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尝不知她看重谢方行,否则他也不会不顾安危去救他出来。可谢方行回来时不是好好地么,怎又装病哄人去看他?
早知如此,拉他出来的时候就该顺便折了他的手。少年抿紧了唇,甩下了沈亥风,一言不发地往北院走。
——
撷草苑。
随着卫钺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宣宁脑袋里都是乱的,究竟是谁这样想要她死?竟不惜在长安城当街杀人。
长卫们和赶来的巡逻金吾一同簇拥着她,几乎是把她端回来的,宣宁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最气恼的是李意如始终不言不语,难道“她”感受不到她的失措么?还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伊川赞布,“她”就气得不想再理会她的死活了?
可她实在想多了,李意如不过因为两人吵闹的事儿心力交瘁,又见着萧且随过来,便识趣地没入识海面壁思过。
反正宣宁去醉仙楼也要吃辛,为免辣着自己,李意如放空了所有思绪,随着风浪来回摇晃,很快就睡了过去。
宣宁回来就找到菱镜就拍,刚拍了两下,却意外见着镜子下面压着那封重要的书信,怎么会…宣宁不明白,疑惑地嘟囔道,“我分明见着谢方行把它收起来了,它怎么会在这里。”
宣宁把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的确就是那封信。
“原来谢方行早知道有人要刺杀我?”宣宁自语道,“怪不得他见着我的装扮,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坐在辇里不动弹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敲得这样急切?”李意如打着哈欠,捻出三指轻轻揉在脑门左边,显然是睡意朦胧的初醒。
看到信完好无损的时候,宣宁已经没那么着急了,她还想着与“她”的争吵,气定神闲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在宣宁的想象中,李意如应当着急才对,可她却睨“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神色变得有些冷淡。
李意如将信好好地收进妆匣,一面说道,“谢先生办事,咱们不必忧心。他既有预知,必定想好了万全之策。”
宣宁嘀咕着,“你可没见着,火光滔天,我都不知阿随会不会有事呢。”
她看“她”,眼圈儿有些发红,低声道,“我的拂晓和掠尘也死了…我定会为它们报仇雪恨的,阿意,你说会是谁要致我们于死地?”
李意如摇头,一手无意识地在妆匣上的木兰花纹描摹着,一面说道,“等谢先生回来,咱们问问他吧,据我猜测,此时定和那个解卿落脱不了关系。”
“为何?”宣宁歪着脑袋,“她不是去陵川了么?”
“也许谢先生也有不能确定的事儿,否则他何以以身试之?”李意如笑了笑,“他之忠心,想来是阿兄身旁任何人都比拟不了的。若这回他死不了,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
宣宁一想,不错,若不是他,陷在火海中的人可就是她了,宣宁浑身一哆嗦,被火烧的滋味可不好受,等她抓着凶手,怎么也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赏他些什么好呢?”宣宁想起他贫瘠的瓦房,谢方行也不像是喜爱奢华的人,一会儿喊青衣过来翻翻库房里的笔墨纸砚,总该有能赏得出去的东西吧!
正说着,卫缺也无功而返,随后谢方行也被送回来。听说他呛了烟,神智都有些昏昏了。
“谢郎君无甚大碍,屋子门窗敞开通气,再请殿下按照这个方子给他抓药服用,应无虞矣。”
大夫看过,收起了药箱告退。
李意如送走了大夫,回首看向昏睡在榻上的男子。
凌乱的衣襟半松,谢方行双眼紧闭,毫无防备地仰卧着,他的眉梢、鼻侧、嘴角分别擦破三道粉色的浅口,鼻尖更是红得明显,没由来地突显出一份靡靡的脆弱。
这可和平时绷着弓弦似的男人大相径庭。
李意如的目光从他手肘的绷带掠过又回到他的脸上,大夫和药童似乎忘记处理他脸上的伤痕了,或者他们认为自有侍女来做这些琐事。
她看了他一会儿,喊侍女端来温水为他净脸。
侍女拧干了巾柨,方要覆上他的额角,谢方行腾然睁开了眼,侧过头躲开了她的手。
“殿下…”侍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难地回首,不知所措地捏紧了帕子。
谢方行有些懵懂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李意如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下去吧。”
“是。”
“谢先生不习惯别人伺候你?”李意如起身上前几步,她看了看着半搭在水盆上的巾柨,又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只可惜我也不会伺候人,否则以谢先生对我的恩德,我自当亲自为你净面。”
谢方行好似仍然醉在梦里,他一言不发地看她,脸上神色自然又柔和,半晌,他目光下落,看向了她的唇。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黯淡下来,侧过脸喃喃了一句什么,李意如微微拧眉,凑近了些,问道,“你说什么?”
他似乎还未彻底清醒,又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次,李意如两手撑在榻沿,俯下身子想听他在说什么。
“…他是不是亲你了?”
“你说什么?!”李意如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谢方行怎会用这种缱绻柔软的语气、说出这样暧昧难言的话语?
宽大的掌握住了她的手臂,李意如不自控地倒进了他的胸膛,谢方行垂首埋进了她的脖颈,潮热的气息顺着鼻尖扫进女郎轻薄的衣衫,他又说了一次,“阿意,我不喜欢他人亲近你。摔掉镜子,永远留在长安,好不好?”
痴缠的话语与温热的唇同时下落在她脆弱的耳垂,永远留在长安?李意如的心脏遽然紧缩,再不受控制地如擂鼓跳动。
第82章 憎恨
“你不是他。”
李意如挣脱了“他”, 往后连退几步,一手掌住起伏的胸口,冷冷地看着“他”,问道, “谢寒山人呢?”
雪白床幔散落下来, 将榻里的身影遮得朦胧混茫。微凉的秋风从敞开的门窗间呼啸穿行, 颈瓶中的白色茶花簌簌抖落一瓣, 悠悠然跌进了柔软的织金毯。
薄薄的一层假面揭开, 谢方行撑着手, 费力地直起身子将床幔重新系好, 额角因疼痛而凝结的冷汗顺着精致流畅的弧线滑落,缥青袍衫上洇出暗色的水渍。
“‘他’?殿下只愿和他说话, 却不想理会我半句?您忘了,我与‘他’本属一人。”
谢方行的官话说得不如谢寒山板正, 他的声调是温润而泽的江南风情,每个韵脚都带着柔和的拖尾, 一听便知自小在南边长大。
“他”对她是有杀意的, 这般费心思地挑拨她与宣宁,只怕也没安好心。李意如警惕地盯着“他”, 抽空往门外看了一眼, 卫缺正神色庄严地守在数尺之外, 她心稍定。
卸去谦和, 她的嗓音冰清水冷好似天上河,“我与你素不相识,又有何话好说?”
话毕她一个转念, 又想起什么, 说道, “你怂恿徐骁来蘅芜院,将昔年楚郢所作之事迁怒到我身上,我与你这样不讲道理之人确实无话可说。”
此事的确是谢方行的死穴,他微微拧眉,面上带上了思索,李意如仔细地观察着“他”,料想他们两个平日的相处确不如她与宣宁般融洽,否则“他”怎会不知谢寒山根本没有老实交待过“他”对她的憎恨从何而来。
显然十九岁的谢方行心思已然深重,他略微思考,便知李意如在诈他说出那个原因。
可他并不避讳说出来,甚至有些恶趣:平日里谢寒山制他太过,在与两位公主的相处中,几乎对他严防死守,能给“他”添些堵,他荣幸之至。
他觉得好笑,便说道,“殿下话中有话,想来还是不曾真正信任过‘他’,其实殿下不必费心与我绕圈子了,你想知道昔年之事,尽管问我便是。”
李意如看着“他”,似乎在辨别他话语的真伪,随后她轻撩衣摆,缓缓在八仙桌旁落座,握起了那只青釉杯盏。翠盏映住光洁的手腕,鲜明地突显出她的姿容胜雪,莹白纯洁。
公主仪态之雍容,宛若天外月仙。
她显然很是明白美貌对他人的打击力度,这也是她对付男子的招数之一,谢方行微微眨眼,移开了目光。
“他”不过十九,比谢寒山这个狐狸稚嫩太多了。
李意如挑眉轻笑,说道,“好,先生这样爽快,确实是谢寒山拍马不及的,那就请先生为我解惑吧。”
谢方行微蹙眉头,她果然很会揣度人心,就这样短短几句,她就看出他与“他”不和,并且一语戳中他的痒点,他不能否认,拜高他踩低“他”,着实取悦了他。
李意如缓缓问道,“你为何恨我?”
谢方行笑了一声,说道,“殿下高位在上,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就断送了别人的一生,可你却始终毫不知情,这也可谓一种残忍。”
李意如不明白,疑惑地说道,“先生请直言。”
“小遂是我阿妹的孩子。”
李意如想过这个可能,她淡然颔首,手却攥紧了桌莚下的流苏,锐利的蔻甲没进掌心,荆棘尖刺穿过前世今生,总算给她带来微微的痛感。
昔年荆西节度使病危,楚粢有意封锁消息。楚郢与李意如在公主府生活尚且一派祥和,却正是谢方行吩咐下的无崖门先行得到了消息。
“那日我取了密信来到公主府,正巧遇见你于裁绡楼院外煮茶赏瓷。”
那日黄昏难得凉爽,李意如又得了新的景州瓷杯,便遣人去喊楚郢来鲤池旁吃茶点。
谢方行得了薛参事的话,说世子在裁绡楼。事从紧急,他便也往裁绡楼去了。
云雁细锦裹着玲珑纤纤,霞披飘然绕住圆肩,小娘子如同九天外的彩色霞仙,从影壁后头奔跑出来,一头撞进前来拜见的门客怀中。
纤美的手紧紧地搂在他腰间,任性自在的公主把脸在他胸膛上乱蹭,声音娇俏又欢快,她说,“夫君,你怎么才来,快些——”
光洁细腻的手儿滑进了他的掌中,李意如才察觉到不对来,楚郢的手不会这样粗糙。她抬首一瞧,愕然瞧见一个脸生的男人,惊得往后一跳,长卫们都被她驱走了,身旁一个下人都没有。
她只得按耐住惊恐,色厉内荏地大声斥道,“你是何人?为何闯到这儿来了?”
虽说楚郢有意隔开二人相见的机遇,可她仍然见过他数次,只是她似乎从没有在意过他是何人,眼神陌生且惊疑,原来她真的从未正眼看过他。
好在楚郢亦从南院匆匆赶到,免了一场误会。
当夜楚郢便与李意如商议假孕之事,李意如觉不妥,说道,“此举无异于叛国欺君,咱们断断不能这样做。”
楚郢搂着她,细语轻喃,“如今情势危急,你也晓得我二叔一向觊觎节度使的位置,若我阿耶撑不下去了,我便成了弃子一枚,珠珠,我不能失去一切。”
“留在长安不好么?”天真的公主提议道,“咱们就这样在长安城不好么,你就做我的驸马都尉,享一世荣华,荆西那样远,风沙又大,我瞧着荆西来使肌肤大都是干裂的,定是因为天儿太干燥的缘由。”
她忽然皱了眉头,两手捧住他的脸,质问道,“还是你在荆西还有些好妹妹,让你这样舍不得,就算欺君也要回去?”
楚郢失笑,侧脸吻在她手上,耐着性子诱哄着,“怎么会,我有了绝世无双的好珠珠,怎会把其他女郎放在眼里?我自然是想与你留在长安的。”
“那为何——”
“我们偏安一隅,却不曾为孩子着想,珠珠,若是留在长安,咱们的孩子就只能承公子之位,虽享荣华,却终究碌碌终生,可若是咱们回了荆西,他便是尊贵的大节度使,区区公子何以相较。”
那时的李意如可没想那么远,她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却听身旁之人继续说道,“珠珠,其实我想到这个法子,也是为了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李意如奇道,“此话怎讲?”
楚郢轻轻按住她的背脊摩挲着,一双桃花眼满是莹泽的真诚,“你还这样小,我怎舍得你这个年纪就受生育之苦?可咱们迟迟没有孩子,荆西局势又不稳,官家也会忧心啊。”
李意如可没那么好骗,她反驳道,“混淆节度使血脉官家才会忧心呢!”
楚郢没法子了,笑了一声,紧紧将她搂在怀中,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造作模样,柔声说道,“好吧,什么都骗不过我的珠珠,我承认了,是我想要回荆西夺权,我阿耶的苦心经营,怎么能落进二叔的口袋,珠珠,我心中有抱负,不会像幽州那位那般整日游手好闲,让我只靠女郎享荣华,我会瞧不起我自己的,你会帮我,是不是?一切不过权宜之计,等荆西局势稳定,咱们又有了孩子,就拨乱反正。”
“荆西对大魏的忠心你还不明白么?”楚郢吻着她,说道,“我对你的忠心还不够昭著么,好阿意,好宣宁,好珠珠,帮帮我嘛。”
那时的甜蜜毋庸置疑,在这样的示弱下,她同意了。
轻纱慢摇,灯光恍惚,李意如闭着眼承受着他的热情,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黄昏时那个身上有澡豆儿香味的男子,她说道,“若真要找个孩子,可能找你那个门客帮帮忙?夫君,他可曾婚配?”
“什么?”楚郢脑子没转过来,俯身吻她面上晶莹的汗珠,“什么门客?”
李意如没想起谢方行的名字,努力地描述道,“唔,就下午那个来裁绡楼的那个人呀,好似姓谢,是不是,我瞧着他模样不错,你赐几个人给他,让他给咱们生个好看的孩子吧?”
此刻楚郢哪里想得了这么多,他胡乱地答应了一声,长长地喟叹。
“第二日楚郢赐了我三个选侍。”谢方行一双森然的眸子盯住她,“昔年我不解其意,只找了由头推却,楚郢劝了我几日,后知晓我阿妹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便不再提及此事。”
“是我说的……?”李意如神情困惑,显然是忘记了自己说过的玩笑话。
“你‘早产’那夜,永宁坊燃起了大火。”谢方行垂着眼,“楚郢派人切开了我阿妹的肚子,取走了孩子直送到了你的榻前,从此他就是楚遂了。”
“哐——”
翠色的杯盏猛地落回杯口,攥在桌沿的玉手轻颤,李意如惝恍地抬首,喃喃道,“这不可能…”
“不可能?”谢方行冷笑道,“事实如此,未免事情败露,我阿妹的尸首也以另外一无名孕妇代替,带着罪证的尸首沉入深渊。”
怎会如此?之前谢寒山与她说此事之事,只浅浅一句“楚郢伤害了我阿妹”便带过,原来昔年永安坊的五十余人皆为她而死?
她怔忪着,毫无知觉地掐紧了油蔻。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的讥讽更甚,“楚郢爱重你,你的心愿他怎会不帮你实现呢?殿下,你的一句戏语却让无辜之人失了性命,你与楚郢本为共谋,乃一丘之貉,我憎恨他,同样也憎恨你,你当明白地告知我,你该不该死?”
“我…”李意如恍恍地站起来,低声道,“不、我与他不一样。”
谢方行咳了两声,幽深的目光满是厌恨,“方才我说让你摔了镜子,杀了此刻的宣宁公主之时,你的心为何跳得那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