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内情如何,但从曹成福说的那些话也能猜出事态的严重。
太子妃十之八九是死在他手上,宫中先前那些变故多半也是他暗中布局所为,如今事情败露,秋後算起账来,原先有多大的荣宠,这时候只怕连性命也抵不过。
这一夜过去了,也不知他现下在宫里如何,是不是已经被下了狱。
萧曼叹了口气,不自禁地想起臻平帝当日问庐陵王的那句话。
“倘若有个心中喜欢的人做了坏事,该如何自处?”
这本就是句暗中敲打的话,甚至可说是已在明言劝诫,如今想来更是振聋发聩,只可惜他全没当一回事,仍旧我行我素,不知悔改。
按说他往日恶名在外,如今又犯了这些不可饶恕的罪过,就算被处置,也是咎由自取,但她却总觉得他并不是这等一心为恶的人,至少不是表面瞧着那麽简单。
风从外面透进来,身上不禁有些冷。
萧曼躺不住了,索性撑着手慢慢坐起来,把外袍披在肩头,从银镯里取了针出来,刺着小臂上几处活血通窍的穴道。
试了一会儿,只觉身上血气稍旺了些,手脚也恢复了点力气,可还想继续施针时,瞥着外头越来越亮的天,心却怎麽也静不下来了。
就在这时,外间叩门声响了三下,随即便见两名哑婆子走进来,一人捧着吃食,另一人拎着洗漱的汤水,放下之後,便上前伺候她起身。
萧曼怕被她们瞧出真面目,当下打发她们出去,自己慢慢拾掇好,洗漱之後,吃了碗枣粥,只觉精神也稍好了些。
这边才刚把碗放下,便又有人敲门,却是张怀的声音在外面道:“秦奉御用过饭了麽?小的奉命,送秦奉御回宫。”
她一听这话,心头竟泛起一丝迫不及待的喜意,回应了一声,整好了衣冠,便推门而出。
张怀微躬着身立在廊下,先在她脸上打量了两眼,试探着问道:“车驾便在外面,要不先请秦奉御稍待,小的唤两个婆子来扶着过去?”
“不用,我还走得了,回宫要紧,快走吧。”
萧曼不愿这麽麻烦,故作四平八稳地答着,当下便径直出了廊,张怀也没再劝,立时张了伞跟上去。
“督主……可传了什麽吩咐麽?”
她怕走快了一时间吃不消,步子放得不紧不慢,刻意掩着心中的关切,变了个法问。
张怀是个心思通透的,又怎能听不出其中的深意,当即回话道:“回秦奉御,昨夜只有督主一个人进宫,连曹少监也没跟着,小的更不知仔细,也没听有什麽话传出来。”
萧曼“嗯”了一声,心下却有些失望,原想他是秦恪身边知近的人,总该能听到点实信儿,没曾想却是白问了。
她蹙了下眉头,不免更有些忧急起来,脚下不由快了些,出门上了车,由张怀驾辕,径直出了水月坊,折转向西。
雨天的路有些难行,好在这天气街上行人却少,一路倒也没误多少工夫,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皇城脚下。
车子进东安门时还一路畅通,堪堪刚过了两重牌坊,到皇恩桥前就停了下来。
这里已是禁宫的范围,车马止步,入宫剩下的路萧曼只能步行了。
未免叫守卫的人瞧出端倪,她没让张怀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接过伞,在东华门外验了腰牌,径直走进去。
从这里到养心殿不过也就是里许的路程,她却只能十步一歇,饶是如此,仍旧气喘吁吁,头昏眼花,双腿像灌铅似的重。
等终於捱到养心殿时,身上已被冷汗塌透了。
她没敢这副样子进去,寻了个僻静处,抹净汗,坐着稍歇了片刻,又用针刺了会儿穴道,感觉稍稍缓过劲儿来了,这才转出来,走进院门。
还没到内院,隐隐就听到有些窃语私议的声音,似乎说的都是秦恪的名字。
萧曼听不真切,等进去,那些值守的内侍一瞧见面,当即就都闭了口,慌不迭地上前见礼,眼神中却都透着怪异之色。
她情知在这里不好开口问,索性便装得面色如常,瞥着通廊内道:“我昨日不在,陛下情形如何?老祖宗这会子在身边麽?”
旁边当即便有人应道:“回秦奉御,陛下……昨个儿晚上歇得不怎麽好,天刚亮那会子才睡下,老祖宗也一直陪着,刚才才去隔间里歇了,只叫小的们在这儿候着,若是秦奉御到了,便叫去见。”
这就是有要紧话说的意思了。
萧曼心里不由打了个突,愈发猜不出秦恪现下是个什麽光景,当下点了点头,自己走进殿中,循着通廊绕到偏厅,再转入里面的窄廊,来到焦芳惯常所歇的那处小隔间。
刚到外面想要叩门,就听里头响起一声略显沉闷的咳嗽,紧接着便听那苍哑的声音问:“是祯儿来了麽?”
萧曼不禁吃了一吓,实在不知道他怎麽会知道自己到了,还是一直等在那里,连那麽轻微的脚步声都听见了。
她无暇细想,赶忙应了声“是”,吁口气推门入内。
没曾想,头刚一探进去,鼻间便嗅到那股说不清浓淡的薄荷香气,心中一颤,立时怔在了当地,目光却直直地望在里面,那长案前的圈椅上正坐着一个浑身素袍的人,赫然就是秦恪。
第134章 红情绿意
他脸上依旧是润玉雕琢般光致的细腻,没有挨了刑,受过苦的样子。
此刻正好整以暇地托着茶盏拂沫子,淡冷的神情间仍是清静如水,更不见劫後余生的窒讷和庆幸。
萧曼着实没料到他居然会毫发无损,还悠哉悠哉地坐在这里,就像什麽事情也没发生过。
不过,见他没什麽大碍,却也暗中长出了口气。
这时见他也横过眼来,便没敢多瞧,进去掩了门,走到案前行礼,分别叫了声“干爹”、“督主”。
焦芳肿着一双眼,面色颇有些憔悴,才只一日没见,却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比着秦恪闲然的模样,反倒更像是他获了罪似的,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麽,又是怎麽过来的。
“又没外人在,不必那麽多礼数,快坐着吧。”
焦芳撇颌朝秦恪下首的椅子示意,眼中的慈色未变,还比平常更深了几分。
萧曼也轻松了下来,温然笑着应了。
走过秦恪身前时,却觉他那双眸正斜斜地瞥过来,随着自己的脚步移转,竟有些灼人。
她心头不禁颤了下,直到过去坐下了,头还是微垂着,不敢抬起来。
“恪儿都跟我说了,这次的事儿确是太过凶险了些,也是之前没思虑周全,好在总算都平安回来了。”
焦芳叹了一声,又关切问:“听说你伤得不轻,一大早这麽远赶来,可不碍麽?”
萧曼赶忙欠身回话:“干爹不必担心,我昨儿个自己都瞧过了,没大碍,就是血气亏得凶了些,休养些日子就好了。”
焦芳“嗯”声点头:“那就好,主子刚睡下,我瞧着就成,世子爷那边也有人看顾,你不用念着,这会子左右没什麽大事,你也莫走来走去了,就在我这里歇歇腿脚吧。”
他说着便起了身,又作势压压手,示意不必相送,自顾自地推门出去了。
这说走便走,叫萧曼一点防备都没有,却有些像是故意的。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倒没什麽,可现在秦恪也在这里,不自禁地就让人尴尬起来。按说跟他共处一室也不知有多少回了,早该习以为常,眼下这样实在算不得什麽。
可她心里就是觉得与从前不同,偏生又想起他昨日替自己裹伤,又一路抱着走出金山陵,暗地里更是别扭。
萧曼耳根热烫,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假意道:“督主安坐,奴婢去西头拣几副药。”
垂首打个躬,正要闪身,就见那纤长的五指抓着茶盏,搁在几上一顿。
“这什麽意思,干爹他老人家的话也不当回事儿了,还是瞧着我膈应得慌,多看一眼都嫌烦?”
果不其然,甭管到什麽时候,张嘴就开始呲弄人,八成是因着被皇帝猜忌的事,心里头不痛快,就想拿人撒气,这会子都招呼在她头上了。
萧曼心里不是味儿,可他这一说,也不好再走了,想起自己先前还一直念着他忧心忡忡,当真是傻得可以。
“奴婢没别的意思,确是想去备几副补血养气的药,督主可还有什麽吩咐麽?”
她心里带着恼,口气有意无意地也不大好。
秦恪自然听出来了,面上却不见喜怒,捋着袖子向後一靠:“说中了吧,若不是吩咐,便跟避瘟似的,避都避不及,更别说是说话了。”
他揪着话头强词夺理,不禁更叫人生气。
萧曼只觉越来越头昏乏力,无心再和他口舌纠缠,垂下眼道:“督主这样说……”
“叫师兄!”
秦恪突然拉高嗓音喊了一声,那双眼也陡地冷峻起来。
萧曼冷不丁被吓得打了个寒噤,下面的话全都噎住了,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怔愣在那里。
“以後不管在谁面前,不许再提督主两个字,都叫师兄,听懂了没有?”
他近乎一字一句地“提点”,短短的一句话像被咬碎嚼烂了说出来,眼底里透着恨恨的狠劲,瞧着更是吓人。
然而听起来却不像是怒极的反话,但究竟是什麽意思,又让人猜不透。
她咬唇踌躇了一下,才试探着低声叫了句:“师兄……”
秦恪双眸微狭,内中的寒色略退了些,却又增添了些许捉摸不透的意味,仰头望着屋顶一笑:“你记着,我现在不是司礼监秉笔,东厂的差事也免了,就是个戴罪的奴婢而已,仰仗还有老祖宗护着,蒙你叫声师兄,已算是脸上贴金了。”
他一半还在呲弄人,一半又像是自嘲。
萧曼却已是诧愣不已,矢口惊道:“陛下削了……削了你的职?”
她起初见他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还道真的无事了,不想只是没有拷打下狱而已,明面上照样还是处置了。
像他这样呼风唤雨惯了的人,一旦没了官职,便像没了爪牙的老虎,兴许比丢了性命还难受些,怪不得又要故意寻人不痛快。
秦恪翻个眼皮“嘁”了一声,仍旧仰着头,挑唇道:“削了职不好麽,要是再干下去,指不定哪日这颗脑袋便真的保不住了,如今丢下那些烦心事儿,无事一身轻,正好痛快歇个够。”
他话是这麽说,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忽然眼色微沉,轻动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探手摸了个东西出来,也没起身,只摊掌伸过去。
“这个给你。”
萧曼搭眼一瞧,见他掌中是个不大的瓷瓶,通体赤红,样子作葫芦状,却又有些歪扭,像是塑胎时手法不精,瞧着不免奇怪。
但再看几眼,就觉那赤红的釉色莹润如玉,应是用料上佳,不该是次品才对,於是奇问:“这是什麽?”
是什麽?
他怎麽知道,当时因着眼前这丫头,竟被人拿这玩意儿要挟,若是真吞到肚子里,还不知道是个什麽了局。
“你被掳去那会子也不算短,那炼姬也该跟你提了不少事儿吧?”
“炼姬?”萧曼又是一诧。
“百年前,我大夏高祖武皇帝起兵举事,天下云集响应,三河鲜氏一门也从龙归附,大夏立国之後又获罪削爵,子孙流落至川南隐居,不再出仕,专门精研医术。数十年後,却不知何故又发生一桩灭门血案,听闻幸存的只有两个少女,一个辗转到滇西,创立罗天门,自号炼姬仙尊,另外一个却不知所踪,究竟去了哪里……便不用我说了吧?”
第135章 喁喁私语
他是没把话说透,可也跟挑明没什麽不同了。
这说得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而另一个幸存的女孩子便是在享殿里加害自己的那个老妪。
再对着她当时说的那些半明不白的话,母亲的出身之谜,自己积存在心里十余年的困惑,便已大致清楚了。
虽说往深里想,有些事仍是个谜团,就像母亲和炼姬出於同门,却为何又会结怨生隙。
但两人既然都已经不在人间,逝者往矣,也就无所谓再去刨根寻底地纠扯了。
她长舒了口气,忽觉身子清爽了许多,连刚才那点小怨气也随之而散了。
“多谢师兄告知真相,叫我不再懵懂无知。”萧曼恭敬行了一礼,目光又转回那只赤红的瓷瓶,“莫非师兄知道炼姬这药有什麽用处?”
到底是个眼明心亮的,点一点便通窍了,不用多费口舌。
秦恪拂挑了下眉,托着那瓶子在掌间掂了掂:“这话可问不着我,当时随手捡的,天晓得里头是什麽东西,留在王陵里终究不成个体统,别的地方也搁不得,还是你拿着妥当,兴许琢磨出名堂来,紧要时还能有点用处。”
他想得倒周全,似乎却忘了那炼姬是专用蛊毒的,她身上的东西岂能随便捡来,私下里琢磨更是凶险,万一又是什麽罕见的蛊虫,伤了人,炼姬却已死了,无法可解,那便怎生是好?
不过,这话不便说出口,也不好拂他的意,再者万一不是蛊毒之类的东西,兴许还真的另有妙用。
萧曼想到这里,便接在手中:“师兄的用意我明白了,只是……”
“没什麽只是,我这也算多管闲事,你瞧着处置就成,若是无用,那便只当什麽都没瞧见过。”
他说得懒洋洋的,竟还真的抬臂抻了抻腰,随即撑手站起身来。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也是时候该挪个地儿了,省得有人看着厌弃。”
这噎人的话已是打诨的口气,萧曼听在耳中,却觉出些不寻常来,也没细琢磨,脱口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这倒是跟从前不同,觉出哪不对,也知道着急探问了。
秦恪听着不觉又顺气了几分,索性也不在她跟前藏掖,面上故作无奈道:“还能是哪里,陛下降旨,免了一切差事,叫我去内官监教坊呆着,四书五经,祖训律法,全都从头读去。”
他说着挑扯起唇角摇了摇头:“读书也好,每日里神交圣贤,也省得瞧底下那些腌臢事儿惹气,说不准哪天,我也闹个满腹经纶,不比翰林院那帮书呆子差。”
萧曼只听得眉头蹙起,这信口闲扯本就荒诞不经,眼角还有意瞥过来,显然是另有深意。
她当然知道那弦外之音是什麽,索性垂着眼不去理,任他说去。
秦恪却看出她脸上的尴尬,反而增加了些兴致,但要再接着说下去,真惹起气来,便没意思了。
他拂了拂袖子作罢,转过身走到她身侧,又顿住步子,微侧着头,挨在她鬓边。
“这一去也不知什麽时候能出来,内官监那里没什麽油水,你记着得闲有空了,便送几样可口的吃食来,还有这伤,自己换药不得劲,别人的手更要不得,还是你来。”
这叫什麽话?
不过是被罚禁足,又不是当真治罪,有焦芳在皇帝那里撑着,谁敢短了他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