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军士发现有人深夜纵马,将人拦下后,城门校尉才认出来人是怀钰,急忙躬身告罪:“末将该死!冲撞了王爷!请王爷治罪!”
“无妨。”怀钰看一眼身后的沈葭,道,“本王有事出城,回来得晚了些。”
“是,可用末将派人护送王爷回府?”
校尉深埋着头,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窥看怀钰背后的女人是谁。
怀钰道:“不用,开城门就是。”
“是。”
校尉忙命人去打开城门,怀钰骑着马进入内城。
沈葭环抱着他劲瘦的腰,忍不住问道:“夜禁后,不是不允许开城门吗?”
怀钰松松挽着缰绳,道:“是啊。”
沈葭道:“你就不怕圣上降罪于你?”
怀钰嗤笑一声:“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
沈葭不解:“我怎么了?”
怀钰却不说话了,马蹄“嘚嘚儿”的响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沈园此时灯火通明,为沈葭失踪的事闹得人仰马翻,沈如海却不敢报官,也不敢这个时辰派人大张旗鼓地去寻,一是因为怕影响沈葭清誉,而是担心会引来言官攻讦,他乃内阁首辅,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必须要慎之又慎。
贾氏几乎快要哭昏过去,当怀钰带着沈葭安然无恙出现的那一刻,她大叫一声,险些昏倒在辛夷怀里。
沈茹也松了口气,她今天悬了一日的心。
沈如海就没那么高兴了,看见女儿和怀钰共乘一马,他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沈葭被父亲提溜回了府。
回到家中,沈如海开始厉声拷问她来龙去脉,沈葭多少有些心虚,没像往日那样顶撞父亲,将这一日的经历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她交代完后,沈如海问:“你和怀钰是什么关系?”
沈葭生怕他像上官熠一样误会,立即道:“没关系,我们是清白的。”
沈如海并不相信:“关系清白,你会和他三更半夜在一起?”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去救我的。”
“非亲非故,他为何去救你?”
“……”
沈如海想起方才她和怀钰共骑的那一幕,脑海里似有针在刺,他深呼吸一口气,盯着沈葭严厉盘问:“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怀钰到哪一步了,你有没有……有没有被他……”
“被他什么?”沈葭好奇地问。
沈如海长叹一声,这种话,要他怎么问出口?
时辰已近子夜,经过一整天的闹剧,沈葭已经精疲力竭,眼皮沉重地往下坠,可沈如海的审问还在继续,显然是不问清楚不罢休。
她打个哈欠,干脆破罐子破摔,顺着父亲的话道:“那我有被他什么,行了罢?”
“沈葭!”
沈如海一声雷霆般的暴喝,瞬间让沈葭睡意跑光,恢复清醒。
她吓得一个激灵,抬起头,看见父亲一张面色铁青的脸,指着她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你简直不知廉耻!”
沈葭面色一僵,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一旁的贾氏实在听不下去了,出来打圆场:“老爷,今日时辰已晚,有什么事,不如等明日再说,先让小姐回去歇息罢。”
“她还有脸歇息?”
沈如海重重地拍桌,他早就对这位倚老卖老的嬷嬷不满,只碍于她是沈葭的乳母,又是亡妻跟前的旧人,这才几次三番容忍她,现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着贾氏道:“沈葭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惯坏的!小小年纪,如此寡廉鲜耻,三更半夜,与外男在一起拉拉扯扯!礼教大防、三纲五常,忘个一干二净!这是名门闺秀的作派?她简直丢尽我沈家的脸面!”
沈葭鼻头一酸,连忙抬起脸,止住想要滚滚而出的热泪。
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能哭。
贾氏不赞同地道:“老爷,您说这话,我就不能同意了。咱们姑娘虽有些小脾气,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是清楚的,名节哪有性命重要?小王爷救了她,您该道谢才是,怎么反而还怪他?何况姑娘刚刚历险归来,您问都不问一句她可曾受了伤、吃了苦,反而一再追问她名节是否有失,这是您作为父亲该有的举止吗?”
沈如海被她说得有几分惭愧,但片刻后,他又恢复了严厉,告诫沈葭:“日后不许与怀钰有任何来往。”
本以为沈葭会点头,不料沈葭却垂着脑袋,小声问:“为什么?”
“什么?”
沈如海有些始料未及。
沈葭抬起头,固执又认真地重复一遍:“为什么?”
沈如海紧皱眉头,直接发号施令:“我说不许便是不许!从即日起,你给我好好待在府里,学习女诫女规,不许出门!你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我会为你择门亲事,待阿茹与允南成婚后,明年你便出嫁!”
沈葭愕然,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定亲的事。
“我不嫁!”
沈如海道:“此事由不得你做主!”
话说完,他便拂袖出了门。
沈葭如堕寒冰地狱,吓得浑身发冷,泪珠滚滚而落,她转头向乳母求救:“嬷嬷,我不嫁!我不想嫁人……”
贾氏将她搂进怀里,也是老泪纵横:“我的儿,我们能怎么办?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要你嫁,你不嫁也得嫁啊……”
沈葭急忙道:“那我们回金陵,舅舅那么疼我,他不会逼我嫁人的!”
贾氏提醒她:“你忘了你是为什么回京城的了?”
沈葭神情一僵。
她五岁那年,沈如海要纳沈茹的生母孙氏为妾,她娘谢柔不允,夫妻二人感情破裂,谢柔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却没带上沈葭。
三年后,谢柔在江南抑郁而亡,沈葭的舅舅北上京城,以祭奠亡母为由带走沈葭,此后沈如海一再派了船去接,谢家却不肯归还。
沈葭在外祖家度过了七年无忧无虑的时光,直到她十五岁及笄那年,沈如海亲自来接,还带上了沈家宗族里几位叔伯公辈分的人,给出的理由是沈葭到了可以议亲的年龄,理应回到生父身边待嫁。
沈如海有备而来,沈葭的舅舅再据理力争,也敌不过“父亲”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只能让沈葭坐上了去京城的船。
离开金陵那日,外祖母哭得两只眼都快瞎了,将她抱在怀里愣是不让走。
沈葭静静地流着眼泪,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舅舅再怎么宠她,外祖母再怎么疼她,在她的婚事上,他们都是没有话语权的,全靠沈如海一人说了算,他想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
贾氏哭着道:“希望老爷看在已故夫人的份上,给你挑个好夫婿,也不求别的了,只要老实本分,不出去拈花惹草就成。”
沈葭已经是心如死灰,淡淡道:“他不会的,他讨厌我娘,也讨厌我。”
贾氏一听,更是悲从中来,照沈葭这样的脾性,假若真嫁个风流成性、家里侍妾通房一大堆的,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沈葭又赌气道:“反正我不嫁,他若逼我,我便跑出去,天大地大,我不信没了我的去处!”
贾氏被她吓了一跳,忙道不能这么做。
聘者为妻奔为妾,她好端端一位相府小姐,若是跑了,会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唾骂,就连她日后的孩子也是逃生子,直不起腰来。
嫁人是一定得嫁的,只是得嫁个她心里喜欢的。
贾氏沉思半晌,抚了抚沈葭的脑袋,忽然问:“我的儿,告诉嬷嬷,你是不是看中了大小姐的未婚夫?”
沈葭一怔:“我……”
贾氏道:“不用怕,将实话都告诉我。”
沈葭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贾氏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道:“好孩子,嬷嬷替你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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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乾清宫。
“什么?!”
听完东厂秘报的圣上惊得从龙床上站起:“钰儿有没有事?”
高顺忙道:“回陛下,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又足智多谋,已经毫发无伤地回了王府。”
延和帝虚惊一场,这才怔怔地坐回床沿。
“那就好,这孩子像他父亲……”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阴戾,声音也沉了下去:“上官家的人真是越发不知分寸了!纠合江湖中人,还动刀枪!他想干什么?谋杀皇亲国戚?看来皇后并未将朕上回的话放在心上!”
高顺默默地垂下眼,作为一个在御前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人,他懂得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不言。
延和帝想到什么,又问:“沈家的孩子有没有事?”
高顺答道:“皇上放心,有小王爷的保护,沈姑娘周全无虞。”
延和帝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忽问:“此次避暑的随行官员名单拟好了没有?”
第11章 避暑
“避暑?我为什么也要去避暑?”
蒹葭园凉亭内,沈葭趴在石桌上,半阖着眸,没精打采地问道。
昔日她母亲与沈如海情深意笃时,曾耗费万金在京中购下宅邸一座,又亲自加以改造,为纪念二人感情,便取名为“沈园”。
沈园占地六十亩,仿江南园林风格所建,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蒹葭园,语出《诗经•秦风》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句,沈葭的名字也来源于此。
眼下正值初夏,园子里处处花柳垂荫,浓荫匝地,蝉鸣声不绝于耳,园中砌了假山石,引池水从山石上飞瀑而下,水雾弥漫,经风一吹,让人遍体生凉,倍感清爽。
沈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杯,丝毫没闲心欣赏园中景致。
沈如海果真说到做到,自那日言明要替她择门亲事后,便陆续有媒婆登门,无一不是向她游说近日京城有哪家适龄公子正待婚娶,家中人口几何,有无功名,人品样貌则是一个比一个好,吹得天花乱坠。
沈葭不胜其烦,将这些人统统打出门去。
辛夷笑着夺过她的杯子,替她添茶,一边解释道:“听说往年避暑,圣上都是领着后宫嫔妃去,偶有几个勋贵老臣伴驾,那都是极大的荣光。今年圣上开恩,说国事不可一日荒废,西苑距离六部衙署太远,内阁几位老先生都上了年纪,不忍他们冒着酷暑往返,故钦点他们一同前去西苑避暑,这一去就是二三个月,为免大臣们牵挂家里,所以恩准家眷同行。”
一旁打扇的杜若道:“咱们老爷是首辅,那肯定是去的了,既然小姐去,那大小姐去么?”
“这……”辛夷小心地偷瞥沈葭一眼,有些尴尬,“应该也是去的罢?”
沈葭捧着杯子,刚有点振作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忽然想起问:“陈公子去不去?”
辛夷点头:“陈公子任翰林侍读,是天子近臣,词赋工夫深得陛下青眼,想必也是去的。”
沈葭这才有点高兴起来,但转而又想到,他很快就会与沈茹完婚,届时变成自己的姐夫,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嬷嬷上次说替她想办法,也不知道是想个什么办法,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她露个信。
正这样想着,说曹操,曹操到,贾氏一脸喜色地从月洞门走进来。
“嬷嬷!”
沈葭隔着老远喊了一声。
贾氏看见她,笑逐颜开地走过来:“我的儿,原来你在这儿。”
辛夷替她倒了杯茶,打趣道:“嬷嬷笑得这般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儿?”
贾氏将那杯雨前龙井一口喝了,这才笑道:“喜事儿!大喜事儿!”
沈葭疑惑道:“什么大喜事儿?”
贾氏却不言语,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来。
沈葭问:“这是什么?”
贾氏环视四周,压低嗓音道:“这是我从方士那儿买来的阴阳合欢散。”
沈葭没心没肺地问:“阴阳合欢散是什么?吃了拉肚子的么?”
贾氏吓了一跳,慌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小声点儿!这要让外人听去可就坏事了!”
杜若小声纠正:“让人拉肚子的是巴豆。”
沈葭说:“去,别打岔!嬷嬷,这阴阳合欢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听见?”
贾氏也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自古以来,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子为乾,女子为坤,乾坤交泰,阴阳交.合,这阴阳合欢……咳,你只要知道,这是服下去就能令你得偿所愿的灵药就行了。”
沈葭皱眉,依然不明所以:“我还是不懂,嬷嬷,你能说得明白点么?”
贾氏把心一横,索性将话说得明白点:“你寻个与陈公子独处的机会,再趁他不备,将此药下入酒水中,此药粉无色无味,效果立竿见影,男子吞服后,不过一息时间,便龙精虎猛……”
沈葭听得云里雾里,模模糊糊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她年初将满的十八,虽已来了葵水,初通人事,可因生母早亡,没人教过她这些,是以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
杜若就更不用说了,九岁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只当听着好玩儿。
辛夷比她二人都大几岁,却是听懂了,一时间红云满面,犹豫道:“这不好罢,男女私通是大罪,若污了小姐名节……”
贾氏瞪她一眼:“名节?名节能让小姐嫁个如意郎君吗?老爷宠妾灭妻,眼中只有庶女,没有嫡女,一个妾生子,他倒是着急忙慌地许配给了最得意的门生,谁知道会给我们姑娘指桩什么婚事。舅爷又远在金陵,是作不了指望的,如今只能凭借自己了!”
她这样一说,辛夷虽觉得不妥,却也不敢说了。
沈葭一拍手,来了主意:“这次避暑就是个好机会,我找个借口,将陈公子约出来,再将这什么散,下到他的茶水里。”
“可是小姐,”杜若大大咧咧道,“陈公子不会与你单独出去的罢?”
“……”
这话虽然不中听,却说到了关键处。
其时国朝男女大防甚严,一个女子自生下来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自家父兄外,与外男见面的机会极少,所以嫁人才有“出阁”一说。陈适不像离经叛道的怀钰,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与别的女子尚且需要避嫌,更别提沈葭这个名义上的“妻妹”了。
沈葭郁闷地揉了把脸,忽然灵光一闪,道:“有了,我以沈茹的名义约他不就行了,沈茹约他,他肯定会赴约的,到时辛夷替我绊住沈茹,我们来个移花接木!”
辛夷:“……”
贾氏忙道:“这样再好不过了……”
亭中四人大声密谋着,全然不知这番话全部落入假山石后的二人耳中。
玲珑捏着手绢,既是气愤,又是忧心:“小姐……”
沈茹却冲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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