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雯那时候还小，有些事情，她理解不了。但她也曾三番五次的问，为啥不去江家看看？她怕姐姐害臊，就说自己想去吃席。说得多了，李亚茹还着了恼，冲她喊，说不去就是不去。贝雯吓了一跳，不敢再提。
那些天，李亚茹经常搬了板凳，在家门口坐着。晃晃悠悠，一天就过去了。她探着头看家门口的路，路是土路，从一个小坡上探下来，弯弯曲曲到她家。她拔着路边的野草，揪成碎片。有人问她，她就说在这等通知书，一坐坐到晚上。
这一天，月亮又升了起来，李亚茹还坐在屋门口。屋里的光从门口透了出来，吸引了夏夜的蚊子嗡嗡作响。李亚茹拍死了几只蚊子，心里烦乱。这时，一道颀长的人影出现在土坡上。那人有点摇晃，肩膀单薄，衬衫的下摆松得能兜住风，但他走得还算稳。
等那人走近，李亚茹看清了他的脸，是江白舟。
第67章 江白舟
走到李亚茹门前，见她坐在门槛上，愣了一下，走到她身边坐下。
“你……怎么在这坐着？”
“这里凉快。”李亚茹顺手把撕碎的草叶丢掉。
江白舟显然是喝了酒，脸红的像两块烙铁。李亚茹说：“你……找我？”
江白舟问：“县上好多人都去我家吃席了，你怎么没来？”
李亚茹心里难过，嘴里淡淡地说：“我不想去。”
江白舟没继续问，等了一会儿说：“所以，我来了。”
李亚茹突然心里委屈了，她忍了忍说：“嗯，你能来，我很高兴。”
江白舟双颊火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侧过脸看着李亚茹说：“我当然要来，你不来见我，我就来找你。”
李亚茹说：“祝贺你，考上了你最想去的大学。”
“我……”江白舟说，“我其实现在不确定，我究竟想不想去。”
“为什么？”李亚茹惊讶道。
江白舟的喉咙梗了梗，说：“我这张录取通知书……就是拿我妈换来的。要是我当年没有硬要上高中，我就不会去找我外爷。那样大家就都能断了这个念想，我妈……我妈她肯定不会死。那天那个阴阳说，我妈是去天上ᴊsɢ保佑我了。是啊，她从小就疼我，我妈……我妈是拿她的命给我铺了路啊！”
说着，他苦笑起来：“哼哼，我得了通知书的那天去给我妈上坟，回来我就梦到了她。在梦里她对着我笑，她把通知书拿着看了好几遍，然后说她死得值，说她不后悔。我妈啊……那是我妈啊……我怎么能……再拿过通知书的时候，上面都带着我妈的血。哼哼，我啊……我可真是个大孝子……”
李亚茹想不到，这一张通知书对他来说，竟然是如此巨大的心理负担。她听说，聪明的人尤其爱钻牛角尖，一钻就出不来。她本以为这些天江白舟日日宴席，正是意气风发，已经把她抛在了脑后。殊不知，他才是身心备受煎熬的那一个。
李亚茹心里也歉疚，说：“你快别这样想，哪有什么换不换的！那都是阴阳胡说的，都是迷信。你的成绩是自己考出来的，你妈的意外发生或是不发生，你都能考这个成绩来。同样的，你妈的去世就是个意外，谁也无法预料的。这件事，你怎么能怪自己呢？”
江白舟一直沉默着，他望着天边的月亮，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两人默坐一会儿，江白舟回头对李亚茹说：“我不想离开，还有一个原因。”
恍然间，他的眼神里生出了无数蛛丝，死死拉住了李亚茹的双眼。她能问到他身上的气味，热烘烘的，像夏天的马尾，随着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拍在她的腰腿上。
李亚茹的脸顿时红了，嘴里忍不住问：“什么原因？”
“因为你。”江白舟说的很直接，“因为我们。”
李亚茹的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她心里的阀门好像被打开了，情绪一下子漏了出来。她心想着：有他这句话，足够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个笑容说：“如果是为了我，那就更不能不去
“可是我们……”
李亚茹伸出手掌来，止住了他，说：“我今天想了很久，确实，我不想让你去。北京太远了。从我家走到你家，只需要三十分钟，慢一点，一个钟头。可走去北京要多久？可能我一辈子也走不到。但你可以，你比我们所有人走得都远，都快。你必须去，不为了别人，就为你自己，你必须去。”
江白舟听了她的话，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眼睛渗出眼泪。他忽然伸手，拉住了李亚茹。李亚茹没有闪躲，两人又不说话了。他们在家的门槛上坐着。李亚茹能摸到他瘦硬的手指上的老茧，那是握笔写字留下的茧。两人牵着手，坐了很久。
那个暑假过完，江白舟走了，北京确实太远，他们再没见过面。
再见面来的太过突兀。2000 年夏天，张晓彬和李亚茹找到了表妹夫邱少陵。两个人想买房，知道邱少陵路子广，找他了解情况。邱少陵说，他正好后天有个局，是和春田地产的老总吃饭。春天地产也是两年前才进江城，今年起了一个新楼盘，春泽小区。他可以帮着问问。李亚茹两口子还有点担心，春泽小区地段好，房价也高，怕拿不下。但架不住邱少陵推荐，便决定让他先试试。
不出两天，邱少陵来信儿了，说那天几个老总喝得高兴，他提了这事，对方说如果是邱总的朋友，每平方减五百。这个价格已经是破天荒了。可张晓彬两口子的预算还是差些，他们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咬牙买个好的。中国人一辈子忙活到头，不就是为了房子么。
第二天，张晓彬提出要请邱少陵吃饭，邱少陵笑说：“请我干嘛，咱们是担儿挑（江城话，连襟的意思），用不着那个。要请也该请春田的老总，再在饭桌上把事情靠一靠。”张晓彬满口答应，挂了电话。两口子喜不自胜，苦了这些年，终于要有一个自己的窝了。
夫妻俩专门去订了一桌高档酒席，又买了两瓶好酒，坐在包间里等着。不一会儿，两人听见了邱少陵的笑声。李亚茹离门近，起身去开门。结果门先被推开了，门内外两个人差点相互撞上。李亚茹一抬头，心被撞了一下，进门的人是江白舟。
李亚茹和江白舟两个人想过无数次再见面的方式，但像今天这种，是两人从来不曾想到过的。门一开，两个人都傻了，十年前的画面飞一般在眼前闪过。在长达半分钟的对视之后，李亚茹先偏开了头，装作不认识似的伸出了右手。
“你好，是江……总吧？”
江白舟只能拼命按捺自己的心情，微笑点头，也缓缓伸手，和她相握。手刚一相碰，李亚茹就发现，十年了，他手指上的茧还在。只有邱少陵生出个疑问，他明明还没介绍啊，李亚茹怎么知道他姓江。
江白舟一生之中经历过无数饭局。研究生时替导师挡酒，挡到胃出血；当秘书时跟省里领导应酬，一顿饭吃四五万；做生意时，得罪了地方黑道，刀子就放在桌上吃饭。但所有的饭局加起来都不如那顿饭让他心乱如麻，如坐针毡。李亚茹也是一样，她甚至不敢抬头，就怕自己掉眼泪。
吃完饭的那天夜里，李亚茹一夜未眠。她知道，青春事已经随着雾江水东流入海了。自己现在是个中年人，是别人的妻子。有些人能不见就最好不见。
可第二天她就接到了江白舟的电话。电话上当然没有显示姓名，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但她看到数字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她接了，他约她见一面，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去见面之前，她先去了表妹贝雯家里。贝雯这才知道昨晚的事情，邱少陵是全然没看出来。李亚茹半天才道明了来意，是想借一条裙子。
“表姐说，”贝雯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她想要一条裙子，贵重点的。”
贝雯说，那是她近些年来第一次看见表姐化妆打扮。她都快忘了，表姐曾经也是个姑娘。她的性别好像都被生活磨去了。那天李亚茹穿上裙子，画好了妆，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就像看着别人。
表姐是怎么想的，贝雯想问，但最终没问。李亚茹自己说起了，她说要去做个了结，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张晓彬。借条裙子，她不想自己显得太寒碜。她走以后，贝雯自然而然打起了掩护。那天她去聊了什么，贝雯不知道。只是李亚茹回来时候，眼睛是红的，她哭过。然后，她告诉贝雯，都结束了。
第68章 江白舟
“之后，表姐再没提过江白舟。”贝雯说，“春泽小区的房子，她们也没要，她的理由也很正当。家里本来钱就不多，万一再有孩子，总要留些积蓄。我姐夫那人心善面软，也就答应了。”
“那她之后还有没有见过江白舟？”庄昀问。
“表姐既然说都结束了，我想，应该是结束了。”贝雯说，“不过……”
“不过什么？”
贝雯有点局促：“是这样，表姐去的时候，头发是用一个米白色的磨砂发夹夹住的。可是她回来的时候，头发是散开的……发夹也……不见了。”她脸红了，越说声音越小。
“你是说他们可能……”
“不过，那都是零零年前后的事了，也不必再提了。”贝雯低着头说。
庄昀沉默了一刻，看向窗外的雾江。贝雯的这栋别墅邻着江，窗边枝枝蔓蔓，晴朗时看，景色极好。可此时夜色早已降临，窗外只余浓黑，能看见江两岸遥望的路灯，仿佛两排萤火，点在漆黑的虚空中似的。
江白舟有可能杀人么？庄昀问自己。
按照贝雯的说法，他就算去上了大学，出人头地，内心也一直备受煎熬。如果他一直活在对母亲的歉疚里，日积月累的力量足以扭曲一个人的内心。然后出现了某种情况，导致他发现了吴老汉死亡的真相，发现自己长久以来都被李亚茹所欺骗。别人或许他尚可忍受，但他和李亚茹的关系非同寻常，他未尝不可能痛下杀手。而以他的智商，很可能会布置的天衣无缝。那犯罪现场的情况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段推理里面，只有一个问题——江白舟究竟是如何知道当年的真相呢？时隔二十一年，他又有什么契机去调查此事？当年都没能发现的真相，现在，可能么？
这时，天空闪了闪，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雨又要来了。
轰隆！
庄昀脑中灵光乍现——孩子，孩子是唯一的变数。她脑海里的线索顿时连接成片，正是因为他们余情未了，让李亚茹怀了孩子。那么有没有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孩子，李亚茹无法再欺骗江白舟，而选择告诉他当年的实情？
如果是这样，江白舟当然也知道贝雯。
“你表姐和他的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ᴊsɢ”庄昀问。
“没了，这事只有我俩知道。表姐不会说，我更不会说，连我老公都不知道。”贝雯说。
“没人知道了么？”庄昀幽幽地说：“不，还有一个人肯定也知道这件事。”
“谁啊？”
庄昀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江白舟。”
贝雯的思路跟着转了转，接着露出一脸震惊：“你是说，江白舟……有可能是凶手？”
庄昀说：“我是警察，没证据，不能乱说。”
“那么……那天来我家门前的，会不会也是他？”贝雯的眼睛瞪大了，瞳仁在眼眶里微微颤动，显然是怕了。
“别怕。”庄昀伸手拉住她，入手一片冰冷，“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庄昀的眼睛里流露出坚定，让贝雯感到熟悉。她猛地点点头，紧紧地抓住庄昀的手，就好像当年在雾江边，她紧紧地抓住李亚茹一样。
庄昀等她缓了缓，问：“江白舟有老婆么？”
“有的。”贝雯点点头。
“他老婆是什么人，你清楚么？”
“这个不太清楚，但听说是他在北大的同学，两人毕业之后没几年就结婚了。”贝雯又想了想，说，“对了，我听我老公说过，他老婆的爸爸似乎是个什么大官。”
“大官？”庄昀微微点头。此时窗外又闪了电，庄昀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你表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张晓彬的？”
轰隆，好大的一声雷，震撼了整个世界。
贝雯全然呆住了，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庄昀，好像灵魂出窍一样。一双本就巨大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仿佛在迅速扩大，顷刻间占据了她的整个眼眶。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在这座空荡的别墅里回响。
庄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毫不知情，说：“我们也是刚刚知道，这次来也是想问问你，孩子的父亲你有没有线索？”庄昀想了想又说，“你觉得这个孩子有没有可能就是江白舟的？”
可贝雯根本没有理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被这消息震得傻了：“孩子……不是……我姐她……不可能的……不可能……不会的！”忽然，她看向庄昀，瞳孔骤然缩小，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骨，瞬间垮塌下去。
“贝雯！”庄昀一把抱住了她。
还好贝雯没大碍，只是今晚接二连三的消息都在震撼着她本就不太强壮的神经。加上连日来的担惊受怕，终于一并发作出来。另外还有一点让她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在她心里，她和李亚茹之间没有秘密。孩子的事，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从贝雯家里出来已经是十点多了，回去的车上，庄昀跟强子同步了信息。
“他啊。”听完，强子沉吟起来。
“怎么，你也认识他？”庄昀问。
“当然认识。”
强子聊起了江白舟。江城就这么大，有点头脸的人几乎都认识。强子跟他是在一次饭局上结识的，对他印象很深。和别的老板不大一样，江白舟低调，斯文，话不多，很有城府。
“他的关系可深得很，要查他，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强子说。
江白舟的春田地产在省内很有名声，当年进入江城，凭借的是市委书记阮文的关系。春田小区只不过是餐前小菜，他们真正要做的，是城郊的度假山庄项目。江城地方偏，工业底子薄，但有一点好，城里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度假山庄一旦建起来，周边会上搞配套设施，高档住宅，还能开发特色旅游。这是能拉动整个江城经济的大事，市里领导都很重视。
听完之后，庄昀问：“他老婆你知道么？”
强子摇头，表示不清楚。“他老婆不在身边，听说是带着孩子在省城住。哼哼，老婆不在身边是危险啊。”强子笑着说，“万一遇到个旧情人，天雷勾地火，什么样的干部也抵挡不住啊。”
庄昀没搭茬儿，直接斩断了话头说：“明天一早，查江白舟。”
第69章 又有新线索
要查江白舟的资料不难，甚至查他老婆都很容易。第二天一个上午的时间，刑警队就把他们的关系搞清楚了。
江白舟的老婆姓楚，叫楚怀。巧的是，汉安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也姓楚，叫楚奋进。一笔写不出两个楚，他俩是父女。强子查出这事的时候，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