡到自然醒,头天夜里便让妙芹早些喊醒她。
况且作为客人的礼仪也多少要遵守一二,她一早梳洗完毕,便出了小院,想着去同长公主问声好。
守在门外的一名鹧鸪卫见她动身,也跟着她一道离开,她还未能辨认出那三人的长相,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换了人。
傅南霜顺着来时的路,正欲走回那处露台,可才行至一半,便听得一处院墙之后传来阵阵嬉笑声。
“殿下,您还是多来看看某吧,这几日未见殿下,某茶饭不思,都清减了。”
“哟,让我来看看,究竟何处清减了?”
“殿下您摸摸,这里,还有这里...”
傅南霜嘴角抽搐了两下,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后退,还是该快速向前离开这是非之地。
虽说她昨日只是和卫苍打了个照面,但她能听出来,其中说话的男子绝对另有其人。
算了,还是回去吧,万一里面的人突然出来就尴尬了。
她刚决定撤退,转身欲行,可那院门却正好开在了她的侧前方,此刻段琉从中款款而出,见她站在道上,同她四目相对,微有些讶异,却并未显露出半分不自在。
“这倒是巧了,我还本还想去找你,”段琉上前两步,极为坦然地挽住她,“正巧你来了,还省得我多走两步,走吧,带你去用早膳。”
“皇姐,不必这般麻烦,”傅南霜暗呼救命,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无知相,“我只是出来随意走走,你去忙你的便是。”
“客随主便,你可别想跑。”段琉拍了拍她的手,半点没有松口的意思。
傅南霜被她拉着转了个方向,转身的一瞬,余光却瞥见院门中立着个清瘦的青年,比卫苍确实消瘦些,目光似是有些哀怨。
段琉却没有回头,直接领着她去了露台后的楼阁中,食案上已经布置好了早饭,旁边还立着个卫苍。
她拉着傅南霜在案边坐下,侧首笑问:“都听见了?”
“没有。”傅南霜下意识反驳,片刻却反应过来,这回答当真是此地无银了。
“听见也无妨,我这里想来如此,没有这次也有下次,”段琉面色如常,搛起卫苍为她布好的菜,用目光指了指留在门口的鹧鸪卫,“不然你以为她们怎么会来。”
傅南霜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们...?”
她们难道不是来监视自己的吗?
“陛下是担心我把你带坏了。”段琉笑得有些促狭,冲着她挤了挤眼。
“?”
傅南霜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看来她们确实是来监视自己的,但是似乎是另外一种监视。
“皇姐,你定是多心了,陛下怎会如此作想。”她干笑了声,心道段淞真是闲得发慌,整这一出有什么用,还平白耽误她干正事儿。
“我那弟弟我还能不了解?”段琉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不过看到陛下对你这般上心,我倒是放心了。”
“皇姐误会了,陛下对我并非你想的那般,他只是...只是...”傅南霜犹疑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她觉得段淞还是个小孩儿心性,对她的态度就像得了新奇的玩具,偏偏这玩具还私自溜出了门,他便堵了口气,定要将这玩具重新掌握在手中才好。
但这能叫上心吗?甚至还没她的小侄女对奇趣蛋上心呢。
段琉只当她害羞,也不继续逼问,转而回忆道:“驸马走得早,我也没你这般好运气,如今肆意了些,倒也还算快活。
“可你们就不同了,陛下虽说脾气有些急躁,但他的心思最是纯善,你们毕竟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脾性也正好互补,日后定是能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