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她更加看不懂了,总觉他今日有些奇怪,但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召见奉的是急诏,两人没再绕行,而是直接从贞顺门入宫,再穿过内苑,很快便到了养心殿。
堪堪拾级到廊下时,浑身大半都已透湿,门口几个值守的内侍早已拿了手巾和新袍子等在那里,一见人来便迎上前要服侍他更衣。
秦恪淡着眼随手一挥,径直跨入殿中,转向通廊的东首。
萧曼收了伞,交给旁边的人,吩咐各去当值,谁也不要来扰,再抬眼时,他已走出老远了,只得赶紧追上去。
廊间的窗都关了,风雨都被隔在外面透不进来,两边的宫灯悄生生的立着,今夜出奇的静,也出奇的黯淡,几乎就像两串垂死的萤虫,整齐的排在那里。
甬道般的长廊走到尽头仿佛也就是一刹的工夫,绕过转角时,眼前蓦然亮了些,那道熟悉的门中灯火盈盈,似乎比往常暖人,重重帐幔不知被什麽力道吹拂着,层层荡起微漾,那些威严生硬的金梁玉柱竟莫名也柔和起来。
“你留着。”
秦恪淡然的语声中终於有了一丝波澜轻缓的颤动,说着便上前撩开帐幔,走了进去。
暖阁内的样子和陈设,一样样都是熟悉的,但这时看着却又生出陌生的感觉来,就像曾经长久呆在一个令人生厌的所在,故地重游也不会释怀。
他又放缓了步子,绕过座屏,就看那一身道袍的人竟然直身坐在软榻上,焦芳侍在身旁,像是已帮他篦好了头,正细细地绾道髻。两人同是一副淡笑平和的模样,仿佛不是大限将至,就是寻常的起居服侍而已。
秦恪唇角撩挑的笑却早已沉了下去,一步步走到离御案丈许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双手交握在身前,垂眼而立,既不看案後,也没有半点要下拜的意思。
臻平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千言万语已涌到喉咙口,这时候却堵噎在嗓间,什麽也说不出。
他身上的曳撒已瞧过不知多少次了,似乎却从没留心过是霜白的,就像婴儿般的纯净,片尘不染。
然而此刻那袍子上浸透了雨水,扭结出无数错乱间杂的褶皱,灯火照映下更渐渐显出褐黄的尘色,连那双记忆中明亮的眼也隐在眉骨的暗影下,瞧不清了。
焦芳的目光没有丝毫挪移,仿佛殿中根本没有来人,就这麽目不转睛地默默替皇帝把髻子束在头顶,再将羊脂白玉的道簪横斜地别插在花白的发间。
“主子,得了,老奴……告退。”
他脸上还是淡如止水,可语声中的颤动已难以掩饰,言罢,伏地跪倒,恭恭敬敬地行了四拜的大礼,才站起身。
“嗯……是时候了,你也该歇着了。”
臻平帝慢慢转向他,脸上是孩童般春风和煦的笑,目光却千丝万缕地缠在他身上,似是难以割舍。
焦芳没敢再去看他,掩着已起伏抽噎的声气,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回身时泪水却夺眶而出,疾步转过屏後,甚至没向秦恪望上一眼。
几乎就在那苍老伛偻的背影消失的同时,臻平帝双肩也陡然一松,腰背立时塌了下来,脸上依旧残着笑容,微微弯翘的眼角却沁出星星点点的晶莹,双睑轻轻一阖,便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第156章 风木之悲
生老病死,爱憎离别,饥贪渴求。
人之苦,一言以蔽,人之难,莫过於此。
纵然是帝王天子,富有四海又如何?
回头瞧瞧,匆匆五十年,什麽也没得着,依旧逃不开轮回,连最亲近的人也是流着泪离去的。
难道这就是命麽?
雨似乎又大了些,厚实的门窗,重重遮掩的帐幔也渐渐阻隔不住,仿佛是上天无言的讯问,不容不闻。
暖阁内的寂静一下子被搅散了。
臻平帝缓了缓神,抹去眼前朦胧的湿意,抬起头时脸上已做欢容,朝御案下招了招手:“来,到朕身边来。”
他说完这句话,才发现站在那里的人也正凝视着这边,似乎一直没离开过他身上,目光却又淡得出奇,像是对刚才的诀别毫无所感,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这眼神沉得怕人,他脸上的笑凝滞了一下,却见霜白的曳撒猝然拂动,他竟真的向这里走了过来。
原来如此,这世上哪有不愿亲近父母的孩子?
即便心里存着再大的委屈,只要解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臻平帝低低地叹了一声,只道是自己双眼昏花,方才看错了神色,那只手颤颤地正要抬起,秦恪已几步走到了近处,却没照他所指到身边,就在御案前定住了脚步,与他隔案相对。
“陛下还有什麽话吩咐奴婢麽?”
臻平帝顿手一愣,这次离得近在咫尺,抬眼就看到他眸中的淡漠,就像在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没有丝毫知近的暖意。
他手无力的一垂,正好在榻沿上磕了一下,却完全感觉不到痛楚,软塌塌的搭在那里,胸口锤击般的发闷,有些上不来气,颤颤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抚着。
“从前的事……你也知道,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朕是你的父亲,你……难道就不能莫再提奴婢两个字麽?”
从知道真相的那天起,这话就一直憋在心里,今天终於说出来,那口气非但没有舒缓,反而一下子鼓胀起来,撑挤着胸膛,连脑中都嗡嗡作响。
明明是父亲,却没有尽过一天疼爱之责,却把亲生儿子当做奴婢在身边使唤,如今单凭一副好脸色就能把冷落了二十二年的心再暖热麽?
他不敢奢望,但却更见不得他这副隔人千里的冷漠脸色,就算不是皇帝,单凭是个父亲,这般低声下气的“恳求”,难道还不值得他正眼说句话麽?
然而,他就没从那双眼中瞧出一丝想要看到的变化,反而愈发显得寒然无味,仿佛原本对这样的会面就毫无兴致。
“回陛下,从前那些事儿,有的奴婢早就忘了,只记得如何被干爹带进宫来,如何学着一步一磕地服侍主子,若没干爹,便没有今日的奴婢,奴婢也没别的长处,知恩图报还是懂的,所以要说父亲,奴婢便只有干爹一人。”
秦恪说得恭恭敬敬,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刃一般棘刺过去,像要将对方剖割得体无完肤。
臻平帝双目呆滞,眼中渐渐被沉色笼罩,几乎看不到光彩了。漠着眼喘息了几下,才问:“那你究竟……想要朕怎样?”
他语声拖曳,嘶哑的已几乎听不清真实,说完时心下也是一沉。
“陛下又误会了,奴婢的名字也起得好,兢兢业业,恪守本分,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何况一介贱奴,要了又有什麽用?万一陛下动个雷霆之怒,了结了奴婢的性命,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秦恪话中的寒意渐浓,但说得依旧平淡无奇,仿佛在絮叨一件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臻平帝默然听着,双手在袖筒里捏攥着,许久未修的指甲嵌进皮肉里,脸上却是一片僵木。
过了好半晌,忽然长叹一声:“好,朕这里有件东西给你。”
言罢,探手到软囊下摸出一张淡青色的纸笺,也没看他,半垂着头抖抖地递了过去。
秦恪也没迟疑,当即就接了过去,垂眼在上面扫了一下,目光微眇。
“陛下真有此意?”
臻平帝似乎已有些无力回应,颔首轻点,顿了顿才缓声道:“不错,不管从前还是现在的事,都放下吧,拿着朕的这张手谕出宫去,想到哪便到哪,虽然不能封藩建国,也能保你一世平安了。”
说完这句话,他慢慢阖上眼,脸上的血色已淡了下去,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向後一倒,斜斜地歪躺在软榻上。
秦恪的目光又垂回那纸笺上,怔怔凝望。
熟得不能再熟的飞白体,从幼小时不知已瞧见过多少次,也记不清拿着这样的手笔去见过多少人,传过多少旨意。
今日这次终於是属於他的,却只有短短两行字,而且还是叫他离开这片出生长大的地方,永远也不要回来。
不过,这样也好,来时悄悄,去时无声,既然一切都是绝决,心中就再也没有牵挂。
他伸指拈住纸笺的下半截轻轻向上卷,一下又一下,前後折了几折,最後只剩两指宽的一条,便塞入衣襟内,随即拱手一拜。
“陛下隆恩厚赐,奴婢铭感於心,既然是圣意,奴婢定会遵旨而行,出宫以後寻个安稳地方过活,也落得逍遥自在。”
臻平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终於卸下了心头积蓄已久的重担,却似乎还有些东西放不下,迤迤地重又睁开那双浑浑的眸子,一点点移转向他,像是还想多看几眼那从未在心底里仔细珍爱的脸。
然而,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阴鸷如枭的面孔,挑唇翘眉,像凶兽俯睨着垂死挣紮的猎物,脸上的每一寸都带着兴奋的快感。
“陛下这旨意,奴婢定会凛遵不假,可在此之前还有件要紧的事儿,须得办妥了,才能走得安心。”
秦恪微微倾身,隔着御案俯近,盯住他一字一顿道:“陛下尽管宽心,奴婢这里担保,既不会篡乱大夏的皇位统系,也不会坏了国朝根基,只要瞧见上天替我母亲收拾了那些有罪之人,便心满意足了。”
第157章 情天孽海
疾步声中,秦恪绕过座屏脚下没有一丝停顿,也没去撩帐幔,人是迎头从里面冲出来的,连撞在那削窄纤柔的肩上也全无所觉。
几乎同时,狂风将靠外的那一溜窗都鼓开了。
两侧的灯全被吹熄,青铜架子东倒西歪的散了一地,廊道内一下子暗如幽冥,耳畔惊惶四起。
鬼泣狼嚎似的尖啸涌进通廊内,裹挟着牖扇磕碰的咣响,直戳着耳鼓。
他一路疾风拂掠般地走过,对身後的呼唤恍若不闻。
外面卷进来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眼眶下都是湿的。
那不是他的泪,他只是空怅,魂像被牵着飞,大半都离体去了,紧赶着脚踪也追不上,所以只能快了又快,像发疯似的。
既然从始至终都是背负着仇恨而活,又为什麽会心痛如割?
他想不明白,暗地里念着搅缠在心头的积怨,忆回漫溯,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张清臒苍白的脸展颜而笑的样子。
就像当初他服侍他泡脚时,头一回背全了《太上道德真言》,他笑得是那麽开怀欢畅。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喜欢看他笑。
只有那时候他才是平静的,平静的可以忘却一切。
父子间的欢愉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光阴荏苒,那笑容也从意气风发变成了暮气沉沉,不再有神采,像漾尽的涟漪,渐渐归於寂默,就在刚才戛然而止。
不知不觉间,人已到了殿门外。
他还是没停步,循着玉阶走下去,漫天暴雨倾盆,兜头浇下来,寒意侵入骨髓。
他似是回神清醒了些,终於定在那里。
恶浪般的风汹涌而来,卷撕揪扯。
两名当值的内侍从殿檐下奔出来,左右擎着伞撑在他头上,还没站稳就被踹到在地上,唯唯惶然地爬起身又退了下去。
他踢开那两柄遗落在地上的伞,迤然仰望。
夜空像浸透了浓墨,无边无际地穹笼而下,西天上那几缕残淡的斑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月尽还有再圆时,人世间的离别却只有永诀。
他轻阖了眼,任凭大雨淋在身上,仿佛要让它把自己冲涤干净。
但天霖只是冷湿了身子,却镇不住心口的剧痛。
头顶的落雨蓦然一止,这时候又有人不识时务的想搅进此刻只属於他肆意宣泄的宁静。
他没有睁眼,却知道来的是谁,鼻间含着漫淌下来的水珠轻轻喘息,算是默许了。
“想说什麽?”
“雨太大了,先进去吧。”
萧曼的语声也像在叹息,把伞又朝他那边挪了挪,自己却没跟过去,雨水毫无阻拦地扑打在身上,顷刻间便湿得透尽。
进去干什麽?
服侍人换装裹绸,小殓停床?
那里面一样样好不容易才离了眼不去想,再瞧见,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麽样。
不过,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是不那麽叫人生厌。
秦恪唇角轻颤了下,没有言语,仍旧站在那里。
萧曼似乎就只是劝一劝,也没有动,陪着他站在雨地里,头上的乌纱早像护城河里捞的一般,水成股成串的渗出发隙,不住地往下淌,眉眼都被糊住了,连着他的脸也变得朦胧。
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也没想过他会对任何人的死这般难舍难弃,可如今真真的便让她瞧见了。
自幼进宫,一步步身居高位,可除了焦芳之外便没有再亲近的人,反倒是在皇帝身边时日久了,自然而然便生出些亦主亦父的寄托来,纵然曾被疑心猜忌,贬谪在内官监里,这份情却冷落不下。
她看得出他眼中的伤痛,终於不再深藏自掩,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就像寻常伤心难抑的人,真真切切,实实在在。
她默然望着,忽然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像原先想的那麽坏。
“你回去吧,干爹那里该有吩咐了……”
秦恪忽然开了口,缓淡的语声像浸泡在这雨中,濡软的少了几分力道,却更加湿冷冷的凄人。
话是这麽说,可那眼中分明透着孤寂。
萧曼没有走,仍旧和然望着他:“我虽然在宫里时日不长,可也瞧出陛下是念旧恋情的人,可惜医了这麽久,还是没能等到圣躬大安,我心里……也难过得紧。”
只说了几句话,眼眶便泛起酸来,雨水也倒灌进嘴里,一片腥咸的味道。
她假作抹着脸,顿了顿,又劝道:“师兄也不要过於伤心了,你这般忠义重情,陛下有知,自然感慰。”
说了半天,终於还是俗气的宽慰起人来了。
秦恪叹息般的轻嗬了一声,目光幽幽地撇转过去。
“忠义重情?嘁,上至朝堂,下到坊间,恐怕没一个人会这般看待本督,如此违心的奉承话,怕也只有你才说得出口吧?”
这时候还说得出呲弄人的话,但神色间却全是自嘲的意味,慢慢地转过身来,与她相对,像是在等着回答。
她也微微仰起头,毫不怯掩的与他四目相对,正色应道:“这世上的人多半都喜欢道听途说,不论是非真伪便横加妄议,人云亦云,其实有些事并不像传言的那样,须得自己经了见了,才会知道。”
这说得振振有辞,倒好像对他已经知根知底似的。
秦恪不由又是一笑:“那些天天叫嚷着忠直不阿的朝中文武到你这里就是道听途说,是非不分之辈,我这样的恶人反倒落了个好,什麽时候你也学会颠倒黑白了?”
他自嘲暗讽的话才刚说完,萧曼便立时接口道:“可那些自诩忠直的人又有几个会因着陛下淋在这大雨里?”
秦恪像是没料到她会这麽说,眸中有一霎的怔愣,望着她的目光也盈起一层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