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晋王妃殿下,奴婢只是……只是向世子据实传言描述而已,绝无半点不敬之意,晋王妃殿下恕罪。”
第153章 心悦君兮
她恭谨恳切,可那话里又说什麽“据实传言”,有意无意倒像是在当面称赞似的。
慕婉婷双颊簇起的火还没消退,这时有愈演愈烈之势,抬手掖了掖脸:“不必告罪,我还不知秦奉御……嗯,莫不是一直在世子这里当值?”
她这话头转得有些生硬,但听得出确实没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萧曼松了口气,只道她是尴尬之下,随口解嘲似的问一问,於是应道:“是,奴婢奉了陛下的旨意,平日里照看些世子的饮食起居而已。”
其实慕婉婷也不大明白为何突然转问起这个来。
转念想想,这不是信口随性,说有的放矢也不大恰确,但确是存着那麽点念头,当听到她肯定的答复时,心下隐隐还透出些喜悦来。
这深宫禁城中到底还有处叫人胸怀安畅的地方,往後兴许也能借以倾吐心事,至少不用一个人对着空室冷墙发怔。
“瑧皇婶,这是秦祯做的阳春白雪糕,可好吃了,你嚐嚐看。”
庐陵王像是看萧曼敬茶,也跟着学样一般把旁边那只圆漆盒端了过来,笑吟吟地指着里面的糕饼。
这些原都是给他驱毒补气用的,寻常人吃了倒也没什麽忌讳。
只不过,这孩子着实爱吃得紧,平日里都护得严严实实的,连秦恪还没见塞过一块去,不想今日对这位几乎算是初见的皇婶却如此大方。
萧曼好笑之余却也不禁暗叹,这孩子虽然嘴上不再提太子妃,可终究还是脱不开对母亲的依恋,念兹在兹,现下见到一个衣貌相仿的,又是叔婶至亲,便不由自主地亲近讨好起来。
慕婉婷也和然笑了笑,没拂他的意,从盒中随便拣了一块捏在手中,就看那糕饼润白小巧,状似梅花。
放在嘴边啮了一小口,只觉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咀嚼间唇齿切磨,满口盈香,似乎还暗含着点药气,但却融浸在馅料中,丝毫没有异样不谐之感。
这阳春白雪糕原也算是平常之物,但却还没见有人这样做的,倒是新颖独特,别具一格。
医术高明,文采出众,不料白案烹调的手艺也这般出众,宫奴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她眸光不由莹亮起来,却没敢去看旁边的萧曼,只冲庐陵王含笑点头:“嗯,果然好吃得紧,世子得秦奉御如此悉心备至的照料,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嗯嗯,秦祯她可厉害了,还会做好多好吃好玩的呢。”
庐陵王那双圆活的眼睛和她一样明亮如星,竟忍不住拉着她手道:“瑧皇婶,你以後常来皇爷爷这里瞧我好不好?反正瑧皇叔不在宫里,也不会拦着你,要是一个人闷得慌,不如到这儿来,咱们一起吃秦祯做的糕。”
好端端的忽然又提起那个人来。
慕婉婷眉间颦蹙,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眼看这孩子毫无间隔的亲近样子,心中竟生出些许正中下怀之感。
可明明是愿意的,又有点踌躇难定,自己也闹不清究竟是为了什麽。
她目光在萧曼脸上瞥了一下,赶忙又转回来,对庐陵王勉强笑了笑:“多承世子盛情,不过宫里有规矩,不是奉诏问安的时候进不得宫,时常来只怕不成,这麽着吧,下次觐见时,我定然再来瞧世子,好不好?”
这些都算是违心之言,可也是实情,说完之後,自己也觉灰心泄气。
庐陵王倒像全不在意,仍是一副欢颜,拉着她手不放:“这个不碍的,我回头就跟皇爷爷请旨,准你时常入宫就是了,瑧皇婶,你就来吧,好不好?”
他撒娇似的拉着她袍袖摇起来,期待中还透着说不出的焦急。
慕婉婷那颗心不知不觉也随着他怦然起来,竟忍不住想立时满口答应,但却碍着礼制,不能在人前失仪,只略点了下头:“也好,只要不违规矩,世子爷喜欢,我便来就是了。”
这话像把所有的事推在孩子身上,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刚淡下的双颊又有些发烫。
萧曼一直在旁听着插不进话去,可见庐陵王和她这般投缘,心下也替他们高兴。
一个父母双亡,一个遇人不淑,若能一处相亲相爱,在这孤寂的深宫中也能聊以慰藉。
可这时却见晋王妃目光闪烁,内中还透着羞喜,也不知触动了什麽心思,正自诧异间,就听外面忽然有内侍叫道:“秦奉御可在麽?”
厅内三人都被这骤然而至的尖声惊得一震,自然也能听出其中的惶惧不安,对望的目光都不由错愕起来。
“世子、晋王妃殿下请安坐,待奴婢去瞧瞧。”
萧曼躬身行了一礼,快步绕过屏风,刚到外间就看通禀的内侍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像是之前见到了什麽骇人的场面,圆瞪着一双眼,半张着嘴兀自合不拢。
一见她的面,赶紧迎了上去,口唇张合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慢慢的说,不要急。”萧曼眉头一拧,沉压着声音道,“是陛下龙体有什麽不妥麽?”
那内侍猛点了几下头,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也压着声气喘息道:“是,陛下方才忽然吐血不止,请……请秦奉御快来。”
吐血不止?
晨起去瞧时,人虽然虚弱,但坐卧如常,还没什麽大碍,怎麽会突然吐起血来?
萧曼这边也像半空里响了个霹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变故,当下也顾不得回去禀告,当即便朝东头疾奔过去,边走边问:“禀报了老祖宗没有?”
“回秦奉御,才出的事儿,奴婢们还没敢吱声,除了陛下跟前的两个人,这会子谁也不知道,再说陛下这段日子对老祖宗……”那内侍苦着脸面露难色。
萧曼此时正在情急之中,心绪不佳,一听这话,不禁气往上冲,当即把眼横过去:“陛下对老祖宗怎麽了?这事是你们能瞎猜度的麽?快去禀告,再想法子暗中叫人去内官监递信儿给督主。其余的,包括世子在内,谁也不要漏出半点风声去。”
第154章 暮景残光
当残月移向西天,夜空中的深灰也终於沉淀下来。
浓墨一般的黑染上那半弯勾浅的光,瘟疫似的污浑了原本的皎白,越来越淡,只剩下一小片稀薄朦胧的斑影……
骤凉的风横掠过宫墙檐脊,所有的一切都像惊惧似的发出凄厉的尖嚎。
几乎没有间歇,暴雨便落了下来,滂沱如天河倾泻。
焦芳掩上直棱窗,像是刚才喉间灌进了冷风,半掩了口唇咳嗽了几声,弓着的背愈发显得伛偻,拖曳着步子转回来,拿铜剔子把供台上的长明烛拨亮了些,又随手拿了一盏薄纱罩的小灯,走过去放在御案上。
萧曼坐在软榻旁,仍在全神贯注的捻动银针,时不时瞥着不远处那张灰如纸箔的脸。
那脸上依旧没有多少活气,脉象也是微不可觉。
所有能试的法子都用过了,几乎不眠不休整整忙活了两天,可皇帝除了先前有片刻全无所觉的醒转外,一直都是这样昏迷不醒,几乎和死人无异。
这条命究竟还能不能再救回来,她心里边一点底数也没了。
焦芳从始至终也没说话,就只是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仿佛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心中已毫无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萧曼满头大汗的停下手,收针站起身来。
“过来说话吧。”
焦芳早看出她眼中的无奈,负手转过身,走向帐幔外。
能说的先前都说过了,这时候还能有什麽话?
萧曼朝那张灰白的脸瞥了一眼,抿唇叹气,照旧把东西收拾了,也漠着眼随他走到外面。
雨声如山崩海啸般轰鸣,宽厚的窗扇被敲打得震耳欲聋,晃动不止,像扛不住那拍击的力道,随时都会砰然炸裂。
这架势像是要翻天覆地,在此之前,先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摧毁殆尽,光是听着都觉骇人。
“陛下的龙体……还能延搁几日?”
焦芳微微垂首,眼中透着凄凉,脸上却出奇的平静。
他问得如此直接,让萧曼有点始料未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这病势不光牵连心脉,而且已入膏肓,若是据实而言,说长也就是三五日,要说短,也许今晚便是大限。
可她却偏不愿说出这些话,尤其是皇帝这病势突然急转直下的原因,始终让她耿耿於怀。
“干爹,我以为还是要查知陛下究竟服了何种丹药。”萧曼没答那话,仍旧把这话提了出来,“要是能查出来,容我一日半日的工夫,或许陛下还能……”
她话刚说到半截,焦芳便抬手打止。
“不必了,要是能知道,那东西也就不会留在陛下手里了。”
焦芳抬头看着她仍有些惊愕不甘的样子,轻扯了下唇:“陛下圣明天纵,有些事儿咱们永远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偏头看向旁边的那扇窗,外面离乱的影子像深沟巨壑,像把所有的东西都陷了进去,吞噬,埋葬。
萧曼仍不明白他一向对皇帝最是忠心耿耿,却在这最紧要的时刻放弃了希望,还说得这般坦然。
莫非有什麽事是他知道,却又不能说的麽?
蓦地里帐幔内忽然传出铮声,没有往日的清脆,像羸弱叹息,幽幽咽咽。
然而这声幽咽却如同利箭般穿透了密如鼓点的雨声,直刺入耳,激魂荡魄。
焦芳和萧曼几乎同时回过头,望向里间,跟着便疾步奔了进去。
软榻上的臻平帝已虚虚的睁开了眼,目光离散,没有半点聚敛的地方,右手摊在榻沿边上,玉杵搭在散乱的五指间,蓦然一倾,便“啪”的掉落在地上。
“陛下!”
两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急急地抢到软榻前,焦芳托着臻平帝的後脑,萧曼半跪在地上,伸手搭在他腕上。
那脉象洪搏急促,犹如江河汹涌,洋洋不息,没有片刻止歇。
这显然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她蓦地一惊,怔怔地收回手,朝焦芳望过去。
焦芳却并没看她,仍像往常服侍起居一样,慢慢扶着他躺好。
“老奴在这里,主子有话只管吩咐。”
臻平帝灰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血气充盈的红晕,在泛黄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极是怪异,那双眸却越睁越大,散乱的目光也渐渐聚合成束,定定的望向头上死垂的帐幔。
“朕有话说,焦伴留在这里,秦祯先出去候着。”
萧曼微愣了一下,知道这时不能违旨,纵然有再多的话,也无法开口,况且大局已定,再说也无济於事,於是躬身行了一礼,却退了出去。
帐幔内一片幽寂,雨声仿佛被阻隔在外面,半点也传不进来。
臻平帝仍旧仰望着上方雕砌纷繁的殿顶,焦芳也没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两人都像入定了似的,数十年如过眼云烟,最初时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
“焦伴,朕有愧於你。”不知过了多久,臻平帝才幽幽的开了口。
焦芳眼圈一红,屈膝跪下去,腿脚不便,一失足几乎是整个人扑在地上。
“老奴犯了欺君之罪,主子不加惩处,老奴已是惶恐难安……主子隆恩,何愧之有?”
“罪?”臻平帝仰着眼缓缓摇头,唇角僵僵地挑动了下,“你救了朕的皇子,将他养大成人,明明是有大功,怎麽会是罪呢?”
焦芳伏在地上听着这句话,只觉身上每一寸都暖得发烫,两行浑浊的泪顺着苍老干枯的面颊流淌下来,滴在坚硬的金砖上,铿然有声。
只听臻平帝缓缓又道:“你虽然没有罪,但却着实有过。这麽大的事,你怎麽能隐瞒不言,只一个人扛了二十年呢?难道在你心目中,朕便是这等毫无担当,不足取信的小人麽?”
“陛下……老奴之罪,罪该万死……小皇子是生於棺椁之中,天兆不祥,主子身系社稷,为万民君父,圣德绝不可有半点亏污,老奴斗胆……”
焦芳伏地连连叩首,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臻平帝双眼木然,几乎一动不动,那眸子里也渐渐泛起莹亮的光。
“叫他来吧,朕想看看自己的儿子。”
第155章 倚闾之望
雨下得更紧了。
风一裹,立时飘飞四溅,一阵阵地卷进檐头下,早将那几盏灯打湿了,烛火摇曳,黄蒙蒙的糊成一片。
敞开的大门内能看清的也不过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如这夜色一般的幽暗。
萧曼挑着手中的小灯朝里头照,薄绢纱的罩子也受了潮,灯火浸晕的迷蒙散淡,目力所及,依旧看不清深远处。
她叹声垂了手,继续在门廊下踱着步,脸上的焦色愈发凝重。
一路上雨势太急,撑了伞也无用,衣袖、後襟、袍摆,裤腿都湿透了,这时粘贴在身上,迎风吹着,竟是浸骨的寒凉。
她浑身打了个冷颤,停下步子,抬眼望着廊外的天色。
黑幕漫张,那弯月只剩下几缕断续离析的灰影,却兀自挂在那里,像在坚守,又像是等待,等撑到什麽时候,谁也不知道。
背後蓦然传来窸窣的脚步,穿透绵如鼓点的雨声。
萧曼猛地转过身,挑着灯笼望过去,那浓沉的黑暗间渐渐涌起一片亮眼的白,仿佛是一点点从禁锢中挣脱出来,充盈着力量,又从容不迫,浮光掠影似的,很快就到了眼前。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眉眼和脸色都止水无澜,看到她时眸光也只有一霎的凝聚,随即又平平地望向前方,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萧曼有点诧异於他此时还这等沉静,等那霜白的身影从面前掠过时才回了神,赶忙撑起伞,提着灯跟了上去。
一到雨地里,四下里水声如雷,登时便显得嘈杂起来。
那伞本就连一个人也遮不周全,两个人一挤,几乎就是白费力气。偏生他忽然又走快起来,萧曼赶不上那步子,渐渐变成了碎步小跑,跟在旁边不禁有些狼狈。
她倒没去在意,只道他刚才是在人前不便显露,这时才透出急切来,但暗地里却也有些奇怪。
原先这人一见自己,多半不用开口便有话说,今日却奇了,明明这时传旨召见处处透着蹊跷,他却连问都不问,好像丝毫没起疑似的。
究竟是已经猜出了缘由,还是暗中早有了准备,所以坦然不惧?
萧曼猜不出底细,那颗心反而更悬得厉害,总觉又要生出什麽大事来了。
“师兄,陛下他……怕是今晚便要……”
她在肚里酝酿了半天,终於把这信儿透了出来,试探着说到这里,就看他唇角撩撩地向上挑,脸上却不见笑意,全然只像是皮肉的牵扯。
秦恪丝毫没有看她的意思,甚至连那双眸子也没因这话眨弄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与其说是回应,倒更有点像鼻息间的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