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见礼侍奉练了几个月,早已烂熟在胸,可这时候脑中却有些混沌,竟开始不知所措。
下面该怎麽着?
她脑中一片淩乱,目光却先动了,瞥转向旁边的喜案。
那上面的紫檀木架上搁着一把缀着红绦的玉如意。
脚步由远而近,短短地二三十步却像过了前半辈子,终於到面前时,脑中还是恍惚的。
这时已不用抬头,垂着眼也能瞧见绯红的绦纱袍,红裳蔽膝,大绶中单,翘头云履……
忽然间,那双脚向旁挪开两步,走向不远处的喜案,随即又转回来。
一柄尺把长的玉如意蓦地从下方伸进来,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向上挑。
她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却能觉出罩在头上的红锦在不住滑落,最後窣的一下不知去了哪里。
终於到这时候了,既然无法躲藏,还不如就此坦然些。
她鼓起勇气,睁开眼,慢慢仰上去,终於看清了对面那张脸。
眼前的他剑眉星目,神采英拔,没有想象中常年战场厮杀的戾气,也看不出多少身为皇子的倨傲,反而显得沉静坦荡,落落洒脱。
这样子确实像那个小秦公公所说,足以让世上所有的女子倾心以之,可奇怪的是,她此刻就像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明明价值连城,人人都想据为己有,而她却只是生出些赞叹,心中丝毫不起波澜。
这究竟是为什麽,旧事难忘,还是别人说的痴傻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盈盈起身,准备依着规矩行礼。
“不用了,本王也就只有几句话,坐着听吧。”
对面的澜建瑧忽然开了口,纵然已刻意放缓了语气,但分明还是冷峻如锋。
她身子已半抬起来了,闻言一顿,僵在那里极是难看,接着站起来是违抗夫命,再坐回去也不妥,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
他显然也看出她局促为难的样子,拂袖转开身,到喜案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慕婉婷咬着唇发愣,终於还是直起身,木着眼走过去,斟了一杯茶,捧到他面前。
他倒是真的接在手中,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不置可否,也没去看她,随手放在案上。
“好了,有了这杯茶,你我就算有了夫妻之谊,以後在宫中好自为之,父皇母後向来都是宽仁大量的,只要没什麽大的过犯,想来不会有什麽麻烦。”
这怎麽听都不像是新婚的窃窃情话,却像是临别赠言,仿佛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她心头一片白茫茫的,後面的话几乎没怎麽入耳。
原来竟是这样麽,似乎也早该想到了。或许原本就没什麽好憧憬的,现在只是看清了以後的日子罢了。
她也没觉怎麽难过,只是心里闷得慌,向後退开,涩声应了个“是”。
“知道便好,你怕也听说了,边关告急,我明日一早便要赶回建兴,等再回来,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了。也罢,其余的便不说了,早些安歇吧。”
澜建瑧拿手一撑,长身而起,蓦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又转回来,在案上一只长长的漆盒上拍了拍:“有件事交给你,明日去养心殿拜谒父皇的时候,捎带着把这件东西送给世子,可别忘记了。”
第151章 惊才绝艳
晨间的风忽疾忽缓,乍起时拂动着帐幔,能瞧见里头稀薄的烟气飘渺氤氲。
那後面宽大的螭龙座屏高墙般横挡在那里,铁壁似的把内外都隔绝了。
慕婉婷重又垂下眼来,继续在暖阁外跪着。
她没有别的法子,除了等还是等。
铺地的金砖出乎意料的凉,手按在上面冷意就像蚁虫般从掌心透进去,渗渗地往上钻。
她渐渐抵受不住了,虚着手掌拿指尖硬撑着,可也没好到哪里去,两条臂膀很快寒浸浸的僵痛起来。
里面终於有了脚步声,趋趋的听着很疾,却隔了半天才到近处。
帐幔忽地撩开,出来的还是方才那个进去通禀的内侍,轻碎地走近身侧。
“回晋王妃殿下,陛下说身子违和,相见不便,朝觐之仪就免了,以後只须谨持孝道,敦睦妇伦,这些个虚礼都不用过分着意。”
不用执着虚礼,可还是叫人在外头跪了那麽久,这便是他口中所说的宽仁大量麽?
慕婉婷只觉喉间塞噎得愈发堵实了,心里却没什麽波澜难平的。
不见就不见吧,也省得做那些虚情假意之态。
她有些吃力地撑起身,漠着眼刚一抬,就瞧见旁边那内侍手中的朱漆托盘,上头是几枚饱满圆实的大枣和栗子。
“这是陛下亲赐的,特命小的送出来,请晋王妃殿下千万收好了,将来早生贵子,立世齐家,为我大夏皇家开枝散叶,绵延永昌。”
他根本就流水无心,如今人都走了,还说什麽开枝散叶,绵延永昌?
她不禁有些好笑,胸口却堵得发闷,僵着身子叩头谢恩,伸手把托盘上的枣和栗子抓在手里,面无表情地照规矩揣进翟衣内,然後又行了四拜的大礼,这才站起身来。
瞥眼瞧见旁边的长匣,眉间蹙了下,还是叫住那内侍问:“这位公公且慢,不知世子这时起身了麽,嗯……这里有件东西是晋王殿下特意嘱咐转交的。”
那内侍却步後退,要回去复旨了,闻声又停步嗬腰道:“回晋王妃殿下,世子爷的寝阁在对面西头那边,照常理这会子早该起身了,奴婢这便引您过去。”说着,便上前两步,作势一比手。
慕婉婷只想着快些把事情了结,再到坤宁宫拜谒了皇後,就好回去清静了,於是点点头,跟着他往西头走。
一路穿过通廊,到西首的寝阁外,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读书声。
那声音婉转清亮,悠扬和乐,竟然就是那个小秦公公。
慕婉婷不由一愣,原来只以为她就是服侍皇帝汤药而已,着实没想到她竟是世子的贴身近侍。
眼见旁边的内侍就要出声通报,她也不知怎麽的,当即便一把扯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又朝来路瞥了瞥眼。
那内侍当然明白这是叫他自去的意思,赶忙一躬身,却步退下了。
等他去远後,慕婉婷依旧没出声,敛着气息从门口走进去,挨在屏风後。
就听那小秦公公的声音依旧续续地传来,诵读的是前朝鄂王岳少保所作的《满江红》。
这词本来慷慨激昂,催人振奋,从她口中读出来,却有种壮怀难酬,字字悲戚的感觉,全然是另外一番韵味。
她心中说不上是什麽感觉,总觉那语声柔柔暖暖的,像和煦的日光,又像鬓发间的轻抚,叫人不自禁地便抛却了积郁的怅怅,心神都平静了下来。
可还没等她读完第二遍,忽然就听里面一个稚嫩的童声不耐道:“这东西我早就已经背下来了,不要听了,秦祯,你再教我个别的好不好?”
这孩子该就是太子遗下的世子吧?
慕婉婷微愣了下,俯望着手里的长匣,忽然却不想这麽快送过去,只盼多听一听那小秦公公声音。
“好,好,既是世子背熟了,咱们便换一个,嗯……要不就学这首……”
“不好,我不要再学书上的了。”那孩子话中带着不耐,转而又带着些狡黠道,“秦祯,你懂不懂诗词?要不你自己作一首教我吧,回头我背熟了,皇爷爷听了一定高兴,嘿嘿。”
小小年纪居然还学会投机取巧,刁难起人来了。
慕婉婷摇头莞尔,原以为秦祯定然会寻个由头推脱,没曾想却听她轻笑了一声,接口道:“世子这是有心难为奴婢呢,也罢,世子须得先答应奴婢不能说给陛下听。”
“为什麽?”
“世子想,若是奴婢作得不好,陛下听了不喜,世子岂不是要被连累得训斥,所以只在这里听听便好了。”
“哦,那倒也是,好,你就作给我一个人听。”
“那世子便请出题吧,奴婢斗胆试试看。”
那孩子连声应着,像极是兴奋,跟着便笑道:“你听外面的蝉还叫得那麽响,就用这个做题吧。”
怎麽,莫非她还真的有这个本事?
慕婉婷诧异间,心中竟泛起一股蒙蒙的悸动,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探头从屏後望过去。
那小小的书案上只有几摞卷牍,文房四宝,一大一小并肩坐着,瞧不出尊卑,若不是衣冠有别的话,还道是哪家的兄长在给幼弟开蒙讲书。
那小秦公公星眸莹目,依稀还是上次在弘业寺所见的样子,似乎又略瘦了些,此刻正望着窗外那一片苍翠的树木,手上兀自还没将之前那本书搁下,蹙眉轻颦,一副沉思入定的样子。
日光融融的从窗口涌进来,铺洒在她青色的麒麟补服上,那张神情专注的侧脸竟是润色如玉,晶莹生辉。
慕婉婷从不曾想过一个宫奴会引她注目,哪怕生就着一副好皮囊,也不过是以貌媚主而已,可刚才那一刹,她居然有惊艳的感觉。
尤其是她的眼,竟有着从未见过的深邃和澄净,竟和寓居在弘业寺的那个书生有几分相似。
“秋来晚蝉鸣不休,忆回多少事,恋悠悠,凭窗坐看目如瞘,眼重望,宫阙万千稠。前世不到头,高堂旧室远,锁金瓯,奈何寸心已成秋,人陌陌,谁解此中愁?”
第152章 尴尬两难
慕婉婷没想到这位小秦公公会真的通晓诗文,更没想到她一出口便是首情至意切的《小重山》。
只觉其中字字句句都是金玉珠玑,品嚼生香,又像磔嵌在心坎上的利刃,生生割扯着最深的痛处。
从前的日子还没来得及品出些动人的滋味,便要像前世一样匆匆而别,去家远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从此被关在这瓮室牢笼一般的冰冷禁宫中,没有人情,甚至觉不出半点冷暖。
这词中所言,与现下的她何其相像?
那一瞬,她不由惝恍失神,竟有些不信眼前这人是个侍主献媚的奴婢。尤其是那词中娓娓叙来的凄伤,更不知曾有过什麽样的悲惨境遇,才会生出这等深沉入骨的感慨,让人不禁闻之落泪。
“好啊,好啊,秦祯你好厉害!我听着比书上这些也不差呢,秦恪他一定不会!”
里面那孩子忽然拍手欢叫起来。
慕婉婷还在悠然沉醉,被这蓦然而起的高声吓了一跳,没留神手上的长匣竟在座屏的雕花木格上碰了下,立时发出“喀”的一声脆响。
静室中,这响动极是刺耳,不光是她一惊,里面的两个人也自然听到了。
萧曼原不过是想哄庐陵王开心,谁知听着蝉鸣,望着外面的青天白日,广厦万间,不由自主地便勾起回忆,有感而发,自然而然地吟出这首词来。
若有旁人在时,她是决计不会这样“放肆”的,全是因为只有这孩子在,才这般没了顾忌,万万没想到居然隔墙有耳,方才那些话都被人家听去了。
喜欢如此悄无声息捉弄人的,除了秦恪没有第二个。
可想想又觉不对,前几日他刚暗自潜回来,话里话外显然没有再来的意思,况且这是大白天,就算真的有要紧事,也不可能选在这时候。
“是谁?”
没等她开口,庐陵王便先叫了起来,稚嫩的嗓音还带着些怒气,显然对有人在旁偷听极是不满。
萧曼只怕是秦恪暗中派了什麽人来传信,心头那根弦立时绷了起来,对庐陵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刚起身要去查看,就看一名宫装女子从屏後绕了出来,双颊微红,面上带着羞赧的歉意。
“世子莫怪,我……嗯,晋王殿下已启程回建兴了,昨晚临行时嘱我将这件东西送给世子……来的贸然,没吓到世子吧?”
那宫装女子倾身行了半礼,萧曼却看得张口一讶。
她当然知道晋王妃今日会依着规制来朝见皇帝,却没想到前几日晋王答应世子的东西竟会让她送来。
庐陵王这时也恍然大悟,小脸上重又盈起喜色,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奔上前拉住她道:“原来你就是瑧皇叔新娶的皇婶,太好了!我刚才还道是哪个偷听的奴婢呢。”
一提起“偷听”两个字,慕婉婷脸上登时烧得更烫,暗觑了一下萧曼的脸色,见她眼中也透着探询的尴尬,赶忙别开目光,强装着四平八稳的样子,和然看着面前的孩子,把手里的长匣送过去。
“这里头就是殿下交代的东西,世子收好了。”
那匣子好几尺长,也着实有些分量,小孩子拿着毕竟吃力。
萧曼赶紧走过去,接手帮他拿过来,放在厅中的圆桌上。
那孩子极是兴奋,慌不迭地便是打开匣子,搬出里面的长弓抱在手里装模作样地把玩起来。
萧曼腾出手来,察觉失仪,这才上去见礼,心下兀自忐忑,不知道刚才自己那阙直抒胸臆的词是不是都被她听去了。
小孩子懵懂无知,眼前这姑娘却是冰雪聪明,心思细腻,定然会生疑,说不准便能猜出些端倪来,那可不是什麽好事。
她不禁有些後悔,偷眼暗觑对方神色,就觉她脸上的羞赧仍未褪尽,目光对视时还有些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麽。
或许是刚进宫来,一切还未熟识,澜建瑧又刚过大婚便匆匆离去,她心中不畅,未免便会心头郁郁不乐,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可仔细再看她的眼,总觉里面交缠着凄楚无奈和孤寂无助,精神似乎也不大好,或许澜建瑧昨晚洞房花烛时对她便没有什麽好脸色,又或者是说了什麽不堪入耳的话。
萧曼想起他与炼姬那些纠葛往事,自己当初也曾信誓旦旦地劝说她嫁进宫来。
如今事情已然成真,再瞧眼前这楚楚可怜的人,纵然宫装在身,珠光宝气,仍然换不来一丝欢容和喜悦,心下也不禁黯然替她难过。
大概这真的就是命数吧。
她暗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也生出些愧疚来,又看她站在那里发愣,赶忙比手向旁边的椅上示意:“晋王妃殿下请安坐,待奴婢奉茶伺候。”
慕婉婷心中尴尬,原打算搁下东西就走,等进来相见後,却鬼使神差地发起怔来,一回神就见她恭敬相请的样子,明明想回绝,可脚下却不知怎麽的,竟真的挪去那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待一会儿也好,总归还宽适些,也省得总是被撇在那里苦等,到头来还看不着几张好脸色。
她双眸有些木木地转过去,就看她真的去侍弄茶水,索性就这麽既来之则安之。
庐陵王这时已过了大兴头,也抱着那弓转过来对着她左右打量,随即一撇头,欢然道:“秦祯,你说的半点不错,瑧皇婶她人真是好看得紧。”
慕婉婷只觉一股热气从脖颈处直蹿到耳根,没来由的羞了个大红脸。
这还是头回有男子开口夸赞她的容貌,居然却是个总角小儿,而教他这话的,还是身边的近侍。
萧曼也被这孩子的话弄得有些面红耳赤,双颊臊臊地热起来,手上刚泡的松萝茶差点翻出来,幸亏是背身对着他们,也没人瞧出来。赶忙擦拭干净了,这才捧过来,恭恭敬敬地搁在她手边的几上,却没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