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去年运动会的时候,她又道:“……五子棋也下得一般。”
“没关系,随便玩玩。”
“那你至于拿这么贵重的棋出来下吗,我碰坏了怎么办?”
她有点崩溃。
虽然她没见识过什么奢侈品,但是这东西一看就不便宜。
结果沈既白很平淡扫了一眼棋盒里的棋子,“随便拿的,坏了就扔了。”
“……”
他笑着问,“青和白,你要哪个?”
“……白的吧。”
手摸进棋盒,摸到棋子冰凉莹润的触感,还是小心地问道:“坏了真的没事?我下手很毛躁的,它看起来好脆弱。”
沈既白笑了下,“嗯,没关系。”
“那猜先吧。”
“没事,你先。”
“你看不起我。”
他嘴角弯着,“等你能赢我的时候再说这个吧。”
“……”
这句话把她斗志给激起来了,她捏着棋子,左右比划,十分谨慎地思考着自己的路数。最后学着他第一次跟自己下棋的时候,落子在了天元。
显然,他也知道她是因为这个下在这里。
但他故意问道:“教你下棋那个师父没告诉过你吗,天元起手是嘲讽对手。”
“不知道,忘了。”她无赖道:“你知道你还这样下,你果然是看不起我。”
“倒也不是看不起你。”
“?”
“只是的确不怎么需要放在心上。”
“……”
这下她是彻底被激起斗志了,连背都坐直了起来,一副今晚不把他虐服气就不睡的架势。
而沈既白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眉眼生动,又如活过来了一般,他无声地弯了弯嘴角,但很快又落寞地消散下去。
其实他和她的最开始就是这个模样。
只是,原来那个时候他以为的美梦,是她的噩梦。
在他的记忆里,她要面子,争强好胜,什么都见不得自己落在下风。所以当初嫌她聒噪让她闭嘴,别的同龄小孩都怕他,只有她不服气地跟他吵得脸红脖子粗。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恶劣的语言想让她求饶,她每一次都死倔着不肯低头。
可她总是心大又快乐,转头就像不记得刚刚才吵过架一样找他说话,死皮赖脸不要半点面子,反而让他隐约有些愧疚,在一次又一次的恻隐之心中,不由变为想补偿她的角色,所以后来教她魔术、教她下棋,都是为了看她那点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崇拜的眼神。
到了今天才认真去想,她眼里的崇拜是真的,对新鲜有趣的好奇是真的,但藏在那些崇拜下身不由己的讨好又有多少呢。
其实她并不快乐。
她也并不坚强。
她只是被欺负怕了,只能强撑着倔强保护自己,小孩子不懂太多复杂的手段,家里的大人又放任,没人教她怎么保护自己,所以只能想到这样稚嫩的方式。
被骂就要骂回去,吵架就要吵赢,惹不起就讨好对方,装作不在意就感觉不到疼痛。
他在这两天里无数次地望着别墅的大门发呆,记忆像是一个被困住的牢笼,他仿佛被困在了那一天,反复看着她爬着高高的大门,沿着下山的公路流着眼泪却固执地逃走。
那个时候他还在落寞,为什么他准备了一整天的都是她感兴趣的东西,也比不上一个最喜欢的林嘉远。
直到现在,他好像才知道了答案。
原来对他来说特别的、美好的回忆,是她避之不及的噩梦。
在她残忍又孤独的童年里,他是那些噩梦之一。
所以重逢以后总是怕他,他为此生过气,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跟他相处,其实这才是她真实的反应吧,只是孩童的时候尚且可以用稚嫩蒙蔽自己,但是那点迟钝天真的保护壳随着慢慢长大,再也没法装作不在意的骗着自己了,所以害怕就会想躲。
他以为他只是离开了几年而已,想要填补并不困难,或许有一天她也会零星地记得一点关于他的从前。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能不能换你先下啊,我下先手,总是被你堵得死死的,让我来堵你,我肯定就能赢了。”
她在对面嚷着。
在连输了十多局以后,她稍微有点挫败,但仍然干劲十足,想换个策略,开口跟他商量。
他收回了一点神,点了下头,“可以啊。”
他把棋子一放,等着她下第二颗。
她满心都是想赢他,挫一挫他的锐气,但是从始至终,她绞尽脑汁,谨慎再谨慎地想好了下在哪里,落下棋子后,他随手一放,赢得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换了后手也一样,他赢得反而更轻松了,她全程都在跟着他的节奏,堵他的棋像在亡羊补牢,没有一点作用。
不过有一点很好,他很耐心。
不管她思考多久纠结多久,他都不会催,不像别人,多思考个一分钟就开始在旁边催着你快点下,生怕你多想一会儿就看透了他的棋路。
他耐心得好像就算她思考一个晚上都会等,无所谓多久。
倒不是他脾气有多么好,而是因为不管想多久,他都会有破解的方法。
他就这么厉害吗。
一点点胜算都没有。
下了很多局以后,她也终于认清了实力差距,她随手一放,“就这儿吧。”
沈既白回神看了一眼,似乎有点诧异,微微抬了抬眉,“你这跟认输有什么区别,我这边两条线你不管了?”
“管也没用,反正你还会有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堵不完。”
“不想让我认输了?”
她垮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不想吗?”
沈既白低笑了一声,“让我认输不难。”
她眼珠子一转,决定虚心请教:“怎么才能做到。”
可是这次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眼收着棋盘上的棋子,说着不相干的话:“不想下了就不下了吧。感觉到困了没有,要不要回去睡觉。”
她静静地感受了几秒钟,“好像不太困。”
“刚刚在玩当然不觉得困,回去躺着吧,躺一会儿应该就能睡着了。”
“……哦。”
怎么这就开始催她走。
棋子被他骨节有力的手指抓住,但是松松散散任由棋子从手指间落下,落进棋盒中清脆叮当响。
他装着棋子,她仍然坐在对面,他问了句:“想跟我说什么。”
“我昨天晚上就看到你了。”
“嗯。”
“你也失眠吗?”
“差不多吧。”
“差不多?”
“在想一些事情。”
“哦……”
她挠挠脸,说不上来的怪异。
他看起来随和极了,举手投足仍然是那股浑然天成的傲慢劲儿,可是感觉不到一点锋芒,没有任何攻击性,反倒像是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他捡着零星几颗剩下的棋子装进棋盒,这一天下来他都尽可能避开她,不想让她感到不自在,此时借着这会儿跟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亲自交代道:“你爸爸的事已经说好了,但我没有让他们直接恢复工作,而是让他们明天一起吃个饭,酒桌上应酬一番。不然你家里发现你太有用,下次再有什么事,保不准会更理所当然把你推出去,你不一定每一次都碰到好人。”
这些本来想让陈叔明天告诉她的,但是既然都见到她了。
他停顿一下,继续交代:“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如果你家里没有人帮忙的话,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让赵姨照顾你。如果你住得不习惯,明天他们工作的事谈完了,你下午就可以回家了。”
“暑假我没事不会回来,所以你想过来就过来,不用担心撞见我。如果你家里人对你有别的要求,我无所谓你躲到这里来当幌子。”
棋子全都收了进来,棋盒盖好,他这才抬睫看了一眼她安静不做声的样子。
她一副在听的模样。
应该都听清楚了。
他拿着棋盘走向柜子,拉开柜门要放进去,这时候听到她问:“你是不是明天要回去了?”
他嗯了一声。
她,“哦。”
然后她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我给你添麻烦了,很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本来就是我给你带来的麻烦。”
他关掉了柜门,转过身看她还坐在那里,“不上楼?”
她站了起来,走之前问了句,“那你呢?”
“随便坐坐。”
他走过来坐下,随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她说,“已经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嗯。”
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了。
脚步从身后到楼梯,即使是寂静的深夜,脚步声也渐渐小到听不见。
而窗外的夜色仍然浓郁,月色孤独,满院落的蓝花楹在孤独里摇曳着,还不到满树灿烂的时候。
他闭了闭眼,其实有些疲倦,但是他没法睡着。
因为一旦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她斑驳红肿的伤痕,还有她曾经死倔着脸也要吵架不认输的样子。
他曾经愧疚过很多遍,在她年幼时故意惹她的那一次,她绊倒在女孩子们玩的跳皮筋上,她没有掉一颗眼泪,却比真正眼泪汪汪哭起来更让人心疼,他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这么多年后始终耿耿于怀,始终愧疚,而她现在已经全都不记得,所以他始终遗憾没法再把这些歉疚告诉她。
他无数次想过,如果那时候他先林嘉远一步走到她的身边扶她起来,会不会不一样。
到了今天,他全都明白了。
没有什么不一样。
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伤痕不会因为糖果而愈合,造成伤害的人不会因为又给了糖果而显得友好,所以,即使后来给她变的魔术、教她下棋、给她巧克力,都无法改变他是一个讨厌的人。
因为在那时她的视角里,他也是那些欺负她的恶人中的一个。亏他还指望她记得他,质问她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如果她还记得,恐怕早就避之不及了吧。
当身后再次出现脚步声,从楼梯,再到身后,在夜色孤寂里格外明显。
他倏然睁开了眼睛,侧过头,看到她去而复返。
此时再次站在了他的对面。
她的身后是窗外摇曳的蓝花楹,月色穿过万丈高空,在她的身后明亮着。
“你怎么回来了。”他开口时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得有点干哑。
她扯了个嬉皮笑脸的表情,“睡不着。”
“这才多久,你多躺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自己都睡不着,你还指点我。”
他收回了视线,唇角却无声地扯了一下。
“那个……”她试图找话题,“我搜了一下蓝花楹开花是什么样子,我看到有说花期是两次的,第二次是八月,那我下个月来的时候能看到开花吗?”
“不知道,也许吧。”
“那我到时候来看看。”
“嗯。”
她进行不下去了。
有些踌躇地思考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只是他看起来心情真的不太好,他帮了她很多,所以忽然不忍心。
或许他本来就是想自己静一静呢。
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还是回去的时候,沈既白说道:“既然睡不着,那就等会儿再睡吧。”
但是他直截了当,“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嗯。”
“不用觉得愧疚,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她小声说,“也不完全是。”
月色有一刻的静止。
他转头看向她,“还有什么。”
或许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跟他好好说话了吧,那一晚她是那样想的。认识他的这一年,几乎很难有平和相处的时候,在那个落雪的晚上逃走后,他们的交集也在此中断。这半个学期他没有几次在学校,但是给人一种感觉,其实这才应该是他的常态生活,他们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
这个夏天过后就要重新分班了,他明天就要回北城了,也许这是最后一个能够心平气和把话说开的夜晚。
那时候,她是这样想的。
“还有,我应该向你道个歉。”她站在桌子的对面,看着他侧过脸的眼睛,“元旦节的那天,我说的话也太重了,我后来想过,那天你其实应该是好意,因为那天你虽然说是陪你一天,但那一天都是我感兴趣的东西,尽管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但我应该谢谢你的好意,我那天说的话也很不对,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跟你说句对不起。”
闻言,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傲慢难驯,随便一笑都像高高在上的神佛低头慈悲,但在他的笑里,看到的是落寞和自嘲。
他仍然侧着脸,漫不经心坐在那里的姿势,静静看着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我感觉那些话可能还是对你带去了一些不好的情绪。”她解释道:“这里是你的家,其实你不用为了顾忌我而避得那么小心翼翼,要避开也应该是我自己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