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再提什麽情义,你来……不就是为了逼我帮你解了身上这蛊麽?”
炼姬淡然一叹,苍哑的语声中全是浓得化不开的凄凉。
“我若说不是,那定然是在骗你。不过,也不全是……”澜建瑧俯下身来垂近,“你从前不是说想来瞧瞧京中什麽样麽?我应过你,总该有个始终。”
原来这便是他要的“始终”,说得倒也轻松干脆。
她埋头阖着双目,泪水又被松皱的眼睑推挤得一涌,喉间发干,那颗心像已沉入海底,坠得难受,偏生又觉不出一丝存在的重量,连四肢百骸都变得轻飘飘的。
“你这是打算……亲手抓我回去见你父皇母後吧?”
对面没有回应,蓦然间他宽厚的手掌抚上她枯草般的白发,轻轻摩挲。
“宫里没什麽好瞧的,咱们只在城里看,或者去别的地方也成,我现在已离宫到建兴就藩了,西北那里倒是耳根清静,就是不知道你惯不惯。”
炼姬怔颤了一下,头脸不再深埋,却也不敢抬起。
“这话是真心的麽?”
“是,你撑着些,咱们这就走。”澜建瑧答得情真意切,说话间手已搭在她肩头,略使了两分力气向上托。
“不必骗我了,你连王妃都选了两回,还对我说这些话做什麽?况且……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也活不了几时了,你是堂堂的皇子,陪着我一个将死的老婆子又有什麽意味……你走吧,走……”
澜建瑧撤手放开她肩头,却仍在身旁没动。
“不关别人的事,这是咱们两个说好了的,当初我也是个将死的人,天幸遇上你才捡回了这条命。我不懂医术,没有救你的本事,也只有守在这里,陪你走完最後这一程了。”
他手指像梳齿般嵌在她的白发间犁弄,一下一下,极是用心,理顺了再慢慢归拢,没有半分嫌恶。
炼姬浑身剧震,两年间数百个日夜,念兹再兹,魂牵梦萦,心中期盼的不就是现下这样麽?
只可惜不是在花前月下,也没有灯融衾暖的香阁,却是在这凄凉孤寂的陵寝。
她已经面目全非,他也有些苍然无力。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恐惧和介怀,松开紧遮在脸上的手,慢慢抬起头来,略带迟疑地看向他。
日头渐渐西斜了,天色微红,暖融融的光反而愈发显得晃亮。
恰在她抬头的那一刻,日光迎在脸上,映起一层淡红的润色,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一下子像被抹去了大半,余下的少许也不显得如何深刻了。
炼姬目光怔忪,似乎只是刚才短短那片刻间气力又更加虚弱了。
她痴痴地望过去,见他眼中的确没有丝毫的惊诧和嫌恶,唇角还淡噙着略显生涩的笑,和当年定眸看她时一模一样。
她也抽颤着扯了扯唇,怔怔凝望着他,任日光从眼前横过,泛起晕来,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突然间,她五指箕张,直探他胸口,刺破外面的衣袍猛地戳进去,随即反抽出来,棘刺般的指甲上鲜血殷然。
澜建瑧哼了一声,向後坐倒,眼中带着诧愣望过去,见她笑得凄然,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温柔。
就在这时,心口忽然一阵纠蹙,他垂下眼来,就看胸间那片晕开的血色中慢慢冒出一条细红的线,拖拖曳曳地顺着衣襟坠下来,落在地上,一路拖着血迹爬向对面。
炼姬垂着它一笑,脸上愈发柔和起来,耷下头,抬手捂着口唇一呕,随即又放开来,垂在地上一摊。
掌间那团血中竟是条金线,同样纤细如发,此刻却盘曲在那里一动不动,光色也是黯淡的。
那条红线刚一瞧见,像是迫不及待似的,爬动之速陡然变快起来。
她轻颤着手抖了抖,那条金线才落在地上,红线便陡然蹿到近前,绕着它来回盘桓,像在探视,又像是忧急如焚。
但很快就像再也按耐不住,挪移过去搭在它身上,如同轻怜抚慰,再从头到脚一圈圈地缠裹,没多时便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炼姬这时已僵瘫在了地上,面容枯槁,只剩皮骨,却仍用尽最後的力气仰着头,看着那一金一红绞缠不清的两条线,仿佛相依相偎在一起,再也分扯不开。
她唇角依旧向上扬着,像是心满意足,双眸渐渐合上,沁出两行浑浊的泪……
几乎就在炼姬咽气的那一刹,一直在旁负手背身而立的秦恪回转过来,低眼瞧了瞧,冲澜建瑧略一拱手:“恭贺殿下已解了蛊,从此再也不用烦恼,不过此事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知。”
澜建瑧苍白的脸上抽搐了两下,沁着血的唇角微微抖颤,冷着眼没去瞧他。
“本王方才也算是出手相救,秦厂臣该当知道怎麽做吧?”
这倒是句实话,只不过不是出於本意罢了。
秦恪暗嗬了一声,躬身应道:“臣懂了,谨遵殿下吩咐。”
言罢,再不向他瞧上一眼,转身就往回走,将到石阶前时,瞥见那只赤红色的瓷瓶还落在那里,於是不着形迹地顺手捡起,继续走下去,到下面将萧曼双手横抱在身前,迎着夕阳,大步出了祾恩门。
第129章 羞怯难禁
堪堪只是过了祾恩门,夕阳却陡然浓赤了几分,天色也眼见着暗了。
新霞泛起,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秦恪脚下步子轻慢,可臂弯里的人却像连这点颠簸也受不得。
才走出没多远,喉间便咕哝着干咳起来,娇挺的鼻中发出低浅的呻、吟。
他一愣,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垂眼看那轻翘的唇微微开合,还残着脂粉的双睑已在跳动了。
照那炼姬所说,这丫头十成里九成是救不活的,就算醒过来,也是中看不中用,与废人无异。
虽说这话不能全信,但看当时的情形,结果多半也差不到哪去。碍着有澜建瑧在跟前,不便开口,况且他没耐性再求人似的纠缠着去问。
方才一路思虑着该怎麽好,由着这丫头自生自灭有点不甘心,可要找人去翻她的医书未免牵扯又大了些,也未必真能找到好法子,难不成要派人去滇西罗天门,寻个可靠的点子回来?
可这也不是什麽万全之策,没准儿连罗天门的所在还没摸到,这丫头便已经一命呜呼了。
除了自己之外,他还没对别人的事儿这般操心过,不知怎麽的,各色念头就在脑子里转悠,却还纠结难定。
正在踌躇之际,这丫头却像是知觉了他的心思似的,自己个儿便透过气来了。
就在这一出神的工夫,萧曼已缓缓睁眼醒了过来。
她眸色淡而无神,仿佛已沉醉了千年,觑见光亮的那一刹,竟有些虚幻不实之感,轻抿着唇又阖了一下,才重新睁开。
眼前的天已不再湛蓝,而是染了彤的金色,身子还是被人托举着仰躺向上,头脑昏沉,手脚也使不上半点力气。
之前所经的那些可怕之事还历历在目,她不由吃了一吓,鼻间蓦然却嗅到那股熟悉的薄荷香气。
她又是一惊,心头却陡然松解了下来,目光移转,几看见他润白的俊脸,双眸低垂,也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内中还含着一丝笑意。
这人是站着的,自己却横躺在他胸前,即便再後知後觉,这时也知两人是怎样一副样子。
萧曼不自禁地耳根热跳了一下,身上没力气挣紮,只毫无用处地扭了两下,慌不迭地别开头去,脑中忽然空空的,竟全然没去想他是怎麽找到这里,又是如何把自己救出来的。
“心不甘情不愿的,这算什麽意思?莫非瞧着是本督在这里便不乐意了,还是心里盼着别的什麽人来救?”
刚还想念着他的好,谁知一张口便又开始噎人,又不是在宫里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究竟能不能好生说句话了?
她轻蹙着眉,心里不乐意,但这时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道也使不上,实在没心思跟他置这份闲气,当下扭开头,装作伤重虚弱的样子,半阖着眼不去理他。
这心里闹别扭的样儿秦恪又怎能看不出来?唇角坠了一下,定眸在那微动的秀颌上。
“哟,被救的连句谢都没有,还爱答不理,救人的反倒落了一身不是,这叫什麽道理?”
被救的怎麽了?难道便活该被呲弄,面上不较真,自家闷着不说也不成了麽?
萧曼咬了咬唇,稍稍回过头,还是不去看他,淡声道:“多谢……督主搭救之恩。”
她语声轻如细蚊,低低的几乎听不到,显然是先前被那金色蛊虫吸了心头血,这时中气不足。
秦恪先前挑惹的那两句不过是顺口而已,这时看着她白纸一般的脸色,却也没了继续作弄的兴致。
“谢就免了,中蛊的事儿别人使不上劲儿,既然已经醒了,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他转而正色起来,抬步继续向前走。
萧曼脑筋还有些混沌,听了这话,心下才开始回想。
当时在享殿里被那老妪灌下一碗用九香虫熬制的药,没多时便发作了,人也跟着昏晕过去,此後便人事不知,并不记得有什麽蛊虫入体。
瞧他说得这麽肯定,多半该当是亲眼瞧见了。
蛊虫不是它物,入体之後往往和平常无异,若不发作便毫无知觉,况且还不知道是何种蛊虫,要驱除不晓得要费多少周折。
她心头烦郁,便没应他这句话,目光一瞥,就看见衣襟上那一片暗红的血迹,上面还有一块茶盏大小的破洞。
秦恪乜眼斜觑着她眼望的地方,继续又道:“不用瞧了,那蛊虫是自己跳出来的,据说是吸了些心头血,伤口倒不大,本督已替你料理好了。”
蛊虫在心口吸血,伤是他料理的,那岂不是……
萧曼怔着双眼盯在那片略显淩乱的衣襟上,隐约感觉胸口贴身处确实像被裹缠着。
伤在那里本就隐秘,这衣裳重重繁复的更不好摆弄,他定然是一层层全都解开了才好动手。
想到这里,额角登时突地一跳,本来无力的手都攥紧了,埋着头更不敢看他。
这人虽是个去了势的宫奴,可也算半个男人,自己一个姑娘家就这麽被他全看去了,这可怎麽好?
偏生他还是一副全不在乎的样子,更叫人心里堵得难受,那股委屈没处撒,只能暗地里憋闷着,也不知是个什麽滋味儿。
秦恪起初没留心在意,见她又闷声不吭,咬唇啮齿,眼中星星点点,本来苍白的耳根却已红透了,这才若有所悟。
闹了半天,原来是在顾惜身子的清白,也不想想自己如今是什麽身份,难道还真盼着哪天能跳出宫去,为人妻母,想起这事儿便耿耿於怀麽?
回想那会子情势紧急,替她裹伤时,可没思虑太多,现下想来只是腻白得晃眼,也记不清什麽可描可状之处了。
只是看她这副羞怯难禁,又恨恨不平的样子,心下颇觉玩味,当下也不再说话,一边暗觑,一边径直向前走。
不多时便已望见了陵寝的正门,外面人影重重,都是身着褐衫的东厂番役,显然外围的虫群也已散去了。
他朝萧曼身上的大衫霞帔垂了一眼,没再接着往前走,索性就抱着她站在那里。
第130章 鸟入樊笼
要说这天下间最难耐的滋味儿,等人定然能数到头几位去。
尤其是肚里还揣着要紧的事,足足能叫你揪心挠肺地躁出火来。
曹成福方才便是如此,一边望眼欲穿,一边来来回回碎念着踱步,没曾想,刚一离眼的工夫,再回瞥过去,那苦等的人已变戏法似的站在了里面的场间。
他长舒了口气,脸上的躁急却丝毫没见减少。
眼见秦恪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没半点要自己出来的样子,眼头扫过他身前横抱的人,当即深解其意,扯了扯唇,低声冲身後道:“快去备辆车驾来,督主稍时用得着。”
略顿了一下,又吩咐:“都不用跟着了,咱家一个人去迎,你们退後五十步候着。”
他说完,便跨进正门,微躬着身子一溜小跑地奔了过去。
萧曼一见人来,登时便紧张起来。
她这会子可不是昏厥不醒,什麽事都懵然不知,偏生秦恪却没有半点要放手的意思,仍旧原样不动地抱着自己,仿佛全不在意这副样子让人瞧着会怎生揣测。
因为之前裹伤的事,她心里本就不豫,这时更像胸口簇了团火似的,又羞又急,恨不得立时逃开。
然而她现在浑身乏力,倘若叫他真的放下了,别说站着,怕是连坐都坐不住,总不成要躺在那里吧?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被他扶着挨着,叫人家看了依旧不像个样子。
眼见来人越来越近,她咬了咬牙,索性阖上眼,仍旧装作沉迷未醒。
秦恪一直不着形迹地垂眸瞧着她,把那秀眉俏目间踌躇难堪的种种情态都看在眼里,却闷声不言,只暗自玩味。
这时,见她“走投无路”下只能这般匆忙遮掩,不由好笑,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却也没再拿话促狭她。
眸光扬起之际,曹成福已到了近前,面上不见惯常的恭敬谄笑,只苦着脸嗬腰:“督主恕罪,外头那些鬼虫子散了有一会子了,奴婢一直没望见督主的信儿,便没敢自作主张领人进来。”
他语声尚且还算镇定,可眼底里的不安却怎麽也掩藏不住,说话间又看了看萧曼胸口的破洞和那片血迹,面色微诧,眸子在眼中转了转,也不知在想什麽。
“宫里出事了?”
秦恪早已看出端倪来,问得直截了当。
曹成福回神一怔,脸上抽扯了两下,却没立时答话。原本等着盼着,这会子终於可以把积在心里的话倾吐出来了,却反倒像怕了事,竟有些不敢开口。
但怕归怕,该说还是要说。
他低声清了下嗓子,不自禁地把腰塌得更低:“回督主,是……是宫里刚传了信儿出来,太子妃殿下的事儿,不知怎麽的就露出去了,屍首还没来得及处置,便被金吾卫的人半道截下,送进宫里去了……”
那边刚说出“太子妃”三个字,秦恪就觉萧曼的身子在臂弯中一颤,到後来更是僵紧起来,直到曹成福说完也没半点舒缓,也不知是惊的还是怕的。
他也没在意,听完这话,目光也为之一沉,面色越来越难看,沉吟间寒色喃喃道:“送进宫里去……金吾卫。”
“就是金吾卫那帮兔崽子,平日里连他们指挥使见了督主都得叩拜见礼,这次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同知,居然敢在咱们东厂面前充起人来了。”
曹成福一脸不忿地恨恨骂着,随即又转为无奈:“他们拿的是陛下的手谕,咱们的人没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把屍首抢了去。”
拿圣旨当幌子,自然没人敢拦。金吾卫那帮人不服帖,以後也有的是机会敲打,要紧的便是那具屍首。
这事儿是东厂一手经办,所知的人本就极少,究竟是怎麽泄露出去的,又是什麽人这麽快便捅到了皇帝耳朵里?
他略想了想,就已猜到了几分,只是其中的细微处穿连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