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从早上起就黑着脸,现在的表情更是阴沉到了连路人都敬而远之的程度:“夏青鸢,你若是真当我是个男人,就最好别在今日夸他。”
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从步辇里伸出手,迅速捏了捏他的脸。陆远躲闪不及,倒真被她揩了油,语气甜中带酸:“怎么,青鸢县主刚成亲,就想养面首?”
她头上的珠钗随着步辇前行也前后晃动,隔着车帘,陆远看见她嘴角上翘,眼神却有些寂寞。
“想什么呢?”
锣鼓喧天中,他与她隔着车帘对谈,视满城喧嚣若无物。
“我在想,如果今日这招引蛇出洞的计策也不凑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我已将风声放出去,说你作为东山夏氏‘丹青眼’的后人,在滇南找到了河图洛书,作为陪嫁带进了王府。假如背后之人果真对它有兴趣,今夜就一定会出现。”
“可万一……万一来的人是梧凤呢?”
陆远也沉下眼帘,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万一是她,滇南王一定会出手。”
(十八)
夜已至,夏青鸢被送入婚房后,迅速反锁了门,将身上的钗戴一股脑除去,挽起袖口就从后窗翻了出去,陆远就在窗外接应,她恰好跳进他怀里。两人相视一笑,陆远还有心思揶揄她:“功夫不见长,翻窗跳墙倒是愈发熟练。”
“还不是陆大人教得好。”
婚房正中央的长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子,盖着红色封条。那是今夜请君入瓮的诱饵。两人就躲在后窗外浓密树丛中安静等候,一刻过去,两刻过去,就在他们都快以为没有人会来之时,一个窈窕身影从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来,却果真是梧凤。
她今天没有穿着军服,却是陪嫁侍女打扮。原来她早就随着婚仪队伍混进了王府,而滇南王却从来没发现她,甚至屡次与她擦肩而过。
梧凤走进婚房,先是四顾一圈,发现她居然不在房中,犹疑了片刻,还是走向了那桌上摆着的紫檀木方盒。刚要撕下封条,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再次开启,这次进来的是滇南王。
他今天喝了些酒,眼神飘忽,行动也不似平时那样处处留心。梧凤所在的地方与他恰好隔着一扇素面屏风,红烛映照之下,梧凤的身影恰巧被投射到屏风上,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四周一时寂静,静得能听见灯火的噼啪响声。屏风后的梧凤也愣在原地,头上珠钗摇晃。
滇南王安静地看着那剪影,半晌,才笑了一声:“青鸢县主,怎么还没走?你的陆大人没来接你吗?”
陆远在窗外无声地磨了磨牙,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屋内,滇南王却并未走到屏风后,而是在门口的桌椅边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既然没走,不妨与本王闲聊几句。不是想知道吗?虎贲骑与百花杀的旧事。”
他喝了酒,就向后靠在扶手椅边,手里转着酒杯,眼睛盯着屏风:“如你所猜测的那般,梧凤将军她,确是虎贲骑的旧部。当年虎贲骑并未在狼牙山全军覆没,另有十几人逃了出来,从漠北一直走到南疆。陆停渊还没死时,梧凤尚是虎贲骑的‘凤将军。’”
听闻此言,陆远眼神一变。夏青鸢朝他比口型询问:“你见过?”。陆远摇了摇头:“听说罢了。”
“我从年少时,就爱慕凤将军。一心想求娶她。” 滇南王继续说下去:“所以当凤将军来滇南后,我便以虎贲骑余部能留在滇南为条件,留她在我身边。”
“我以为,只要我不放手,总有一天,她也会对我动心。却没想过,若并非两厢情愿,做再多事,都不过是将那人越推越远。”
滇南王转动杯子的手停了。他看见屏风后的身影侧过了脸,像是在躲着他的目光。
“她的同袍弟兄们活着来滇南的一共十八个,年纪与她相仿的那个,叫叶北征。”
“我见第一面时就知道,那小子也喜欢梧凤。后来他不辞而别。过了一年回来,带了许多阿芙蓉花种,说是种植此物,能让同袍们衣食无忧。滇南就是从那时开始引入此花,良田也因此荒废。”
“当时。我正忙着宫中事务,并未留意此事。待终于脱身,再去找梧凤时,却恰遇见郡守禀报说,虎贲骑所在的城外有人偷种此物,按律当斩。”
“彼时我正焦头烂额,就将那事交给了郡守处理。直到一个信使浑身是血地来见我,说郡守带兵屠村,虎贲骑已许久不习刀剑,武艺生疏,寡不敌众,只他一人突围出来求援。”
刘退之捂上额头,久久未再说话,像是不胜其悲。
“我赶到时,还是太迟了。梧凤亲眼看见叶北征死在了自己面前,听闻他是自尽谢罪,死时,也才不过十八岁。”
“我答应她的事,保护虎贲骑,和五年后放她走,一件都没有做到。”
他不再说下去,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窗外花影摇曳,屏风后的人一动未动。
“后来本王才知道, 百花杀在多年以前便开始培育阿芙蓉做毒药,甚至用在自己人身上。此前天香阁案子里,那个裴家的前少主裴季卿,就是被百花杀从小试验的‘药人’。叶北征带花种回滇南一事,怕也并非巧合。”
烛火又噼啪一声,刘退之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屏风前,凝视着那个身影:“可惜,人死不能复生,错过,就是错过了。”
哗啦。原本一动不动的身影忽然伸出手,将屏风推开。四目相对时,刘退之静静看着梧凤,眼里毫无惊讶之色。
(十九)
“你知道是我。” 她看着他,眼里倒映红烛的光。
“你什么样子我都见过,怎么可能认错。” 刘退之伸手,碰了碰她发髻边插着的金凤钗。“还没见你穿红裙,很好看。”
她拨开他的手:“我今夜擅闯你的婚房,还意图行窃,按照大历的律法,殿下应当将我抓起来。” 她眨了眨眼,眼里有泪光:“这也是殿下布今夜此局的意图吧。抓了我,虎贲骑余部就会伏诛,滇南也可不会因为这个把柄,受百花杀与朝廷的牵制。”
滇南王一时无话,看了她一会,突然扶额轻笑,越过她走向那紫檀木匣子,打开之后,匣子里空空如也,却只在底部放着一张红纸笺。
梧凤看见了那纸笺,眼神瞬间一变。
“这是五年前,我写下的婚书。那时想着,若是我不做这滇南王,是不是就可以与你一同归隐田园,故而日夜料理后事。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将那红纸笺递给她:
“凤将军如不嫌弃,就留着做一念想吧。若是不想要,丢了也好。”
她接过那纸笺,上面工整写着二人的生辰与姓名,还有一句诗:
半生飘零终有定,情深不必共白头。
他不再看她,转身往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就跪倒在地,手捂着膝盖,表情痛苦。
“殿下!” 梧凤立刻扑过去,脸色煞白:“原来你的腿疾……一直都没有好吗?”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木屐敲击地面的脚步声,嗒,嗒,嗒。
接着门被推开,穿着河神装束,戴着榉木面具的人出现在门前。那人摘下面具,露出了裴季卿的脸。
“滇南王殿下的腿疾五年前复发时,曾被庸医以阿芙蓉做药引医治,几欲轻生。是我帮他戒除此药,作为回报,他帮我藏匿身份,在京城购置田宅,寻找牡丹的下落。”
梧凤的眼睛顿时睁大,声音颤抖地问滇南王:“殿下,他说的可是真的?”
男人咬着唇,像在忍受极大痛苦,却一言不发。
“多亏了殿下,我才能在芍药追杀之下隐瞒行踪,找到牡丹。” 裴季卿朝滇南王深深行了一礼:“作为回报,今夜我也来给殿下大婚送一份贺礼。” 他弯下身,将一件东西放在地上,就如同轻烟一般转身离去。
“今夜子时,滇南先王陵寝内,请诸位前来一叙。”
梧凤看见那东西,咬牙一拳捶在了地上,眼里闪着痛楚的光。
那是一把短刀的刀柄,上面錾刻几个小字:凤十八。
(二十)
哗啦一声,窗户被推开,夏青鸢从窗外跨进屋内,帮梧凤搀起了滇南王。几乎在同时,陆远从门外跑回来,脸色沉郁:“宫中或许有密道,让他逃了。”
夏青鸢拾起地上的刀柄,眉头紧皱:“快,去先王陵寝。再晚一步,恐怕被劫持之人姓名不保。”
滇南王挣扎着起身,额间因痛苦而掉下汗珠:“他说的先王陵寝,我、我不知在何处。”
所有人都望向他,刘退之却苦笑了一声:“滇南习俗,君王薨逝,以悬棺藏于山崖之上,薄敛陪葬之物,因此先王的陵墓与其他人几乎无异。且先王下葬时,位置绝对保密,安置妥当之后,会杀死工匠陪葬。”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唯有夏青鸢思考片刻之后,眼睛一亮:“我试试。”
片刻后,夏青鸢在地上摊开纸笔与滇南舆图,咬着笔端沉思了一会,在图上圈出来几个点:
“派人去这几处分头查看,或许其中有王陵。”
又蘸着朱砂圈了其中一个点:“这一处最有可能,我们现在就一同去。”
她又看了看滇南王:“殿下,你还能走吗?”
他咬牙笑了笑:“无妨。” 脸色惨白地站起身,刚走了几步,就被梧凤握住了手。他惊讶回头,看见梧凤向夏青鸢笑了一笑:“我与殿下一同去。先行探路之事,就拜托两位了。”
夏青鸢对她点点头:“凤将军放心。”
(二十一)
陆远与夏青鸢骑马出城,按照舆图上所标注的位置一路飞奔。
“上次宫宴之后,我还是第二次见识夏家的‘丹青眼’。” 陆远见她神色焦急,就与她闲聊起来。
“实话讲,我总觉得那大历朝的五件神物,不过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 她略放松了缰绳,与陆远并肩而行:
“比如说我的‘丹青眼’,其实不过是从小耳濡目染,看山水舆图与书画的眼力要比别人好一些罢了。滇南瘴气重,所以将棺木藏在深山中,阴凉干燥,可减缓尸身腐烂。若是王族陵寝,往往会提前数年查探地址,选择上风上水,又不易被人打扰之地。符合这些条件的山崖,在城郊并不多。”
话音刚落,他们就停在了一处山崖前:
“到了。”
“师父,师……青鸢县主!” 周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和窈娘也迟一步赶到。几人举着火把仰望山崖,果然在半山腰的绝壁处见到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这要如何上去?”
几人叉腰发愁之际,窈娘却已经找来了绳索,试了试崖壁的结实程度,就用短刀扎进崖壁,一步步轻盈爬了上去,不一会就从洞口甩下绳索:“上来吧。”
众人一一爬上去,周礼拍着手上的灰看着窈娘,对方轻描淡写:“过去在山中所练的,比这个难得多。”
四人爬进洞口,发现此处的确是曲径通幽。越来越宽敞,尽头时不时有清风拂过,像是另有洞天。幸而有风,火把也没有熄灭,可以照清洞里的情况。
此处仿佛常有人来,岩壁干燥,还绘着奇诡的壁画。有人与妖物在江上搏斗,有骷髅美人,也有些字迹潦草的笔画。更多的,是数不清的人像,都朝同一个方向行进,每人都戴着面具,不辨眉目。
榉木面具,錾刻芍药花。是百花杀。
众人越走,心中的不安越盛,直到走至洞穴的尽头,天地突然开阔,原来里面是一处天然溶洞。
“别来无恙。”
洞穴尽头,一艘巨船停泊在崖壁之间,像是千百年前曾误入此地,再没有逃出去。在船头站着一个白衣人影,面容清俊,眼带笑意,身边是一件冰棺,里面躺着一个女人。
是裴季卿。
“凤十八在何处?” 夏青鸢第一个开口,又向前走了一步。
“虎贲骑余部之人都被锁在这王陵之中。既然丹青眼与羽翎卫都来了,又何必用得到我一介废人为你们指路。”
他神态悠闲:“只是裴某在此处埋了火药。半个时辰后就会点燃。若是找不到,恐怕麻烦就大了。”
他们闻言,立刻举目四顾,寻找可疑之处。夏青鸢试探着往巨船的方向走,大声质问裴季卿:“裴公子,第一次在京城,你指引我们查找到了芍药的地下商路所在,上次在江都,你毁了裴家世代经营的商船,今天在滇南,你又将我们引到这王陵内部,难不成,此处也是百花杀的据点,还是裴家的产业,亦或是,二者兼有?”
裴季卿低着头咯咯笑起来:“算是裴某未曾看错你,青鸢姑娘。” 他舒展开大袖,坐在船头,仿佛无钓竿而垂钓,悠闲自在,甚至闭上了眼睛。
“她死之后,我曾想过,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起初我以为是我自己,后来,我发现是将人当做刀来使唤的百花杀,再后来,我发现其实这一切的根源,是那烂掉了根里的江左世家。就算我毁了裴家,还有江中李,半城苏,东山夏。毁了旧世家,还有新世家。只要人心里的贪欲不灭,门阀大族就世世代代不会消亡。”
“但我还是得做完这些事,才好安心去见她。” 他站起,深情抚摸着身旁的冰棺。
“我们已经分开太久了。”
哗啦,哗啦。寂静中,溶洞里却响起水声,仿佛是深海之中,巨兽翻腾。有人唱起歌谣,歌声清越悠扬,是个女子。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黑暗中,一个女子从洞口款款走出,身后跟着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戴着榉木面具。
窈娘第一眼看见那男人,就下意识退后一步,眼里闪过明显的恐惧。周礼敏锐地发现她的异样,挪了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他就是百花杀的堂主,是吗?” 周礼低声问窈娘,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狠厉:“当初,将你带去深山训练的,也是这个人,对吗?”
窈娘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忍不住抓住周礼的衣角。
而在另一头,女子走上巨船,一步步靠近裴季卿与冰棺。裴季卿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护在冰棺前面:
“芍药,你不是在……”
“夫君。你以为我尚在京城?” 芍药笑着走近裴季卿:“上次夫君在江都演的戏,险些将我与大人都骗过了。幸好,大人在滇南也留了些眼线。不然这神殿恐怕也不保。”
她又回头去看戴着面具的男子:“大人,您顾念兄弟之谊,数次放过裴季卿,这次总不应当再徇私了吧。”
“公主,所言极是。” 男人低沉的嗓音从面具下传出,他伸出手,将面具摘下,众人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男人与裴季卿有八分相似,却年纪不同。且细看之下,言语举止与气质也有天壤之别。
“失礼,吾乃江左裴氏第六十四代‘影’家主,也是‘百花杀’的堂主,裴仲卿。”
自称为裴仲卿的男人眼睛环视四周,眼睛落在周礼与窈娘身上,嘴角翘起:“原来有故人在此,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