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主接在手里,掂出分量纯足,一双细眼当即亮起来,嗬腰应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且请稍坐,这茶是现成的,立时便来。”
人刚去,雨点便在闷雷声中落了下来,转眼已成倾盆之势。水滴在棚檐下接连成串,如垂帘倒挂,外面水汽朦胧,一片如烟似雾般的凄迷。
“不用像在宫里那样,过来坐。”秦恪捻着腕上的流珠串子把玩,“不是腰酸得厉害麽?”
他语声有些漫不经心,却仍带着那股威势,不容违逆。
萧曼不知他是怎麽瞧出来的,仿佛不经意间就被洞察得一清二楚,什麽也瞒不过那双眼睛。
她不去看他目光中的戏谑,也没推却,在旁打横坐了下来,眼角有意无意地瞥向不远处那个兀自伏案酣睡的书生。
“看什麽呢?”秦恪淡着眸,闲话似的又问。
她索性也直言不讳:“没什麽,就是觉得这里有些奇怪。”
“哪里怪?”他接问得仍旧很快。
这却叫她怔住了,虽说能觉出其中蹊跷,可真问到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那店主已端了托盘上来,摆下两只粗瓷大碗,里面的茶叶散而不碎,瞧不出是什麽品类,但气息芬芳,汤色也尚算清亮。
萧曼移开眼转望向秦恪,就看他已端起碗抿了一口,眉梢微扬,像是颇合心意似的,就这麽托在手里问:“什麽来头?”
那店主也没走,垂眼拿手巾抹着桌子,脸上依旧涎着笑,眸色却全变了,低声应道:“回督主,天刚亮时到的,自说从滇南来,预备到京里赶明年的春闱,口音却是川西那边儿的。属下拿料叫他先睡着,里外都瞧过了,身上有官府加印的识认考凭在,其余也没什麽可疑,想来就是个冒籍的穷酸罢了,稍时醒了便叫他自去。”
“好一个穷酸,那书箱却是老酸枝黄梨木的。”秦恪“嗬”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
那店主笑容一僵,朝那边望了望,回过头来面露惶然:“属下疏忽,这倒没瞧出来,督主的意思是……”
“没什麽大不了,先弄醒了,我瞧瞧。”
秦恪托着那碗茶,像是饶有兴味地左右端详,等那店主退下之後,便嗤声问:“如何?自家人的地方,还觉得怪麽?”
故弄玄虚的把戏演完了,转过头还拿话来挑刺人。
萧曼低着头没应声,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这等无孔不入的东厂耳目,说起来并不叫她太过惊讶。反倒是他,明明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实则却把人都看透了。
这等敏锐的眼力,处事的心性,才真叫人细思极恐。
瞥过眼去,就看那店主端了一只碗过来,想来里面装的是解药。到桌旁揪起那书生,捏住下颌徐徐灌进去,末了又拿手巾把口唇溢出的都擦净了,便冲这边点点头,自去一边做样烧水煮茶。
秦恪恍若不见,自顾自地一边品茶,一边消闲地嗑着瓜子。
过没多久,那书生的背心便耸耸地颤了两下,随即撑案而起,恍如真的大梦惊觉似的,连喘了几口气,抹着额头的汗水,回头看随身的书箱等物都在,这才放心似的长出了口气,拧着眉头又坐回凳子上:“店家,敢问现在几时了?”
那店主假意应声:“离午时还差着些,客官若是倦得厉害,再歇一会儿不妨。”
“原来都要午时了,歇不得,歇不得,得赶紧进城才行……”那书生喃喃自语,面上带着焦急,但望着外面大雨如注,却又踌躇。
他年纪看着并不甚大,却髭须蓬乱,也不知多久没修发剃面了,配着那呆傻的样子叫人不觉有些好笑。但想到他正被人愚弄於股掌之间,萧曼却怎麽也笑不出来。
“兄台,这麽大的雨如何走路啊,不如过来一同坐坐如何?”
秦恪这时终於开了口,眼中也换了副谦雅有礼的神气,见他诧异,又笑道:“方才听说兄台要赶着进城,不知是何要事,在下正巧是从京中来,或许能帮上一二。”
那书生听了这话,立时来了精神似的,便没迟疑,提着书箱走过来,拱手行礼道:“原来如此,在下吴鸿轩,不敢请问尊驾如何称呼。”
“在下姓秦,名字不便相告,还请见谅,吴兄请坐。”
他抬手朝对面一比,萧曼在旁却也不好坐着了,当下起身走到他侧旁侍立。
那自称叫吴鸿轩的书生嘴上谦了两句,便也没再客气,在对席坐了下来,望这边打量了一下,又问:“在下看秦兄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莫非出於京中高门世家?”
这显然是话里有话,秦恪只作不知,随口一嗬:“吴兄说笑了,兄弟自幼顽劣,读书不成,只喜欢结交朋友,幸亏家里还有些产业,爹娘无奈,也便由着我这般不成器了。今日正巧在家待得闷了,想到青阳城转转,不料碰着这场雨,原以为晦气,不想得遇吴兄。”
他面不改色地信口胡扯,故意朝他旁边的书箱瞥了一眼:“看吴兄不似本地人,一路远来,莫非是要进京参加春闱?这少说还有大半年,犯不上如此着急吧?”
吴鸿轩干笑了下,眼中透出些异样,迟疑了一下,还是拱手道:“不瞒秦兄,在下确是来京赴考的,另外还有一件事……嗯,既然秦兄出身京中,不知可识得大理寺萧大人麽?”
第42章 君子至诚
萧曼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会突然提起父亲,心头猝然一凛,目光凝在他脸上,随即醒觉太着行迹,赶忙假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垂下眼,幸而对方只瞧着秦恪,并未发觉。
她暗中窥觑,仔细瞧了吴鸿轩的样子,却仍唤不起丝毫印象,难道他和父亲有什麽私交渊源,而自己却不知道?
“哦,吴兄说的可是官居大理寺丞的萧靖萧大人?”秦恪似乎也颇为意外,面色如常,语声中已透出诘究的意味,捋着前话又问了一遍。
吴鸿轩却像全无所感,反而面露喜色,身子向前一倾:“正是!秦兄知道萧大人,那太好了,不知他府上在京中何处,可能告知麽?”
秦恪凛了下眉,故作迟疑不解:“请恕在下直言,以吴兄这般年纪,怕也不是萧老大人的旧识吧?不知这般急着探问是……”
吴鸿轩像也觉出有些唐突忘形,尴尬地笑了笑:“不瞒秦兄,其实是家父当年曾与萧大人交厚,後来我全家辗转到了西南滇地,一去十余年,中途家父病故,临终前嘱咐我若取了乡试名次,进京迎考前定要登门拜望萧大人,以尽当年之谊。”
是这样麽,可是怎的从来都没听说过,或许是出於某些缘故,父亲不愿提及,又过了这麽久,她自然便无从知晓。
萧曼将信将疑之际,只觉这人当真有些书呆子的傻气,竟不知世事险恶,如此要紧的私事居然毫无顾忌地在外人面前提起,也不怕听者心存歹念,回头拿这话构陷。
偷眼觑向秦恪,此刻那双眼中不见阴戾,干净而明亮,竟清透得瞧不出半点杂陈的颜色。
他本就没有寻常奴婢的卑谄模样,又刻意敛着身居高位的锋芒,再加上那张精巧至极的脸,恍然间还真能叫人生出几分温润如玉,磊落清风的错觉。若不是原来知晓的话,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便是恶名昭彰,天下人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
但错觉终归当不了真,他的心性萧曼再清楚不过,虚与委蛇一半是存心戏弄,另一半却是在设饵相诱,这吴鸿轩已经入彀却还懵然不知。
若他真是父亲旧交的後人,千里迢迢一路寻来,却无端惹上东厂,要是再获罪牵连,岂不是又枉送了一条性命?
萧曼不禁有些急,这时候却又无法出言示警。
“吴兄如此至诚,着实让在下佩服,只是这一路行来难道就没听到半点风声?”秦恪缓缓点头,脸上带着不解。
吴鸿轩不由一愣:“什麽风声?”
“自然是去年浙地那场贪墨大案,不光地方上闹得凶,京中更是折腾得厉害,听说这大半年牵连获罪的官员少说也有四五成,吴兄虽然隔得远,该也不会不知道吧?”
“这……在下确有耳闻,莫非萧大人他也……”
纵然过了这麽久,听到这些话,萧曼仍然觉得跟当时初闻噩耗时没什麽两样,一颗心猝然揪紧,喉咙也像被人扼住,竟有些无法呼吸。
她不想再听,但又无处可躲,有意无意地向後退了半步,仿佛只要走开些,便能离那锥心刺骨的悲痛远一点,不至乱了方寸。
这一来便瞧不见秦恪的侧脸了,也不知他现在是怎样的神色,只听慨然一叹:“吴兄既已猜到,这等惨事不说也罢,萧大人若泉下有知,也必感念令尊和吴兄的高义。”
“那……萧大人府中的亲眷呢?”吴鸿轩像是全没听见,木着眼又问。
原以为话头该过去了,没曾想他又突然问起这个来。
萧曼蹙了下眉,暗说这人的脑袋怎麽像榆木疙瘩似的,这时候还没半点察觉。可心中一凛,转念又想,他这般急切地询问,莫非另有什麽要紧的事?
不自禁地瞥向秦恪,他坐姿依旧,没半点异样,薄如蝉翼的罩氅垂曳而下,更显得悠然,可那背影总觉得有股森森寒气透出来,叫人心惊胆战。
“吴兄科甲出身,自然熟知大夏律法,依着国朝定例,罪臣妻女自然都要没入乐籍,送教坊司为奴的。”
“教坊司,教坊司……”吴鸿轩怔怔自语,面上一片沉灰,愤怒、痛惜、难以置信在眼中交缠起伏,最後成了死寂似的茫然。
“吴兄也不用如此伤感,有些个事儿尽了心意便好,不必过於执着。正所谓人生苦短,功名路长,待哪日金榜高中,得了官职,也可告慰萧大人。”
这番宽解人的话平平无奇,萧曼听着却极是刺耳,隐约觉得秦恪像已经盘算好什麽似的。
吴鸿轩又愣了愣,这才回过神,叹声摇头:“秦兄之言有理,但我还是要去看一看,若能相告,足感盛情。”
“家也抄了,人也没了,还去看什麽?”秦恪话里透着一丝惊奇,“眼下虽然风头是小了些,但这大案未见得便平息了,京中不比别处,厂卫眼线众多,一个不小心便会惹火上身,在下良言相劝,还望吴兄三思。”
吴鸿轩苦笑了下,眼神忽然沉定下来:“多承秦兄提点,但君子诚之为贵,家父叮嘱在先,我此来便是替他了却多年心愿,既然萧大人已不在了,亲眷也无处找寻,我便索性去拜一拜,也算尽了心意。若真被牵连了,那便是这世道乖张,随它去好了。”
他全然不为所动,侃侃而言,正气凛然,听不出丝毫矫揉虚伪。
萧曼不禁又多看了他几眼,忽然觉得这人的样子也不再滑稽可笑,反而肃然起敬,只盼他真的不要出事。
“好,吴兄果然是至诚君子。”秦恪拊掌一拍,“既然如此,多余的话便不说了,只是萧大人的府宅所在我也不甚了然,吴兄进京後去西城问一问,该能打听得到。”
他说着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推到对面。
“秦兄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看吴兄现下的境况,该当用得着,今天能遇上是缘分,他日再相见便是朋友,吴兄就不要推辞了。”
吴鸿轩垂着那张百两的银票,伸手按在上面又缓缓推了回去:“多谢秦兄好意,今日得你相告真相,已胜於千金相赠,这银票万万不敢领受,我这便动身,咱们後会有期。”
言罢,便起身拱手作别。
“吴兄这麽说,倒是在下唐突了。”秦恪眇着桌上的银票,也迤迤地站起来还了一礼,瞥眼看向身後,“雨还没停,路上难走,多少拿把伞吧。”
萧曼愣了一下,才醒觉伞在自己手上,而他凛狭的眼中透出的意味不言自明,就是让她送过去。
第43章 如履薄冰
这意思是让她借着赠伞“聊表谢意”麽?
萧曼有些不敢相信,却也不愿往深处探究,宁可就这麽会错了意。或者说,只要自己作如实想便好了,别人的心思根本不用理会。
她点了下头,欠身走到吴鸿轩面前,双手托着伞捧过去,只作送别之意,心中竟止水无澜,全不似之前听他说话时那般忐忑。
“好,秦兄如此厚意,我却之不恭,便收下了,咱们有缘京中再见。”吴鸿轩像是深受感动,在那伞上轻拍了两下才接在手中,语声微有些哽喉。
萧曼没去看他,这时已退回了原来的地方,听秦恪也说了声“珍重”,对面的人还礼离了草棚,才抬眼去望。
那稍显落魄的身影斜挎着书箱,擎着伞毫不犹豫地走进滂沱的雨中,迈开大步,很快便远去了。
“怎麽,看入眼了麽?”
那熟悉的声音又变得浸骨寒肌,几乎就在耳边响起,她回过头来,见秦恪唇角浅蛰着笑,眸中却是完全捉摸不透的沉色。
“还是……遇上个有情有义的,觉得自个儿也有盼头了?”
他随口调侃似的,可话里的刺都摆在明面上,竟连弯也不转了。
这便是又在存心敲打人了。
萧曼早在意料之中,也大致有了应付之辞,当下缓淡着声音道:“萧家已没,连教坊司也销了我的乐籍,世上便再也没有萧曼这个人,从前那些事也与我毫无关联,奴婢如今就是秦祯。”
她原以为可以处之泰然,谁知说到後面还是渐渐滞涩起来,心口像被刺紮得生疼,想遮掩也遮掩不住。
“这话言不由衷。”秦恪嗤声谑笑,端起面前那碗已冷的茶,随手泼在地上,“什麽叫奴婢,在宫里冒个名便成了?假的。人不是水,到哪都瞧不出样来,人有根,但凡往深处捣一捣,就粘骨连筋的,怎麽能说无关呢?本督瞧这位吴公子心里惦记的可不光是令尊,如何,要不这就送你过去相认?日後他金榜高中,你也跟着沾光,过些年说不得还能赚个诰命,不比在宫里做奴婢强麽?”
他一口气“入情入理”,说得跟真事似的,连那层意思也毫不避忌。
萧曼听得耳根灼烫,暗暗皱眉,只觉这人纯粹是得寸进尺,不可理喻。想了想,还是应道:“回督主,奴婢虽然没什麽见识,可也知道现下是什麽身份,若是和外面的人牵连上,只会害人害己,不得善终。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奴婢安枕无忧,便是老祖宗和督主身边。”
别管是不是出於真心,能想通这番道理便算是明白人。
秦恪“嗬”了一声,眼中的冷色终於转淡:“这还是句像样的话,可也别说得这麽笃定,人不可貌相,更不可轻信,先别急着下定论,本督也替你瞧着点,说不定也是个好归宿呢?”
她只做不闻,没再应声,就看他忽然抬手示意。
远处一直假装忙活的店主这才趋步上前,一边往碗里倒茶,一边低声问:“督主有何吩咐,属下要不要……”
“都问过了还要什麽?这事儿不用理了,回头记着添几件像样点的茶器,要装样也不是这个装法。”秦恪面上又恢复了悠然的样子,说完便挥了挥手。
那店主涎着脸连说了几声“谢督主赏”,拿起桌上那张银票揣进怀里,躬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