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正被雨水淋得蹙眉狭眼,那张小脸上有些狼狈,甚至可说是滑稽,但却又有种之前从未见过的可爱。
就像雨夜中忽然亮起的明灯,融融的暖人心脾。
他眼中的冷凄像被那暖意驱散,渐渐淡了些,目光定在那张小脸上,袍袖轻拂,带着湿意的纤长五指已握在她撑伞的手上,蓦然一紧,将她整个人拉到伞下。
第158章 相偎相依
萧曼全然没半点防备,惊声轻呼中,人就已和他对面挨在了一起。
她心头火燎似的跳起来。
擎伞的手硬生生地僵在那里,胳膊肘别扭地横过来,想将两人的身子隔开。
岂料腰间促然又是一紧,不由自主地又和他贴实了几分。
隔在中间的手臂也被夹挤得死死的,半点挪移不开。
前一刻还是黯色惋凄,转眼就换作了这副嘴脸,还当真动起手来了,先前那哀戚难抑的样子都是假的麽?
“师兄,你做什麽?放开我……你放手!”
萧曼有些惊骇失声,却怕被听到,不敢真叫。
以往也不是没同他这般紧挨过,但那要麽是被无故当成泄愤之物,要麽就是存心作弄人的挑惹,从没哪次像现下这样执意,丝毫没有玩味戏谑之态。
此刻,两人的身子仅仅隔着濡湿的衣衫贴蹭着,雨水不再显得冰冷,反而烘焐得发暖。
她分明能觉出他胸腹间坚实的肌理起伏,那颗心在腔子里不住的律动,竟也有些促促之感。
萧曼身子微颤,只觉那股薄荷气喷薄而来,原本该被雨水冲淡了,没想到却愈加浓烈,熏熏地冲进鼻中,直入脑际,整个人竟有些发懵。
她吐息不自禁地急促起来,身子被他箍着动不了,只能偏着头向後撤,却避无可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双眼依旧淡然沉静,不含一丝亵猥的邪欲,却也难言止水无澜,内中透着浅不可见的渴望,仿佛这被雨浇得将要凉透的世界,需要光和热,那眼中的萧索和寂寥也盼着有人抚慰。
他,是要有人陪麽?
萧曼心头一诧,眼眸像被吸住了似的,幽幽回望,怔然出神。
蓦然间,他眼瞳一低,垂俯向下。
“放开你?嗬,就打算这麽回去叫人都瞧着麽?”
这话像是炸雷过耳,萧曼悚然一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这才发现自己被雨淋湿的衣衫紧紧黏贴在身上,胸前女儿家的隐秘再也掩藏不住,一览无余地都显了出来,此刻正被他瞧在眼里。
她脸颊几乎要被簇起的火燎得红透,拚命拿手遮掩,又垂首含胸往下坠,不让他再觑见分毫。
“再这麽不听话,便当真叫人瞧见了。”
那略带讥嘲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萧曼赶忙止住了挣紮,不敢再乱动,双颊和耳根处红烫得发疼,垂耷着脑袋不敢抬起来,却小心翼翼地躲在他臂膀後向那边探望。
正殿门口空空如也,这时已不见一个值守的内侍,通廊被风鼓开的窗子也都重新掩好了,隐隐能听到里面深远处传来阵阵惊忙的躁动。
又被他骗了!
这人一贯嘴里就没几句能信的实话,她却好像始终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的落进他下好的圈套里。
萧曼只觉脸颊上那股火渐渐窜进心里,烧燎得难受,只能咬牙忍着,可想到那些内侍都已去了,没人瞧见她和他这样子,总还算好。
她长出了口气,知道他是存心这样,再怎麽反抗也是蜉蝣撼树,徒劳无功,反正他只是个宫奴,再逾礼胡为,也不会真做出什麽事来,就当他这会子心绪不佳,别要真触怒了,又惹出什麽事来。
这麽想着,心下便坦然了些,索性也不再挣动,只垂着眼不去看他。
“陪着你就是了,松……松手成麽?”
她咬着唇,几乎是在哀求,声音低如细蚊。
秦恪却像充耳不闻,手上非但没放松半点,反而又紧了两分,已然是堂而皇之地把她揽在怀里,隔衣相贴,没半分间隙。
这样子活活要羞煞人。
萧曼身子不住地发颤,心头砰跳如雷,听在耳中清晰无比,却也一下一下撞在他胸膛,激起一簇簇难以言喻的反震。
雨点密集地打在油纸伞上,铿锵有力,先前不以为意,这时却觉山石垂压般的沉重,那握着伞柄的手早已筋酸软麻,大半都是由他在撑着了。
只想着自己合意,全然不顾别人心里愿还是不愿,他这臭脾气究竟要闹到什麽时候?
萧曼一边焦急,一边又无可奈何,生怕忽然有人出来看到这一幕,真不知到时该怎生是好。
雨势似乎略小了些,那种聒耳的哗响也渐轻了,四下里多了几许沉静。
秦恪也是静静的,仿佛凝如石筑,清冷的风裹挟着雨点,偶然卷进伞下,拍打着那粉雕玉砌般的脸上,那眉眼也像凝住了,竟是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这犹如哭泣的夜。
他也不大明白为什麽非要拉着她,过往的一切影影重重都在眼前飘荡,从少时到现在,二十年的时光,弹指一挥,究竟得到了什麽?
似乎什麽也没有……
反而那麽多的人都作了过眼烟云,终成往事,或永远忘记,或在偶然想起时保有一丝想念。
他不愿只是想念,最终连自己也变得湮没无闻,所以他忽然想抓住些东西,哪怕只有一件也好。
现在手边上不就是麽?
秦恪漠然的脸上一点点松缓下来,似乎又有了神采,目光斜瞥下来,那张小脸依旧红艳艳的垂着,已有些分不清是羞是怒,眼中还带着倦色,却更添了别样的娇憨可爱,全然不知自己在想什麽。
这样也好,她不明白,可以省去心思,不必有挂碍,真有风萧雨尽的那一天,也不会舍不下。
萧曼正心如乱麻之际,忽然就觉一股热力从揽在腰处的掌间传来,从上下两端循着腰股流转,越来越热,很快散晕开来。
她吃了一吓,不知是怎麽回事,仰头望上去,就看他眉眼和然,一派止水无澜般的平静,唇角那抹浅淡的笑却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她稍稍放下心来,赶忙又侧头避开,就觉那股热力这时已传遍全身,融进四肢百骸。
衣衫上的水气被蒸去了不少,身子不再难受了,反而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泰,熏熏然蒸上头脸,脑中昏昏,睡意沉沉。
秦恪眼望着她慢慢塌下身来,软软地伏在胸口,那抹笑又轻轻地翘了下,再抬眼时,皇城东方雾蒙蒙的,已泛起一线白来。
第159章 狼顾虎视
暴雨终於停了。
天色亮起来,明明晃眼得厉害,却看不见日头,恍然间分不清是晴是阴。
五凤楼上的晨鼓才刚落下,阖城内外庙观禅院的锺声就洪潮海浪般响了起来,轰鸣相继,接连不断。
禁城中的内侍宫人早已开始忙碌。
殿宇门楼上还未撤去的喜庆红绸被纷纷扯下,重又换上旌幡白绫。
才脱下不久的素袍黑角带又穿回来了,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灰扑扑的死气。
养心殿内外一派肃穆,十几名内侍抬着箦床缓缓从正门而出,旁边另有人张着庐帐伞盖,一路小心翼翼地下了玉阶,由两队腰缠白绫的锦衣校尉护送着,谨步慢行地出院,折往东去了。
秦恪负手站在殿门前,俯望着那僵直躺在箦床上的身影,衮冕具服,红绸裹缠,仍是威严如生。
但隔得远,面目已变得模糊,拖曳曳地从转角处绕过,来不及看清便不见了。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沉淡的神色,瞧不出丝毫情绪,身上也是干净利索的样子,甚至连那点疲倦都掩藏在眼底。
皇帝龙驭宾天,大丧的消息已经传出,下面小殓大殓,举丧发引,直至入陵上諡,都得由司礼监在头里操持,片刻也脱不开身。
焦芳目下已经不起操劳,所有的事儿必然都得在他肩头上挑着。
想来这也能算是送终了吧。
秦恪目光游游地望向北边,轻嗬了一声,又悠然轻叹,却没立刻随着箦床过去,转身又入了殿,不紧不慢地往西走。
通廊内没有了喧嚣,此刻仿佛也成了离魂的躯体,放眼看去,到处都像褪色失神的样子。
一路走着,刚绕过转角,就听暖阁内隐隐传来人声。
即便再後知後觉,这会子也该知道了。
他没停步,脚下却有意无意放得更轻,跨进门,靠在廊柱外静听。
“秦祯,怎麽又穿这破袍子,是皇爷爷又叫咱们穿得素净麽?”庐陵王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听得出心中的不情愿。
“是,陛下……去了很远的地方,世子以後便见不着了……”
萧曼话还没说完,那童音便诧声惊问:“皇爷爷也去了很远的地方?是父王和母妃那里麽?”
里面没听应声,该是只点了下头。
庐陵王的声音立刻黯然了:“为什麽都要去啊,那地方就这麽好麽?我也好想去,为什麽不带上我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猝然一闷,像是被萧曼捂住了口唇,没让他再说下去。
“世子忘了陛下教的圣人之道麽?这等话千万不可说,连想也不能想。嗯……陛下、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是……做好了这里的事才能到那里去,世子眼下什麽也没经过见过,自然去不成。”
她略顿了下,又续道:“就像上回说的,咱们现在穿这身衣裳就是为了给陛下看,连着太子和太子妃殿下瞧了都会高兴,这时候不能使性子,世子快来,稍时还有大事呢。”
大事?
这话自己心里知道就成,用得着跟这屁大点的小东西打招呼麽?
不过,说了倒也无妨,反正都是个懵懂样儿,怎麽摆弄也由不得自己。
耳听得里面传来穿衣的窸窣细响,他也没了兴致,又轻慢着步子出了门,一路转过通廊到殿外。
才只一会儿的工夫,天色更亮了,但那日头仿佛刻意躲着,仍旧踪影难觅,云一层一层的铺展着,漫天都是茫茫无垠的灰白。
秦恪刚把头微偏过去,旁边值守的内侍立时近前嗬腰道:“二祖宗请吩咐。”
“没别的话,就两条,老祖宗服侍陛下伤了心神,好生服侍着歇一歇,外头的事儿我来支应,世子爷那边千万照看好了,只要我不在这儿,一切都听秦奉御吩咐。”
说完也不等应声,径自走过月台拾级而下。
不急不缓地出了院门,早候在那里的曹成福当即迎了上来。
“禀督主,昨儿晚上奴婢已传令安排好了,皇城四门,内城九门都换成了咱们的人,龙骧卫也在外头候着,只要督主一声令下,便可入城勤王。”
“勤王?用得着这麽大阵仗麽?”他鼻中一哼,撇了撇唇。
“……”
曹成福被这话弄得有些发懵,先前处心积虑安排妥当,昨夜又费了这麽大的周章,现下却说用不着,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麽药?
“咱们干好自己的事儿,不过是留一手图个安心,现在麽,看看戏就好。”秦恪掸了掸袖子,“外头怎麽样?”
“回督主,也没什麽,刚才一听到敲锺,朝里那帮人就在思善门外头哭开腔了,多数光看抹泪的架势就不对味儿,多半都在袖筒里藏了家夥什,哪有几个真流眼泪的,可叫唤声却一个比一个响,听着就腻歪。”
曹成福在旁觑着他脸色回奏,说到後来自己也开始嗬声不屑。
秦恪一乜眼,想起昨晚雨地里那些话。
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到头来没几个会真心为皇帝流一滴眼泪。嗬,还真叫那丫头说着了。
他嘁声笑着,眼中却凛起寒光:“坤宁宫那边呢?”
曹成福赶忙凑近低声道:“刚来人报,已经上了抬舆,这会子八成快到谨身殿了。”
他点点头:“哟,这麽着急上火的,得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是嘞。”
曹成福一比手,当先引着他过了景运门,沿内朝的路径一路往南,没多远便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嚎,和着宫墙四下里一传,更显得嘈如枭声。
他拂耳蹙起眉来,依旧往前走,等走近那巍峨高耸的殿宇,哭声却蓦然沉了下去。
忽然就听有人高声道:“陛下龙驭宾天,帝位不可虚悬,眼下最要紧的,除了大行皇帝的丧礼外,便是迎立新君继位。”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口道:“正是,诸位听我一言,自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目下国家多事,更不可一误再误,既然皇後娘娘,内阁诸位阁老都在这里,下官便斗胆进言,晋王殿下仁孝有德,武功赫赫,可为明君圣主,况且又是大行皇帝独嗣,应即刻请晋王殿下还京继位,主张大事。”
第160章 犬牙鹰爪
一番大义谋国的言辞慨然无比,实则却无异於废话。
自上月中元那次变乱之後,东宫便一直虚悬。
但纵然皇帝始终未立新储,可该由谁继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压根儿就不用琢磨。
这般急不可待地说出来,也不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非但显不出拥立之功来,反而抢尽了众人的风头,免不得以後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话音落後,附和随应声并不如何热烈,场间甚至略显安静。
秦恪唇角抽挑出一抹阴浅的笑,低声对曹成福耳语了几句。
曹成福也嘻着脸点头打了一躬,转身折返回去。
他仍是不紧不慢,踏着台阶向上走,就听殿前那边有人又道:“我以为此议不可,晋王殿下此时万不可还京。”
这话着实显得出人意表,当即便有人厉声喝问:“为何不可?难道你以为晋王殿下不当继位麽?”
先前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冷嗬了一声,随即将嗓门拔高了几分:“晋王殿下继统是天命所归,在下岂敢有异心?可诸位难道都忘了,眼下沙戎十万骑兵已绕过边墙,直抵关内要地,北境三镇危急,战局正在胶着之中,这时请殿下回京,军心必然大乱,一旦三镇失守,虏骑朝夕便可抵达京畿,难道诸位还想重演前朝中京陷落,国破家亡的旧事麽?”
这後面几句颇有些振聋发聩之意,场间先是静了静,随即便“嗡”声四起,像在议论,更有不少人附议称是。
秦恪这时已走上了台基,值守的一众内侍早觑见他脸色,心中都有底数,只躬身行礼,没一个敢出声叫的。
他好整以暇地溜着步子沿殿侧走过去,却没急着现身,就在斜檐的廊柱下停了下来,半隐在後面微侧着头望过去。
那边文武百官正团团聚在殿前的玉阶下,乱糟糟地交头接耳。
月台间有个略显萎顿的身影,大袖孝衫,披着麻盖头,掩面而泣,正被两名宫人左右搀扶着,勉强站在那里。
不光穿戴得整齐,戏也演得十足。
他撩挑着唇更不出声,就站在那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