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行烟烟【完结】
时间:2023-11-27 23:08:07

  施谨握着皮夹子走回公司。
  老板的会议仍然没有结束,她走进总裁办公室,将皮夹子锁进保险柜,然后关门离开。离开后,她拿起桌上的材料,转电梯去十八楼。
  分管总裁办与行政部门员工的HRBP周健看见施谨来了,立即放下手上的事情,优先帮她办理转岗手续。
  施谨递上手里的材料,简单环顾。
  周健桌上放着一摞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那些是公司将要被裁撤的员工的待签协议,他并没有避忌施谨的目光。
  这个女人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公司里没人愿意得罪她,周健不是例外。她做了整整十年大老板的行政助理,跟着大老板换了三家公司,深得大老板的信任与器重,情商堪称是职场天花板。
  周健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结束顺风顺水的秘书生涯,直接转岗。他亲眼看着施谨在转岗确认单左下角签下自己的姓名,然后接过这张确认单,放在桌上的那摞文件最上方。
  周健说:“手续都办好了。你只要完成工作交接,随时都可以去新岗位报道。”
  施谨微笑说:“好的。谢谢你。”
  在公司要整体性裁撤20%的员工的这个特殊时期,施谨拥有挑选任何一个部门的任何一个岗位的特权。她一点都没有客气地使用了这份特权,选择了一个当前最有前景的部门。
  这大概是大老板对她十年忠诚的嘉奖,周健想。
  能够遇到并追随这样的一位老板,她的运气真是足够好,周健又想。
  施谨最后检查了一遍总裁办的电子资料库,让她的继任者王晔重新设置一个新密码。
  交接工作已经进行了四十五天,该教的、该叮嘱的、该示范的,她已经全部完成。今天是她作为零诺时尚总裁高级行政助理的最后一天,她为自己的秘书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关闭电脑前,施谨最后查阅了一遍邮箱。
  不出意外地,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陈其睿的邮件。按时间,这封邮件应该是老板在去机场的路上发出的:
  “Vivian,
  Thank you, and good luck.
  Neal”
第2章 . 数字
  “Vivian”是施谨用了十多年的工作英文名。加入零诺时尚后,她在工作中早已用回中文名,现今只有她的老板陈其睿和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同事还在继续用“Vivian”称呼她。
  零诺是一家有着纯正中国血统的大型集团公司,但零诺时尚自创立以来屡屡被业界评价为“最像外企的民企”。这个褒贬不明的评价指向的不仅是零诺时尚,更是它的掌舵者陈其睿。
  作为一个曾在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不同企业工作了近三十年的资深管理者,陈其睿自有一套公司的管理逻辑。从文化建设到生意蓝图,从组织架构到领导方式,他在集团内部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份独一无二,在零诺集团的现任副董事长兼执行总裁的刘峥冉眼中,或许意味着与众不同的进取与魄力,但在集团的其他领导人眼中,却象征着格格不入的差异与隔阂。
  施谨曾听过北京那边的风言风语。集团内部对刘峥冉试图开拓高端时尚版块生意这一决策不满的大有人在。有些老资历的人在内部说的话很难听,譬如讲刘峥冉在上海创立零诺时尚是“裂土分封”,又譬如讲陈其睿“拥兵自重”,以为手里握着刘峥冉的“免死金牌”就能够为所欲为,再譬如讲陈其睿此人城府手腕都不缺,刘峥冉用他是“养虎为患”。
  在业内看来,陈其睿的确有他的城府和手腕。当初,陈其睿的前东家、美资奢侈品集团SLASH旗下的VIA品牌深陷辱华丑闻,在风口浪尖上陈其睿能够全身而退,迫使SLASH集团解除对他的一系列竞业协议,并带着他的核心管理层成员入主全新创立而前路未知的零诺时尚,已经成为一场豪赌式的传奇。
  零诺时尚成立的第一年,是战略性亏损的一年,也是刘峥冉在集团内部强势地为陈其睿进行三百六十度背书的一年。收购欧美奢牌,投资街头时尚,用高薪和无可挑剔的福利体系吸引行业内的一流人才,加大品牌建设的基础投入,引导供应链模式转型,搭建极具前瞻性的战略及数字化中心,在北美设立海外事业部……每一样都无法用短期的投入回报比来证明其正确性。
  “步子迈得太大,必定后患无穷。”――这是集团内部对陈其睿的苛责,也是对刘峥冉生意决策的公然批评。
  一年过去,这场没人预料到的疫情所带给零诺时尚的负效应更是加剧了集团内部的政治化矛盾。刘峥冉必须要证明零诺时尚的战略性方向没有偏差,陈其睿则有义务在管理经营层面交出足够缓和矛盾的数字。
  施谨想到周健桌上的那摞文件。
  20%。
  这是陈其睿亲手定的数字,但并不是每个部门都按照这个比例进行裁员。某些在经营层面重要性相对较低的后台部门的裁员比例甚至会高达30%,而这些多出来的人头,则会被放给对此时此刻的零诺时尚和陈其睿而言更为重要的极个别部门――譬如,施谨在转岗手续办完后即将去报道入职的“战略与数字化中心”。
  数字。
  这个词是宋零诺对自己的存在感的总结。
  对零诺时尚而言,像宋零诺这样被通知裁员的员工统统都是大老板眼中的一串数字而已。哦不,或许她连一串数字都不配做,她只是那一串数字中的一个小小的构成元素。
  宋零诺一边刷牙一边查看手机,确认今天早上的面试地址。
  前天下午HR和她谈了话,代表公司表达了歉意,告知她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下周三,也表示公司会多发一个月的薪水作为补偿。对于一个只工作了两个多月、试用期都还没过的新员工来说,这已经很体面了。宋零诺很现实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然后更加现实地去问赵悦,自己需要快速找到新工作,如果有面试安排在这几天,能不能临时请假?赵悦答应了。当晚宋零诺就重新修改了简历,在次日网投了几十个职位,于昨晚收到一家公司的初面通知。
  疫情之下,工作市场很不景气,宋零诺并不拥有对工作和职位挑拣的奢侈。
  面试的过程平淡如水。结束后,宋零诺没多耽搁,立刻赶回公司。刚在工位坐下,就有同事和她说:“老板让你回来后去找她。”
  宋零诺挂好大衣,走去找赵悦。
  赵悦见她来了,目光在她的上半身多停留了几秒。
  宋零诺知道赵悦是在看她身上这件有个破洞的黑色羊绒衫――她连续两天穿着同一件衣服,这很不体面。但她已经被公司裁了,她就没有必要再在乎这些了。
  赵悦没有评价她的穿着,只简单问:“面试还顺利吗?”
  宋零诺点头:“还好。”
  赵悦说:“那就好。”
  宋零诺说:“后续如果有背调,我可以填您的资料和手机号吗?”
  赵悦点头表示可以,然后说:“我找你是有个工作任务要交代给你。各部门的预算又被削减了,今天下午要拍‘无畏’下一季的样衣照,但为了节省费用,这次就不请专业模特了。”
  宋零诺说:“哦。”她不清楚这件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些工作根本不是她日常能够接触到的。
  赵悦说:“老板的意思是从部门内找一位样衣尺码的同事充当模特完成这次拍摄,我觉得你刚好合适。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你把这段时间空出来。”
  这句话根本不是商量或询问的语气。宋零诺不知道何亚天向赵悦布置这项工作时,是不是也这样毫不商量或询问。
  面对这个她毫无兴趣的工作任务,宋零诺没有拒绝的余地。她还要拿多一个月的薪水,她还要靠赵悦帮忙做后续新工作的背调,所以她只能配合上级的要求,在工作中被压榨干最后的剩余价值。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宋零诺提前到达三十一楼。这是零诺时尚大楼的顶楼,整一层都是大大小小的摄影棚、商品陈列室、更衣化妆间。
  此前宋零诺从没涉足过这里。这里的一切都离她很远。这里太不日常,也太不现实。
  负责这次拍摄现场工作的是品牌中心的一位同事,名叫刘辛辰。她向宋零诺打招呼:“Hi,你是来当模特的那位同事吗?”
  宋零诺点点头。眼前的女生很精致,从头到脚都很精致,她看上去绝不是会被公司裁员的那一类员工。出于礼貌,宋零诺忍住了自己想要多看几眼刘辛辰的念头。
  刘辛辰先让宋零诺签了非商用的肖像权许可授权书,然后带宋零诺去更衣间,边走边对她解释:“这次拍摄很简单,成片是用来做内部审阅用的,模特的下巴以上都会被裁切掉,所以你不要有出镜的压力,只要把自己当做一个真人衣架就好了。”
  宋零诺继续点点头:“哦。”
  刘辛辰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换衣服要快。你可以吗?”
  宋零诺还是点点头:“可以。”
  刘辛辰笑了,推开更衣间的门。宋零诺抬眼看过去――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更衣间――里面矗立着十几排龙门架,上面挂着数不清的样衣。
  这些样衣,就像宋零诺身上的这件黑色羊绒衫一样,将会被拍照、被借出、再被拍照……然后就会以零售吊牌价一到三折左右的价格出现在公司的员工内购会上。
  真奢侈。
  宋零诺换好第一条裙子,照向镜子。
  她还是她。并没有因为一条昂贵而不像她的裙子变成另一个人。
  这条裙子是秋冬款,不对称剪裁,比较特别的是它上上下下有六个口袋,每个口袋都能装不少东西。
  宋零诺将手揣进身侧的口袋,摸到一片样衣吊牌。她掏出来看了看,上面印着品牌的logo:
  无畏WUWEI
  Logo下方,印着这个系列的名称:
  「她不需要一只手袋,她只需要两只口袋。」
  宋零诺将这句话读了两遍,并不能理解它要表达的真切含义,只是觉得用这么长的一句话作为新品系列名称是件不常见的事情。
  隔着更衣间的门,宋零诺听见刘辛辰在和别的同事闲聊:“……嗯,疫情这样子,时装周线下肯定不能办了。‘无畏’下一季的runway要怎么走,老板们还在讨论中。……有可能做全数字化的,具体的我也还不是太清楚哦。”
  “无畏WUWEI”是零诺时尚的品牌矩阵中最具战略性意义的头部品牌。它拥有纯正的街头文化基因,又有独特的时尚和审美表达,从品牌定位到创意设计到产品开发再到渠道布局,它始终占据着公司最重要的资源,也始终被寄予着最高的期望。零诺时尚希望能够将“无畏WUWEI”打造成为中国首个奢华街头女装品牌,并将它推向海外市场,赢获属于中国时尚品牌的荣光。
  但是这些,和宋零诺都没有什么关系。她把样衣吊牌重新塞回身侧的口袋,拉开更衣间的隔门,走了出去。
  因为脸不需要出现在最终的成片中,宋零诺连一点妆都没化。摄影师的助理叫她站在一个点位上,她就按要求站好。助理试了几张光,然后比了个OK的手势,走去叫摄影师来拍。
  四周环绕的摄影灯的光线很强烈,宋零诺很不习惯这种光线,她微微皱眉,趁摄影师还没来的这几十秒闭上眼休息。
  然后她听到一个男人在右前方说话:“睁开眼。”
  这一声过于突兀,以致宋零诺下意识地睁开了眼。迎着光线,她只能看清男人的轮廓,那个人手里握着相机。她开口:“现……”
  才刚说出一个字,对方就已按下快门。
  宋零诺只得闭上嘴。
  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几秒钟后,她在男人身侧的竖版LED显示屏上看见了相机同步到电脑端的实时照片。
  助理快速切翻刚拍的照片,让男人确认。
  男人一手拎着相机,另一手摸上电脑触控板,中指简单划动几下,在某几张照片上标了星。
  然后他示意宋零诺:“你可以去换下一套了。”
  宋零诺的目光还停留在显示屏上。
  照片中,在强烈的直闪光线下,女人半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缎面,她的嘴唇微张,眉头微皱,两只手揣在裙子的口袋里,双腿站得笔直,没有任何姿势的姿势像是在抗拒被任何目光进行审视。
  女模特去换下一套衣服,曾雾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看一眼。有个未接的微信语音,他看清对方的名字,立刻冷笑一声,拨回去。
  那边很快接起:“雾子!你赶到了吗?”
  曾雾很不耐烦:“赶到了赶到了。”
  那边又说:“感恩啊雾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曾雾说:“滚蛋。”
  然后挂断了语音。
  他把手机扔在台面上,不掩嫌弃地环顾一圈这间并不算大的摄影棚。他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低级工作了?拍四个小时,才赚五千块?任鸿现在混得这么差?这种活儿也接?要说自己也真是心太软,不然为什么要帮因为忘做核酸而被困在杭州高铁站回不来上海的任鸿这个忙?
  曾雾又看向电脑显示屏。
  女人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之间,四肢颀长,骨骼长得很好,可惜她这样的资质在平面模特圈里太常见、太普通。
  更别提她面对镜头时的抗拒感和生涩感。
  曾雾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没拍过这么初级这么没经验的模特了。
  四个小时的拍摄结束后,刘辛辰为现场的工作人员安排了晚餐,宋零诺也有一份。
  一盒鸡肉芒果羽衣甘蓝色拉加一杯鲜榨橙汁,如果在外卖平台上点的话要一百二十六块。
  宋零诺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奢侈的晚餐。她握着叉子,抬眼看向还站在电脑前的男人,后者正在吩咐助理选片,好像一点都不饿的样子。
  没了摄影大灯环绕,宋零诺终于能够看清楚男人的样貌。他的眼神很犀利,就像他的镜头。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摄影师是不是都像他这样。
  但她只想了短短几秒,就又打开手机,一边吃色拉,一边刷新招聘网站上的工作职位。
  曾雾快速浏览星标照片,左手搭在工作台上,两根手指随着棚里的背景音乐有节奏地敲击着台面。
  他没有在看照片里的模特。他对今天拍的这个成衣系列产生了兴趣。它的创意表达与品牌主张十分与众不同。
  在反复看了两遍服装后,曾雾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模特身上。他双击一张图片的模特颈部,放大,拖动鼠标上下左右地移动屏幕区域。
  刘辛辰走过来,先对助理道谢,然后对曾雾说:“您是任老师的朋友吧?今天真的辛苦您过来顶任老师的班了,非常感谢。请问老师怎么称呼?”
  曾雾含混地应了一声:“我姓曾。”
  然后他快速转移话题:“你们拍摄,模特都不casting的吗?用一个这么没经验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曾雾的目光却没收回。正是这个年轻女人在面对镜头时的抗拒感和生涩感,与这个系列的服装搭配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出奇和谐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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