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没马上搭腔,淡沉着眼左右斜觑了两下,面露迟疑,伸手将他稍稍像旁边一揽:“老公爷是当事之人,本督怎麽能瞒您呢?只是,可否请尊夫人暂且回避,免得稍时再出什麽状况。”
他故作隐秘,语声却没刻意放低。
英国公还在诧异,一旁的国公夫人便忍不住了,上前大声道:“我不走,厂公大人尽管直言就是。”
“啧,胡言乱语什麽,秦厂公这般安排自有道理,你且到前院去。”英国公沉声怒道,又朝旁边连使眼色。
两名侍婢才刚应声过去要扶,就被国公夫人扬手推开:“我不去!道理也不外乎人情,每日里瞧着女儿这个样子,还有什麽好活,天大的罪都落在我头上好了,与你无关。”
这般出言顶撞夫君已经不成个样子,若不是情急难抑绝不至如此。
英国公气得脸色都变了:“你……你……这叫什麽话……”
“哎,这是怎麽说的。”秦恪蹙着眉一撇唇,虚拢着手拱了拱,“老公爷切莫动气,夫人也稍安勿躁,权当本督方才失言,原是怕夫人听了不宜,别再牵连出个好歹,既然如此,那就一同听吧。”
英国公面色铁青,见夫人仍是一脸执拗,没有半点相让的意思,知道闹僵了与谁脸上都不好看,只得强忍着气,连连挥手让两个侍婢退下。
萧曼瞧得出这全是秦恪故意所为,但仍猜想不透究竟是什麽用意。这时就听他又道:“不瞒老公爷,这事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本督兼着东厂的差事,姑且算不得孤陋寡闻,方才听时也吓了一跳,这里冒昧提个醒,老公爷和夫人最好有个准备,莫要到时乱了心神。”
听他这麽一说,英国公的脸色不禁又难看了几分,国公夫人却只是沉眼发怔,仿佛伤心到了极点,也早已有了最坏的预料,这时已漠然了。
萧曼觑见他瞥眼示意,点点头,当即把在心里酝酿盘桓了好几遍的说辞不急不缓地原样重述出来,其间那些凶险骇人的细节要麽略去,要麽故意说得和缓了些。
饶是如此,英国公夫妇也已听得惊恐失色,张口结舌,全然不肯相信。
又是秦恪在旁叹声道:“莫说老公爷和夫人,就是本督听了也犯疑。我看这麽着吧,咱们便一同进去瞧瞧那蛊虫,等见了真章,回头再来说话。”
他自顾自地便把话都说了,也不管这种事做得做不得。
萧曼心里犯难,蛊虫的习性难说得紧,她着实没什麽把握,倘若只是两三条,或许还没什麽大碍,若真是一窝蜂的都出来了,到时可不是害人麽?
“本督先陪老公爷和夫人到里面,要用到什麽,自己吩咐人去取。”
这便是不容推辞了。
萧曼没法子,心想也只有硬着头皮冒险一试,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却见秦恪将英国公夫妇让进厅中,却没随着一起入内,站在台阶上侧身回睨:“有什麽疑难?”
她没料到他这时候会问起来,略一迟疑,还是走近两步,近前低声道:“蛊虫不易控制,我从前也没见过,引出来倒是不难,可万一再伤了人……”
“本督在这里,你怕什麽?只管放开胆子做。”秦恪轻挑了下颌,转身进厅去了。
他在这里又怎麽样,难道还有本事镇得住蛊虫麽?
萧曼忍不住在心里嗤之以鼻,面上不动声色,径自到院门口,叫过那里把守的东厂番役低语了几句。
两个番役见她一直随在督主身边,自然不敢怠慢,其中一个当即领命去了,不多时便拿着两捆草药和一束檀香回来。
萧曼接在手里看了看,菖蒲和甘草都是晒好的,香也没拆过封,应该都可以用。
但这法子并不十分保险,甚至有点拙劣,只怪自己在驱蛊这一节上并没仔细推敲研究过,如今没奈何,也只能用这等笨法子了。
挥手让那番役回去当值,自己转身回入院中,边走边在衣裳上撕下窄窄的一溜布条,把檀香和草药紧紧裹缠在一起,前面只留出两寸来长。
走进厅门,英国公夫妇正焦急万状地等在那里,谁也没坐,秦恪却是神色如常,悠闲地品着茶。见她进来,只抬眼略看了看,淡声问:“都备齐了?”
萧曼走到近处,躬身道:“请督主示下。”
秦恪微一颔首,起身转向英国公:“此事毕竟非同小可,又事关令嫒千金,本督这里虽然可以做个表证,但看与不看,还得老公爷自己掂量着定夺。”
英国公同夫人互望了一眼,眼中都闪过迟疑,最後还是咬牙道:“秦厂公明鉴,小女无辜受害,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老夫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明白,好歹不能让她这等不明不白的含冤受屈。”
“这是正话。”秦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大家便一同看个究竟。”
萧曼觑见他眼色,微微欠身,回过头道:“小的斗胆提点一句,这蛊虫习性难测,但都是嗜血肉而生,被引离宿体时最是凶险,一不小心便有可能侵人,所以稍时无论发生何事,都万万不能发出响动,更不可开口说话,以免惊扰到它们。”
说完,见英国公夫妇答应了,又望了秦恪一眼,便引着他们走进内室,绕过屏风,来到雕花绣榻前,小心翼翼地将帐幔卷起。
那榻上的人依旧仰躺着,分不清还有没有鼻息,仿佛已经香消玉殒了。
一见那张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国公夫人立时忍不住哭出声来,被英国公连瞪了几眼,又低声嗬斥,才勉强忍住。
秦恪虚掩了口鼻,眼中带着嫌恶,目光撇转,挑颌示意。
萧曼也不再迟疑,将裹好的草药檀香点燃,等烟气烧得匀了,便伸过去,凑在那张浮肿不堪的脸前。
第47章 虹作云桥
香烟盘嫋,氤氲缭绕。
檀香的沉郁和药草的醇厚搅混在一起,似乎又泾渭分明,熏气很快盈满一室,将那股冲鼻的恶臭也盖住了。
房内一片幽寂,许是因着之前的提醒,没人出声。间或有轻风拂掠着香烟扰动,也牵得人心头微颤,让这幽寂更有种窒息的感觉。
未几,升腾的烟气中蓦然分出纤丝般的数缕,游游向下,还没稍停,就在极细微的闷哼声中,钻入卧躺之人的鼻腔内。
萧曼一直紧盯着那张浮肿的面孔,没敢眨眼,这时已然发现那肌理凹凸间不寻常的异动,更听到近处惊恐的低呼,赶忙抬手冲背後摇了摇,严加示警,目光却不敢挪开半分。
不多时,烟气分流得愈发明显,竟上下背道而驰,大半都倒吸进了卧躺之人的鼻中,却又不见她胸腹间有丝毫的起伏波动。
与此同时,横七竖八的褶皱陡然从她额头和两颊间隆起,堪堪都有小指般粗长,有的隔着皮肉迎头向外顶,有的不停扭曲着来回游钻,就像一堆蠕动的活虫。
萧曼只觉反胃欲呕,脑後更是一阵阵地发麻,握着香的手不自禁开始发颤。
可蛊虫一经招惹就无法轻易平复,此刻决不能中途收手,否则便更加危险,现在当真可说是骑虎难下。
她没有别的法子,眼见卧躺的人已浑身痉挛起来,只好收摄心神,也不管身後早就乱做一团,慢慢把香向後撤开,离得稍远了几寸。
即便如此,倒流的香烟也半点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那些“褶皱”像果真受到了招引似的,纷纷像口鼻处拥聚。
这便已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了。
萧曼缓步後退,离绣榻渐远,烟气被拖长成窄细的一缕,却仍两头牵连未断。
那卧躺的人身子已不再抖了,只有头脸兀自还在微微颤动,发出一声声让人闻之揪心恻悯的呻、吟。
平白无故受这种苦痛已是可怜之极,偏偏将要“走”了还不得安生。
萧曼瞧着不忍,心里更是难受,也不知究竟是谁下了这样的毒手,简直丧心病狂。
就在稍稍分神之际,那卧躺的人忽然闷哼一止,猛地睁开眼,瞳目圆瞪,口唇微张着一开一合,“嗬嗬”吐出断续的声音,随即劲力一泄,仰面不再动弹,只有脸上的“褶皱”仍扭缠不休。
突然间,一个东西带着淡红的血渍从鼻孔中探出头来。
萧曼浑身一紧,知道这便是蛊虫,赶忙又向後退了一步,握香的手也不自禁地紧了几分。
那蛊虫也跟着向前,径自爬出鼻腔,只见通体白色,微带黑斑,若不是背上还生着棘刺,乍看与蚕倒是相差无几。
这种东西她也是头一次见,此时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边退边想这时候药效也该到了吧,稍时只要这虫子慢下来,就得赶紧停手,若是引出的太多便不好收拾了。
那蛊虫此时已离了床榻,顺着床沿爬到地面上,一边蠕动着爬近,一边贪婪地吸着烟气,腹部足足胀大了两圈,却不但不见慢下来,反而越来越快。
萧曼不由又惊又诧,这药草混合檀香的引虫方法是从古籍上瞧来的,她当时并没特别留心,也只记了个大概。
按说蛊虫吸了烟气,这时早该麻痹迟缓了,怎麽会一点效验都没有?是方子记得不对,还是原本对这蛊虫便不起作用?
想到这里,心头不禁又紧了几分,眼见那蛊虫已爬到近处,抬起头胸,一对螯钳般的口器左右张开,像要跃起扑人的样子,赶忙向後急退。
这下过於仓促,没留神脚下乱了方寸,登时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就看对面白影一晃,那蛊虫当真从地上弹了起来,直扑向她手臂。
萧曼吓了一跳,慌不迭地丢了那束香向後缩手,却躲不过蛊虫的速度,眼见那白影将要窜进袖筒,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却突然背心一紧,猛地被拉向後面,那裹挟着薄荷气息的高大身影已挡在了眼前。
她稳住步子,先奔过去将落在地上的香踩熄,直到不见再有烟腾起来,等手忙脚乱的把那束香扔出窗外,再回身时,就看秦恪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左右四处却不见那蛊虫的踪影。
该不会刚才为了救自己,他却中了蛊吧?
萧曼心里咯噔一下,两步抢到身前,急叫:“虫进了哪里?先阻住血脉,这时弄出来还不难,快……”
话刚说到半截,就看他唇角淡挑着笑,垂眼睨着拿捏在左手间的那只紫铜胭脂盒。
“在里面?”
她暗吃了一惊,有些不信方才那电光火石之际,他不但救了自己,还随手毫不费力地捉住了蛊虫,可听那胭脂盒中传来的窸窣磨蹭声,却又不由得不信。
“怎麽处置?”秦恪依旧问得直截了当。
萧曼回过神略想了一下,然後道:“这些东西与其他的虫类不同,即便死了,体内也可能裂生出新虫来,最好的法子就是用火烧尽。”
“好法子,一了百了,永绝後患。”
秦恪颔首轻笑,信手把胭脂盒丢到绣榻上,伸臂将整副帐幔都扯下来,随即扬手一甩,平平地从英国公之女和垫褥间穿过,带着她整个人疾速翻卷,转眼间从头到脚自行裹得严严实实,不留半点缝隙,像个紮紧的粽子。
他再没去瞧一眼,负手不急不缓地走去外厅。
国公夫人像是刚刚醒转,正歪靠在那里喘息,英国公铁青着脸,在旁帮她抚着胸口顺气,一见两人出来,刚要过去探询,却是身後的人先一步抢上前,声泪俱下道:“秦厂公,求你救救小女,这……这位小公公该是懂医道的,妾身求求你,救救我那苦命的孩儿……”说着便要跪倒。
秦恪一把将她搀住,做样为难道:“夫人这是怎麽了,之前不已说了麽,这可不是寻常的病症,再者又延搁了这麽久,要是早几日就说出来,哪至於到这步田地?”
明明都是揭过去的事,他却突然又提起来,仿佛故意揭人疮疤似的。
萧曼有些不明其意,但觑见他眸光暗示,便接着话头道:“督主说得没错,蛊虫入脑时日已深,眼下已毫无办法,若是能早上两三日,应该还有办法保住性命,如今却是无能为力了,只能请国公爷和夫人节哀顺变,莫要太过伤心。”
“早两三日……”国公夫人双目凝滞,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忽然盈起寒色,咬牙切齿道,“对啊,就是她!要不是她的话,我儿怎麽会死!”
第48章 移祸江东
这几句话着实有些石破天惊,任谁都听得出她实有所指,忍不住就想探寻个究竟。
萧曼情知她所说的人与下蛊无关,但能这麽切齿恼恨,想来也必然与这件惨事大有联系,不由叫人又是疑惑又是好奇。
“住口,又犯什麽疯病!”
英国公沉着脸厉声喝止,伸手将自家夫人硬拉回椅子上,红着双眼面前上前抱了抱拳:“拙荆一时情急失言,这个……还请秦厂公见谅。”
这一来便愈发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可也确实把话头拦住了,国公夫人呆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怔愣了一下,就伏在几上放声痛哭起来。
萧曼听得心下恻然,只觉那哭声中不单只是伤心,更透着追悔莫及的自责。
英国公却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厌着眉头瞥了一眼,回身继续拱手道:“事已至此,老夫也无话可说,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秦厂公示下。”
秦恪搭手扶住他,摇头也是一叹:“老公爷言重了,出了这样的事,本督也是感同身受。陛下那里不消说,本督定会秉公全力帮衬着,老公爷尽可放心。至於这里麽,依我看,眼下头等要紧的便是令嫒的身後事。”
人既然没了,身後事自然重要,可英国公之女毕竟死得不明不白,因由尚未弄清楚,就叫人这麽做,到底是什麽意思?
果然话一出口,英国公当即便愣住了,连萧曼也不禁诧异。
但对他眸中的暗示却全数了然,於是欠身道:“禀国公爷、夫人,请恕小的斗胆直言,这蛊虫习性非比寻常,方才只那一条已极难收服,若是任其繁衍,等散布到全身各处,把整个人都消磨尽了,便会寻找新的宿体为食,到时便又是一场惨剧。如今即便将棺木深埋於地下,也难保万全,唯一的法子就是立即火化,将蛊虫一并烧得干干净净,才能永绝後患。”
“什麽?你……你这麽说,我那苦命的孩儿……竟连全屍也留不得了麽!”国公夫人哭声一止,脸上已瞧不出是惊愕还是愤怒。
英国公这次也没出言劝阻,圆瞪着眼在萧曼脸上扫视了几个来回,才转向秦恪:“秦厂公,小女好歹也有御赐的封号,竟不能入土为安,这……这叫老夫如何能答应?”
“这话就差了。”秦恪挑了下眉,做样推心置腹道,“老公爷的心情本督明白,可就算再放不下令嫒,也该有个计较分寸,不寻个妥善的法子,难道府中上上下下这许多人的命便都陪着不要了麽?”
说着,见对方眼中的怒意稍退,便挨近了些,低声道:“还有件事,本督得给老公爷冒昧提个醒,如今既然知道了令嫒的实情,姑且也就行了,其余的可千万别再揪细。”
“这是何意?”英国公愕然望着他。
“老公爷自来都是明白人,如今怎麽糊涂起来了?”秦恪啧声蹙了下眉,“老公爷虽是开国元勳之後,但世守青阳,与朝中往来不多,怎会被人这般处心积虑地算计?只怕是给人撑伞,自己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