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的位置在窗边,往后一退,几乎大半身子悬在了窗上,随时可以跳出去。
这时候池弈修卫南霜、还有二楼看戏的人,都清楚了郦香菱的意图,池弈修神色剧变,急急伸出一只手想阻拦,可又不敢骤然靠近,只好隔着丈远悬手抓着一把空气:“郦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郦香菱神色凄然,用悲凉的眼神将楼里楼外的看客都扫了一遍:“池公子,我并非轻易寻死,只是我郦家已经退了一步,我堂堂尚书嫡女,愿意与卫南霜做平妻嫁你,可卫南霜还是不肯,难道不是她非逼我去死吗?”
楼里楼外的人听了这话,只当是卫南霜一力阻挠,而池弈修同时娶吏部尚书和国公府的嫡女进门,又怎么会不肯呢?
“这还没进门,就已如此善妒,性命攸关的事,却半点不肯容忍,池公子要真娶了卫家女进门,怕是……”
盛媗和卫衍就是这时候经过新安茶楼外的,盛媗听了一耳朵马车外并未压低声音的议论,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玄羽又急说郦香菱要跳楼。
若是南霜姐姐再莫名其妙背上一条人命……盛媗简直不敢想,当即掀开车帘就要出去救人。
但她只探出了半截身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茶楼上的情形,就被卫衍一把拉回了马车里。
卫衍抓着她的手腕,她扭呀扭地挣动:“世子哥哥,郦香菱要跳楼了!”
“她不敢。”卫衍一字一句道。
盛媗又挣了两下,动作才慢慢停了,懵懵懂懂地看着卫衍。
“郦香菱不敢。”卫衍重复道,声音低低沉沉的,他垂下眸子,看着盛媗发红的手腕,声音放轻了些,“抓疼没有?”
卫衍轻声问着,边用拇指的指腹轻缓摩挲着盛媗手腕泛红的肌肤。
原本有点疼,盛媗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已经变成痒痒的了。
外头一阵喧哗声,盛媗别扭地将自己的手从卫衍手心抽了回来,她贴到侧窗边上,掀开小缝看外面,有些刻意地细声自言自语:“姓郦的又怎么了……”
郦香菱爬到了窗上,作势要往下跳:“池公子,你今日给我一句准话,你究竟娶不娶我?若不娶,我也不怪你,只怪自己时运不好,命里该绝。”
“郦小姐,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你先……”
“我明白了。”郦香菱一闭眼,身子慢慢往后倾倒,楼下的人看着她的动作最是惊心,一片低呼。
眼看她就要仰倒坠下去,池弈修急得无法,只得喊了一声:“好,我娶!”
周遭忽地安静了,楼里楼外一片寂然,只那一声“我娶”,仿佛无端带了回音,一遍遍绕梁回荡。
卫南霜看着窗上后仰倾倒的郦香菱重新回到窗内,慢慢垂下了眼帘。
池弈修看郦香菱脱离了危险,松了口气,急忙去看卫南霜,她却低着头,神色已然看不清。
池弈修心头钝痛,想和她说话,郦香菱这时问:“你方才说的话可当真?”
池弈修只好看向郦香菱。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然而,又很快地接了一句:“就算娶你,你也不能和南霜平起平坐,你只能做妾。”
郦香菱眉头一蹙,尚书之女,就算庶出的女儿也不会给人做妾。
郦香菱刚要开口,好半晌没说话的卫南霜突然动了。
她转过身,迳自下楼去。
池弈修原地怔愣了一下,急忙追上去。
楼上这番变化盛媗看不见,等她再看见的时候,卫南霜已经下楼来,迳直朝卫府的马车去。
池弈修追在后面:“南霜!南霜!”
卫南霜低着头,步子不停,周围的目光一概不顾。
“瑶瑶!”池弈修声音极低地唤了一声。
卫南霜的马车停的地方远,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出了人堆,虽还有好奇的目光追着两个人看,但到底只是远远的。
盛媗和卫衍的马车也停得远,这时卫南霜走近了些,盛媗又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故而隐约听见。
卫南霜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池弈修甚少唤她的小字,他总说未成婚前就唤小字,有些失礼。记忆中他只唤过一回,那回他喝了一点酒,眼底情愫翻涌,说——“瑶瑶,我想娶你。”
“弈修……”卫南霜闭了闭眼,嗓音有些发涩,“那天的誓言,我不当真,上天也不会当真。”
卫南霜背着身,池弈修看不见她的神色,他身形蓦地僵住,千言万语,滞于喉间。
卫南霜启声,轻声道:“无论你最后娶不娶她,抑或是将来你娶了旁人……”卫南霜哽了哽,“……池公子,我都祝你,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马车辘辘离去,池弈修久久站在原地,湿润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而人声嘈杂,就连她温柔的祝语,也被裹挟散落在风里。
卫南霜伤心之际,没注意到盛媗和卫衍的马车,池弈修满心悲苦,自然也没发觉。盛媗噤声许久,等池弈修失魂落魄地走远了,她才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太子答应帮她为哥哥洗刷冤屈,她本来很高兴,这会儿却高兴不起来了。
“难过了?”卫衍低声问。
盛媗诚实地点点头,又抬眼看卫衍:“世子哥哥,你不为南霜姐姐难过吗?”
“难过什么。”卫衍淡道,俊长的眉眼柔和地弯了一下,“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
盛媗看了卫衍小片刻,默默移开了目光——这句话并不足以安慰她。是以盛媗也没发现,卫衍的眼神比以往更深。
盛媗难过了一会儿,倒是想起一件事:“世子哥哥,南霜姐姐的小字是“瑶瑶”吗?”
她刚才听见池弈修这样唤,但是没太听清。
卫衍偏头想了一下:“好像是。”
盛媗“哦”了声,那也真是巧,和她母亲闺名一样。
第24章 外室
第二日,池家又登门。
大概是池弈修回去将卫南霜那番话说给家里听了,池家一听,这婚事该不会要黄,赶紧上门问清楚。
本来话只是卫南霜说的,婚姻大事,哪有今儿定亲、明儿退婚的,池家上门的时候还抱着一丝希望,却不料这回连卫国公的面都没见到,只柳氏露了面,做主退了和池家的婚事,各自交还信物。
池家还想转圜,推说没带信物,结果池弈修将信物带来了,两家的婚事当场就退了。
池弈修并非没有不舍,只是他太清楚卫南霜的为人,有些话她既然说出口了,就必然是深思熟虑,不会回头的。
他当初选择救人,盖是心善所致,虽然他后悔自己未曾周全考虑,但事情已经发生,如今郦香菱步步紧逼,他做不到真眼看着别人没了一条命。
既然做不到,他再拖着她,也不过是平白惹她伤心。
卫家同池家退婚之后,府中很是安静了些时日,就连下人们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好像声音大一点,就越发衬得卫南霜孤单伤心一点。
盛媗去芷兰院看卫南霜,去的时候卫南霜正在教卫思思女红,姐妹两个一人捧着一方帕子,绣得很认真。
盛媗将卫思思支走,和卫南霜说了一会儿话,说的都是些零七八碎的小事,没个要紧。
卫南霜末了道:“你今日来是想安慰我吧,我瞧你坐立不安,我都替你难受。”
盛媗被拆穿,有些不好意思,嗫嗫嚅嚅小声说:“抱歉,好像没安慰到……”
“不用安慰我。”卫南霜轻声道,脸上挂着一抹温柔的笑,“你们越是这样,反倒叫我难受,连思思都不闹腾了,成日闷在屋里绣帕子,像是守着我生怕我想不开似的。”
盛媗倒不担心卫南霜想不开,因为卫南霜既自己做主叫家里退了和池家的婚事,就可见她虽温柔,却也坚韧。
盛媗离开了芷兰院,走的时候卫思思又进屋绣帕子去了,卫南霜瞧着没事人一样,可盛媗心里知道,她还是难过,不然也不会闷在屋子里,一闷就是好几天。
又过了几天,卫南霜还是闷着,卫衍出了个主意,说让盛媗叫上卫南霜,出去散散心。
卫南霜答应了,虽然精神不太好,到底跟着盛媗逛了半日,到了午时几人还在外头,索性就在外面用饭。
只是盛媗没想到,她带卫南霜散心,卫思思和卫襄跟来不稀奇,卫衍竟然也会跟着。
用完饭,几人在包厢里歇息,卫思思喜欢吃酒楼做的核桃酥,盛媗起身打算出去再要一份。
午时酒楼里正热闹,盛媗出门没找见小侍,大约人手不太够,在别处忙,她走了几步,却不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郦香菱竟然也在酒楼吃东西。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今日卫南霜在,盛媗不想和郦香菱起什么冲突,可偏她想避开的时候,郦香菱一转身看见了她。
郦香菱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笑来,笑得不怀好意。
盛媗冷冷瞥了她一眼,只当没看见,去找小侍,郦香菱却迎面走过来。
“哎呀!”
郦香菱手上不知端着一杯什么茶,猛地故意撞在盛媗身上,立时泼洒出一大片红渍,污了盛媗的衣裳。
盛媗没想到郦香菱会故意撞上来,卫家都已经和池家退婚,她还这样找事是为什么?
“你眼瞎么?”盛媗一个眼刀扫过去,又生气又不解。
“我又不是故意的。”郦香菱睁眼说瞎话,她往盛媗身后一瞟,“怎么,你一个人出来?卫南霜把你当亲妹妹似的护着,竟然没陪着你,难不成是躲在府里伤心呢?”
郦香菱不提卫南霜还好,一提盛媗就气得忍不住了,她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人,就学郦香菱说话:“南霜姐姐最近在教思思妹妹女红,怕是没工夫伤心,倒是郦小姐,成婚在即,怎么没见郦小姐的未婚夫婿相伴左右呢?”
郦香菱脸色一变。
她刚要开口,盛媗抢在她之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知道了,池公子要成婚了,怕是高兴得六神无主,躲在府里喜极而泣呢。”
“你——!”郦香菱被狠狠噎了一道。
池弈修根本不想娶她,六神无主是真,喜极而泣却是假,他正因为要娶她而不堪其苦。
郦香菱气得咬碎了一口牙,盛媗见她脸色奇差,心情终于好了起来,迎面有个小侍过来给包厢送菜,她绕过郦香菱,预备找小侍要一份核桃酥。
就在这时,郦香菱突然动了。
她猛地转过身,看见小侍端着菜,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一把夺过托盘,二话不说朝盛媗一股脑砸过去。
盛媗以为自己的脾气已经很不好了,不想郦香菱脾气更差,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对未来太子妃动手。
盛媗急忙躲开,刚往后退了一步,就瞥见一道青影一晃而过,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退开了两丈,一条坚劲紧实的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牢牢圈住。
“没事吧?”卫衍沉声问。
盛媗下意识地点点头,表情却愣愣的,她的后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盛媗仰脸看卫衍。
他个子很高,她仰头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颔,每一处线条都冷冽,连在一起却并不冰冷,无端有种温润。
卫衍目光朝郦香菱冷冷一睇,声音寒若冰霜:“你想死么。”
郦香菱本来怒火滔天,可被卫衍寒刃似的眼神一看,竟如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怒火熄了不说,周身更是寒意陡生。
“我……我只是一时失手……”郦香菱又睁眼说瞎话,只是气势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盛媗只感觉腰间一松,卫衍已经提步,朝郦香菱去。
顾忌到卫南霜在这里,盛媗不想把事情闹大,急忙抓了卫衍的胳膊,小声劝阻他:“世子哥哥,算了,今日算了罢。”
卫衍面色阴沉,眼底寒意未消。
“世子哥哥……”盛媗只好抓着人不放,软着声儿又劝。
总算,最后没让事情闹大,不过,盛媗的衣裳脏了,卫衍说带她去买一件。
盛媗买了衣裳,出了铺子见卫衍站在街边,不知望着什么微微蹙眉。
“世子哥哥,怎么了?”盛媗走到他旁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卫衍的声音犹自带着未褪尽的冷意,有些不确定道:“我方才似乎看见太子身边一个近卫进了那家药铺。”
盛媗听着卫衍的话,在视线里找到药铺,她不记得太子的近卫长什么样,随口道:“许是生病了吧。”
盛媗不怎么在意,就要收回视线,卫衍却道:“太子身份贵重,东宫自有御医,护卫何必跑这么远来这家药铺。”
盛媗一时没说话,顺势想了下去。
对啊,不管太子还是太子的护卫,都没必要跑这么远来买药啊。
卫衍又补了一句:“那护卫还乔装了行容。”
“嗯?”盛媗更觉得奇怪了。
卫衍垂下眼,深长地看了盛媗一眼,最后道:“许是太子有什么隐症不便人知,不如我们去药铺问问,若真有什么,也好帮太子一起想办法。”
盛媗心下一动,要真有什么隐症,不管是什么,她提前知道总没坏处。
两人去了药铺,然而令盛媗没想到的是,那护卫买的,竟是堕胎药。
护卫乔装行容,鬼鬼祟祟买的药竟是堕胎所用,这让人不得不多想。
盛媗不知自己是怎么追出去又跟上去的,总之她回过神的时候,拉着卫衍已经跟着那护卫到了一处隐蔽的院落。
院子里有重重守卫,但里头女子的哭喊声还是隐隐约约传了出来,因着周遭没有别的人家,便也无人在意。
盛媗捏着拳,心口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念头要破土而出。
“吱呀”一声,院子门重新开了。
盛媗本能地躲好,听见数道脚步声从院子里出来,另有马车的车轮声碾过,停在了院外。
“殿下,”有人称,“孩子太大了,若是强行堕胎,冯娘子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呵。”有人低嗤了声。
随即,这人开口,竟是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一个低贱的商农妇人,还妄想生下皇族血脉,孤给她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她却不知足,还想要个孩子,若是为着这个孩子死了,那也只能怪她自己贪心太过。”
护卫揣度着主子的态度,改口称:“若冯氏不肯喝那药……”
“蠢货,区区一个妇人,你们不会灌了她喝下么。”
“是。”
“还有,屋子里伺候的那几个婆子丫鬟,等孩子堕了,一并都处置了。孤早交代过,要她们看着她每次事后喝下避子汤,她们却竟叫她在眼皮子底下有了身孕,一帮无用的东西,若是误了孤迎娶太子妃的大事,她们这几条贱命,死上一百次也不够。”
“是。”
院外的人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又响起车轮声,伴着院子里女人骤然放大的哭喊,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