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一幕朝着贝雯眼前冲过来,她不知道就罢了,可她偏偏知道,她恨自己知道。贝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俩竟然会站在一个你死我活的境地里。就算如此,她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根底里的连接,紧紧地拉扯着她和苏芳白。它超越了同事,室友,朋友,姐妹等等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她和李亚茹的关系。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连接,她说不清楚。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张不开嘴了,话都哽在喉咙里,憋得生疼,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怎么了?你有什么要说,快说吧。”周组长冲贝雯点了点头。贝雯却口中哑哑,只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终于,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就在那一个瞬间,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无数回。落回凳子后,她的心也沉到了海底。她死死地看着地面,只等着自己被宣判死刑。
“我能说话了吗?”苏芳白终于开口。
第63章 关系
“我要指证,”苏芳白站了起来,微微抬了抬下巴,她没有看向贝雯,声音清脆洪亮。
“我要指证,儿科主任刘敬之,故意买通我作伪证。真正开错了处方的人,其实是他!”
刘敬之愣住了,他抬头傻傻地看着苏芳白,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大家都看看苏芳白,又看看刘主任,一时之间都愣在那里。
苏芳白根本不理旁人,只是说:“昨天晚上,刘主任突然找我吃饭,我还纳闷。他打了车接我,到了地方,竟然是黑天鹅宾馆。饭吃的差不多了,他才说,他想让我帮个忙。我就问,帮什么忙?他说,很简单,只需要说句话,给我三千块钱,还能给我弟弟解决工作。
“我就问,什么话这么贵?他说,你就说,那天贝雯慌里慌张地跟你吐露了实情,她给错了药量,导致患者死亡。我说,就这一句。他说,就这一句。我就答应他了。”说着,苏芳白从包里拿出一只信封,抽出来,里面装着一叠蓝色的钱,都是百元大钞。
现场悄寂,刘主任的脸色灰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胡院长的双唇颤抖起来,突然说:“苏芳白,你说这钱是刘主任给你的,你有什么证据?”
苏芳白一呆:“这还要什么证据,我一个月才多少钱,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不是他给我,还是谁给我的?”
“哼,你在外面那么受欢迎,指不定是谁给你的。”王利发忽然开腔。
“你说什么!”苏芳白转过脸去瞪着王利发。王利发笑了笑,不再言语。
“刘主任,你有什么话说?”周组长问。
“我……”他的目光看向胡院长,胡院长使了个眼色,他咬了咬牙,猛然站了起来,“我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骗我!”
“刘敬之,我怎么骗你了?”
“是她,是她告诉我说,她那天晚上听到了贝雯说那句话。我今天早上才带她过来的。这些钱,还有什么黑天鹅,都是没有的事儿。我是没想到,你居然会临时反咬我一口。”
“你放屁,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三百,你的意思是,我拿我一年的工资陷害你?”
“这钱肯定不是你出,你是帮贝雯,一定是贝雯出。”刘主任冷冷地说。
贝雯笑了起来:“刘主任,我的工龄比苏姐还低,工资比她还低,她拿不出,我就拿的出么?”
“你是不能,但是你新交的那个朋友能啊。”刘主任慢斯条理地说,“就是在急诊的时候,你挂上的那个。听说他总是跑工地,是个个体户,家里还有关系,我说的没错吧?”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拿他的钱,这件事他知道都不知道!”
“哎,我也听说了,”王利发说,“你肯定是看上人家有钱了,要不然来我们急诊的人每天有多少,你怎么谁也没看上,就看上他了呢?”
贝雯知道他们故意想把水搅浑,深吸了一口气,说:“周组长,我还有一个办法证明刘主任确实开错了处方。”
“什么办法,你说?”
“那天刘主任开处方,是把两个孩子的计量弄反了。死者的处方找不到了,但另一个孩子的处方,应该还在药剂科。我们可以比对一下,我敢说,那一张处方上,药量一定是不足的。”贝雯说。
“这怎么能证明呢?”刘主任说,“处方一张是一张,给你开的不足,怎么能证明给他开的过量了呢?”
“计量是体重算的,我敢说那张处方的计量,恰好是死者所需的计量。这是其一。”贝雯说,“其二,儿科的处方不见了,药剂科的处方也不见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儿?我想问问周组长,是我一个护士销毁处方容易,还是他科室主任销毁处方容易?
“周组长,计量,处方,还有苏芳白的证词,一件事或许不能完全证明,但三件事加在一起,总能说明点什么吧?我就不信了,你还真能把黑的变成白的,错的改成了对的!”
贝雯这一大段话,一气说完,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插嘴捣乱的时间。屋里的人都被镇住了,连周组长一时也没说话。
“那就查查吧。”反而是胡院长说话了,“周组长,我觉得贝雯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我们医院也不想给外人留下话柄。大不了,再让药剂科的人查一次,查的清楚些,对刘主任也是好事,对吧?”
他一说话,贝雯反而愣住了。孙院长昨晚的话又在她耳边回响,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实证,可聊胜于无,至少能转移视线,让火力分散到其他地方去。可她猜不出胡院长为什么如此有恃无恐,自己也好像坠入了一片迷雾之中,心里惴惴不安。
“既然胡院长深明大义,不怕耽误医院的工作,那就今天下班之后,再查一次。”周组长说。
中午回到宿舍,贝雯和苏芳白都没说话。两人也没去食堂打饭,而是在各自的床上坐着。她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先开口,好像沉默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于是两人就没张嘴,从会议室一直走到了宿舍。
宿舍里闷热的厉害,苏芳白有点忍不住,开了窗子,但没一点用。贝雯动手把台式风扇拖了过来,一拧,扇叶转动。好歹是有了风,可风扇的摇头坏了。贝雯对着风扇吹,让温热的风从领口吹进去,吹了一会儿,她把风扇的脑袋推了过去。苏芳白的头发和衣领都在风里动,她伸长了脖子吹,嘴上却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贝雯说:“这破风扇,回头要找人修修。”
“太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苏芳白说,她把风扇朝贝雯推过去,“不行,再买一个吧。这用手推来推去,可受不了。”
“买?我可没钱。”
“那我有钱?”苏芳白说,她低头想了想,“早知道把那三千块拿回来了。”
“还真是,便宜他了。”
两人对望一眼,都笑了起来。
下午六点,空气里还带着一股子草的温热ᴊsɢ味道。
贝雯下了班,匆匆往药剂科去。苏芳白拉住了她,说:“药剂科我替你看着,你去会议室,免得他们跟周组长私下里说什么。”
贝雯心想,院长要说,早就说了。可还是如她所言,去了会议室。一进门,领导们都在,周组长好像正在和胡院长闲谈什么,两人不时点头微笑。
王利发在远端坐着,刘主任也在一旁,沉默不语。他看见贝雯,连忙偏开头去。
时间过得很慢,窗外渐渐黑了下来。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来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身后跟着苏芳白。她止步于门外,冲贝雯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转身离开。
贝雯知道,他们找到了那张计量有误的处方。
果然,那小伙子拿着一张处方递给了胡院长,胡院长传给了周组长,又传给其他人。最后,那张处方递到了刘主任面前。
“小刘,这是不是你开的?”
“是我。”
“姑娘,你看呢?”
贝雯接了过来,正是那另一张处方,点头说:“是那天的那张,这就是那张计量不足的处方。你看,300mg,那个死去的孩子是 20 公斤,这个计量分毫不差。”
“刘主任,你怎么说?”周组长说。
“不过是凑巧罢了,我那天不太舒服,头晕脑胀的,开错了计量,但只是开错了这一张。”
“真这么巧么?”周组长皱着眉头。
正在此刻,门又一次被推开了,领头的是药剂科朱科长,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一本病例本。
“这是……”
“周组长,我……实在是……”姑娘递上了病历本。贝雯坐在对面,看不见,但刘主任却一脸平静,再看胡院长,贝雯竟然从他脸上读不到任何表情。
“在哪里发现的?”
“我……我们放处方的文件柜里,那儿塞着好大一摞没用的病历本,是之前的病人丢在医院的。这也不能随便扔,我们主任就说……可以拿来当稿纸。谁知道……我们今天清点的时候,我也是随手一翻,发现……有好几张处方……混在里面了。”
“我就说,这东西应该不会丢。我们药剂科哪儿能那么不靠谱。”王利发嚷了一句。
贝雯身上的血随着这一句话彻底冷透了。她抬眼看向刘主任,又看向胡院长,再看向所有人。他们似乎模模糊糊都成了一团白色的影子。
周组长将那张薄薄的处方从病例本里拿了出来,细读一遍后,递给了胡院长,说:“既然如此,总要有人为这次事件负责任呐。”
胡院长细看了一遍处方,也点点头:“那……就是她吧。”
贝雯知道那些声音在讨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可她自己却插不上一句嘴,只能坐在这里等着判决。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她在贝军的小屋里等着判决一样。那些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高耸异常,四下回响。
贝雯感到害怕,她没再听那些声音,只是站起身来,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第64章 跟踪
伏羲俯下身子,看着女娲几近破碎的身体,落下泪来。女娲艰难地抬起手,替他抹去眼泪,告诉他不必如此介怀。
“如果你真的感念我的话,就请好好照顾我的子民。永生永世。”
“一定。”伏羲垂泪道。
——《女娲》
2004
夏夜如蒸笼。雨一停,江城的温度立刻升了上来,处处湿黏得厉害。车里的广播喋喋不休,一次次强调着,降雨增多,洪峰即将过境。
再见贝雯,她的肚子好像又大了,脸上却清减了不少,显得她本就不小的眼睛,更加巨大,占了大半张脸。眼睛一大,一切神情都被放大。贝雯的惊慌,像是只巨兽,蹲在她的眼睛里。
炉子上正在炖着燕窝,贝雯把火关小,回到客厅,坐下就说,最近几天有人跟踪她。
大约一周前,保姆小莉的母亲病了,她必须回家一趟。这种事贝雯也不能不让人家走。上周六中午做好饭,小莉直接乘车回了乡下。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下贝雯一个,这个家本来就太大,人一少更显得空旷,让她害怕。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贝雯就觉得好像有什么在暗中窥视她,但没证据,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就和当时她表姐的感觉一样。一开始她没有太在意,心想没准儿是因为表姐的事情,弄得自己疑神疑鬼。直到最近几天,特别是小莉走以后,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了。她一出门,就觉得自己背上阴阴的,总想回头看。
就是大前天,庄昀他们动身去抓陈飞的那天。贝雯中午去菜市场买菜,经过一个菜摊的时候被人挤了一下,手里的一袋子小油菜掉在了地上。贝雯一回头,那人连说抱歉,帮她俯下身子捡菜。就在那人低头的一瞬间,贝雯好像看见身后有个影子,唰的一闪。再看,人影没了,菜市场上熙熙攘攘。
强子心想,菜市场上那么多人,看走了眼太正常了。但他没好意思说,庄昀却说出了他的顾虑。
“菜市场上人多,兴许你只是看错了。”
“是,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之后我的车也出了问题。”
“车,什么问题?”庄昀问。
“我当时心里慌得厉害,就想赶紧走。菜市场没地方停车,但对面就是我们这里的老音像电子城,我把车停在了那边的地下车库。地库里的灯很暗,我方向感不好,转了几圈才找到。可等我去拉门把手的时候,我感觉到手里忽然一轻,”贝雯的双眼流露出恐惧,“车门竟然是开的。”
庄昀皱了皱眉,贝雯接着说下去。
“我吓坏了,站在原地,背上一阵阵的发冷,我想跑,可我的脚根本挪不动。我甚至不敢侧头向车后座看,就怕那里藏着个人。而且我明显感觉到,有人在身后看着我。缓了好一会儿,身后那道目光才消失了。我瞥了一眼,后座没人,胆子大了些,又绕着车检查了一圈,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我这才赶紧跳上车,开了回来。”
庄昀沉吟了一下,说:“那之后,你有没有发现车上少了什么,或者多了什么?”
贝雯摇了摇头,说:“那……那倒没有。车里什么都没少,我细看过,更没有多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你下车的时候,忘记了关车门?”
“不可能,我怎么会忘记关门呢?而且我要锁车的,按钮一按,如果门没关好,它就锁不上,锁不上尾灯就不会闪。可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地库很黑,我锁车之后,尾灯一闪,晃人眼睛。”
“目前就这两件事么?”强子问,在他看来,事有蹊跷,但说是跟踪似乎还是稍显牵强。
庄昀说:“我能理解,在你表姐的事情之后,你敏感一些是完全正常的。家里又只有你一个人,但结合目前的证据,我们认为杀害你表姐的凶手并不是针对所有孕妇,而是针对你表姐个人……”
“不,我还没说完,不止这两件事。”贝雯大声地说,“昨天晚上,有人就站在我们家门口。”
说完,贝雯的全身都缩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扭头,朝着客厅一端的走廊望去。这个角度看不见走廊深处,只能看见浅浅的黑暗的洞口。那里空空如也,贝雯的肩膀却开始微微发抖。
她坐起身来,喝了口水,慢慢地说起来。
那条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盗门,门外是他们家的小院子。院里有灯,灯光从底下的门缝里照射进来,会在地面形成一道暖黄色的光带。庄昀上次来就看见过,是个温馨的场景。
昨天晚上,夜里静得厉害。贝雯已经睡着了,朦胧中听见楼下狗在吠。这几日都是她一个人,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小博美,所以睡觉时,她把小博美就放在床边。小博美是一只母犬,年纪换算成人的,也就是豆蔻年华。贝雯的老公喜欢吃日本拉面,于是给它起名叫拉面。
拉面是一条很乖的狗,都说小狗比大狗爱叫,可拉面一直很安静,主人睡觉,它从不吵闹。可昨天夜里,贝雯朦胧中发现拉面不在卧室,接着她听到,狗疯了一样在楼下狂吠。她醒了醒,心里就开始不安,想不管,在床上又翻了两下,还是决定下楼去瞧瞧。
打开卧室门,屋里空旷且黑暗,一些家具和物件的影,黑皴皴地趴在屋里各个角落。贝雯迅速开灯,打亮眼前的一切空间。下到一楼,她看见拉面小小的一只,趴低了身子,蹲在客厅正中。它双眼盯着那条黑暗的走廊,不住地咧嘴,露出牙齿。犬吠,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