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明和沈芳契坐在后排方便聊天,听孔叔说得郑重,便说我都听妈妈的,妈妈说怎样就怎样。孔叔对沈芳契说,我等你的答复。沈芳契点头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章弦辉说孔叔再见,启动了车,慢慢驶离“天水阁”。出城上了高速后,苏明明问沈芳契,对孔叔提亲一事有什么想法。沈芳契说:“我暂时还没想好,我不是太想再次进入婚姻,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大家合得来就多往来,合不来就少来往。”苏明明笑说:“就当是个度假屋。”
沈芳契赌气说:“对,就当是个度假屋。住他两月屋,就要给人当老婆,这店钱可有点太高了。”苏明明笑说:“孔叔可不这么想,孔叔想的是,我这屋,可算有个女主人了。”
沈芳契叹口气说:“我能不知道吗?我当然知道他也是一片诚意,但我其实是有点害怕的。婚姻这东西,进去容易,出来难。”苏明明说我明白的。沈芳契又说:“再过几天是严聪的周年祭。”
苏明明说我知道,所以我来接妈妈回去。沈芳契摸着明明的手臂说:“你这孩子,上回你走时说过了中秋再回,我就知道你的怎么想的了。过了周年祭,我们收拾心情,往前看看吧。”苏明明抱着沈芳契说:“妈妈,我永远是您女儿。”
“小章,”沈芳契叫。章弦辉没想到沈芳契会忽然叫他,忙答应一声,说我在听。沈芳契说:“小章向我家明明求婚了吗?”章弦辉吓一跳,说没有。沈芳契问:“怎么,不喜欢我家明明吗?”章弦辉战战兢兢,不敢答错,说:“喜欢。”沈芳契问:“那为什么不求?”章弦辉老老实实答:“不敢。”沈芳契问:“为什么不敢?”章弦辉说:“怕被拒绝。万一拒绝了,那就没借口赖在她身边不走了。”
沈芳契提高声音说:“到下个月,你就可以求婚了。我和明明,我们回家,替严聪办过周年祭,你就可以求婚了。明明是不会同意的,小章。我跟你讲,你求一回她肯定是不会同意的,这个我是知道的,你求十回她也未必同意。你就求十回,她不同意,你就求一百回,求到她同意为止。千万别气馁,别打退堂鼓,别放弃,别定期限。我就是看老孔定期限心里不舒服。求婚就好好求,要有耐心,女人一辈子的事情,还不能多想想了?”
章弦辉说好,说我一定放足耐心,不催促不放弃。有伯母的肯定,我肯定百折不回。
“是我家聪儿没福气。”沈芳契拍拍明明的手说:“明明,有件事情你不知道,严聪跟我说过,他想离婚。”
明明和章弦辉同时一惊,问道:“什么?”
沈芳契握住明明的手说:“那天在奶奶坟前,来的那位小姐,曾经是严聪的女友。”明明说知道。章弦辉没想到会从沈芳契口中听到采颖的名字,一时如坐针毡。
“两三年前吧,可能都不止了,严聪对我说过,他遇上了大学时期的女友,他们发现还对彼此余情未了,不但如此,还因为分离的时间太长,更加深了思念之情。他打算离婚,和前女友再续前缘。”沈芳契看着明明,“我骂他说,你让明明怎么办?你这样对待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严聪说,明明是妈妈的女儿,就继续住在家里,他搬出去住就行。”
沈芳契说:“我说不行,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许你这样对她。两个人好好的,又没吵过嘴,又没怄过气,平时也厮抬厮敬的,怎么就忽然要离婚?我都没离婚,你凭什么离婚?婚是这么好离的吗?要离婚,我早离了,何止于……”
苏明明抱着沈芳契安慰说:“我知道妈妈是心疼我,我也不怨他的。那位乐小姐,是严聪的初恋,他忘不了她,我能理解。妈妈也不要怪他,感情这个事情,自己是没法做主的,感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就像竹笋要长成竹子,海潮要涌到钱塘江来。这是自然界的事情,非人力能左右。”
沈芳契听了不响,过了一会儿说:“聪儿没有再说什么,离婚的事,他后来也没再提。”明明把头靠在沈芳契肩上,说:“爱情和道德和信仰是足可抗衡的力量,有时有道德完胜,有时是爱情完胜。当事人怎么做,并不只看个人的取舍,有时候也是无奈。”沈芳契问:“我那时要是同意了,聪儿也许就不会死了?也许一切就都可以避开了?”
苏明明摇头说不知道,“道德和爱情之外,还有天意。”沈芳契又说:“明明啊,我们一家,对不起你。”明明说不是的,我有妈妈和奶奶的疼爱,是天下最幸运的孩子。沈芳契说:“明明,去过自己的日子吧,把该葬的都葬了,活着的人,朝前看。”苏明明和章弦辉都默然。
“只是,妈妈,严聪说这个的时候,是哪一年?我想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明明忽然问。沈芳契想一想,说:“是前年新年前,那年新年他没在家过,不知去了哪里,过了二十多天才回来。走之前,问我要了二十万。他只要不提离婚,我就什么都好,给了他一张二十万的卡。也不知他拿去做什么了,不会是拿去租房了吧?”沈芳契担心地问,又说,“明明,委屈你了。”
明明想一想,低声说:“他没拿去租房,他用那笔钱,去了一趟南极。”沈芳契和章弦辉同时一惊,“什么?!”沈芳契捂着嘴说:“天啦。”
“严聪临走前对我讲,有杂志社找到他,去拍南极风光,由于南北半球的原因,去南极都是在北半球的冬天,所以今年他不能在家过新年了,让我给他准备行李。”明明陷入回忆中。“他说不要告诉妈妈,妈妈听说去南极,一定会担心的。我说知道了,妈妈问起,我就说不知道。他说是公务行动,南极环境太艰苦,不能带女人去。他给了我十万块钱,让我去买件大衣,算新年礼物。”
“这么看来,严聪也没带乐小姐去。”她笑一下。章弦辉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想一想,前年新年,采颖和她爸妈去了日本,他则回乡下陪父母过年。是,采颖那时候没和严聪在一起,但也没和他章弦辉在一起。
“知道杭州到南极,要飞多少段吗?他走后我查过,杭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中间要中转四、五次,然后搭乘中科院去中山站的补给船,停留两天,回程是先到乌拉圭的蒙得维的亚,再飞两程才到里约,最后经洛杉矶回杭州。”明明的思绪像是绕着地球仪飞了一圈,过了好久才幽幽地说:“好羡慕他呀,可以随心所欲地过他想过的日子,可以纵容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不受影响地堕落、下坠、哭嚎、悲泣。我甚至觉得他跑那么远去,不是为了和妈妈赌气,不是要离开我,有多远就跑多远,也不是为得不到的爱情而悲伤。我觉得他是在纵情享受,这种为得不到的爱而生的怨气,是多么奢侈的行为,为爱而放逐自己,他被自己孩子气的行为感动了。”
沈芳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章弦辉听懂了。求而不得的爱情和不爱的妻子,是严聪的精神世界,他在享受这种痛苦带来的孤寂感,他用实际行动为他的痛苦描绘了放逐的底色,他为他的矫情,可以花上十万元去南极,但那也不过是他一台笔记本电脑的钱,一笔敷衍妻子买件大衣当新年礼物的钱。
章弦辉简直看不出哪一件事情对严聪更重要,是游戏、是放纵,还是打发不爱的女人。三件事在他心里,几乎是同一个量级,都是他不遂心时候的花钱项目,钱花出去了,脾气就发过了。章弦辉这个时候,是真的替采颖难过。
明明沉默着,沈芳契也不再说话。忽然明明说:“妈妈,我知道你和孔叔的矛盾出在哪里了。”
她忽然来这么一句,沈芳契和章弦辉都呆了,章弦辉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沈芳契瞪着她,不知道她怎么就从严聪去南极拐到了孔叔下聘礼那里。
明明眼睛亮亮的,看得出脑子在飞快运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空间,愿意和人分享这个精神空间,就是真正的亲密无间了。”明明说:“严聪的精神空间,是南极、深渊、绝岭、云海,这些地方,他从来不带我去,他带没带乐小姐去,我得去看他的照片库。”
明明笑了一下,章弦辉怀疑她猜到了严聪没带采颖去南极,他一个人跑去了能去的最远的地方,这种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舔舐伤口的行为,他不会与采颖分享。但他和采颖去了天山,把玄奘大师在新疆走的路,都走了一遍。这么看来,严聪是真的很爱采颖,他把他最喜欢的线路和采颖一步一步用脚丈量过去。
第42章 天水(4)
苏明明说:“孔叔的精神空间,就是他的海边别墅,他一辈子不花不用,攒了五十年的积蓄,买了这个空间,把精神世界变成实体,孔叔的一生圆满了,现在只差一个可以分享的人,他觉得他找到了,于是邀请妈妈共住。但他没想过,他宝贝得不得了精神空间,未必是妈妈看重的。”她转向沈芳契,拉着沈芳契的手说:“妈妈,你想一下,你在那间别墅里可以做什么?”
沈芳契想了想,说:“我想不出,如果你那些阿姨们都在,我们一群人说说笑笑,打打牌搓搓麻将,一天飞快就过去了,晚上已经在商量明天怎么玩,是去爬山,还是去出海。如果她们都不在,我只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打毛衣。”
明明说这就对了。“就像孔叔说的,没有家人,睡海边别墅和睡饭店大堂当值班经理有什么区别?孔叔如果没有吸引力,妈妈在海边别墅看《三国演义》,和坐在家里看《西游记》有什么区别?都是打发时间,为什么要在象山呢?想打个牌连角都凑不上。妈妈在青芝坞,三缺一随时可以叫一个人来,在象山是一缺三,叫天叫地都不够,还得叫上妈祖。”
章弦辉听了直摇头,沈芳契打她一下,说你这孩子,别拿天后开玩笑。苏明明说:“这说明孔叔的精神空间对妈妈没有吸引力,但妈妈在别墅里,这个存在本身,就是孔叔对幸福的全部定义。你们两个人的认知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所以妈妈觉得可有可无,孔叔则体现为没有安全感,想早点敲定时间。他的情感需求没有得到回应,他想从妈妈这里获得的情绪价值,妈妈不想给予。这是一个沉没成本的问题。”
章弦辉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一句就笑了。明明说:“你笑什么,笑我市侩?从感情一下子就转到了经济,除了算账什么都不会?”章弦辉说:“就是觉得好笑,你是怎么把两者联系起来的?你拐弯拐得这么急,也不怕把自己绊倒?”明明说:“我原地一个转身跳,就拐过来了。”章弦辉说:“别人没你这么快,你好好给伯母解释一下。”
沈芳契没笑,沉思说:“我好像没听懂,但又好像听懂了。明明的意思是老孔的建议对我来说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老孔是个不错的适婚对象,但对我来说吸引力不大。我要是无钱无屋、老无所依又不同。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对换一个地方看电视这种提议,就兴趣不大了。比起来,我宁愿和老姐妹们爬山喝茶、打牌搓麻将。”
明明对沈芳契的理解分析、总结能力大加赞赏,击掌道:“就是这个意思。另外,”她笑一笑,“妈妈,我觉得孔叔之所以能存下这么多钱,一个原因是他确实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抠门。”沈芳契一听就笑了,章弦辉只能摇头。
明明抿嘴笑说:“孔叔他也太能攒钱了,我看了他的账,觉得简直是个神人。一个人怎么能做到一个月的花销那么少的?简直是玻璃耗子琉璃猫,一毛不拔铁公鸡。”
沈芳契笑得直拍明明,说你这张嘴啊。章弦辉想还好还好,他不是抠门的人,不然不知明明会怎么编排他。
“我不相信孔叔一辈子没想过娶老婆这回事,他肯定想过,不然不会老是想邀请妈妈去他的别墅玩。”明明说:“但是具体实施起来,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万一有人曾经为他做过媒,介绍了一位各方面都不错的女士,孔叔也满意,这时对方提出要求,说要一套100平方的电梯房当新房,再要一套60平方的两居室给爸妈,房子要加女方的名字。至于包不包生儿子,这得去问观音菩萨。每个月另外还要一万块作为生活费,不算多吧,现在肉多少钱一斤啊?另外婚礼的费用、新娘的婚纱、添置的头面、蜜月旅行是去涠州岛还是马尔代夫,这些夯钵啷当算下来,你们猜孔叔是会答应呢,还是会答应呢?”
她这一番话把沈芳契和章弦辉都震住了。章弦辉心里默默一算,心想明明啊,你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然后就听见明明点他的名,要他回答问题。
“章弦辉先生?”她叫,章弦辉一个激灵,忙说:“在。”明明笑说:“你还求婚吗?”章弦辉乖乖地回答:“明明小姐说怎样就怎样,我的心意不变。”
明明笑出声来,问沈芳契,“妈妈,我觉得孔叔不是没想过找女人结婚,而是不愿意为一个陌生女人花这么多钱。他现在的房子、船、餐厅,都是他的精神空间,他舍得为自己花钱,不代表他舍得为另一个人花钱。他愿意和你分享,就觉得诚意满满了,而你,没觉得这是你要的,因为确确实实,这笔账的支出,不能写在你的脚注上。”
沈芳契点头。明明接着说:“财务上,前面说的那些费用算赠与,没有索回的附加条件,后面说的游艇别墅属于婚前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配偶得不到分毫。我们结婚的目的不是分走他人一部分财产,但对方愿意付出多少,是算得清楚的。”
沈芳契连连说是:“我不想要他的财产,这些我自己都有。但他拿财产作担保,却又没有实际行动,这一点,我觉得是受到了戏弄。有那种我知道你不会要,但我就是赌你不会要,然后保全了自己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看上去坦白,实际上耍了手腕。看中的就是我不会看中他的钱。”沈芳契这下自己也捋清楚了。
章弦辉本来觉得孔叔敢作敢当、杀伐决断,很有魄力,但经过明明和沈芳契这么抽丝剥茧的分析,才明白这个行为确实是伤人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虽然是出于保护自己财产的目的,但既然打算与对方共同生活,还这样算计对方,拿对方的道德感下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不花丝毫成本,就运作成功,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妻子,确实是很不体面了。
换作章弦辉自己,就不会这么做,他是生怕亏欠了明明,恨不得把所有的都给她,因为那是明明,他爱她,便只会为她打算。他想起明明说过的“忘我”二字,这时才明白它的重要。孔叔太会算计,就会被善于计算成本的苏明明看破,孔叔输在苏明明手里,不算冤枉。
“妈妈你理解得对。”苏明明说:“至于女方的成本。这么说吧,情绪价值同样是价值。还是拿孔叔打比方,妈妈能提供给孔叔的情绪价值,对孔叔而言,就是稀缺物品,他自己没有,想从妈妈这里得到,那么就要拿他所有来换取。但他肯签的只是空头支票,等于是空手套白狼,而女方的沉没成本,则是实实在在的一生,几十年的时间,同样是成本投入,并且不死不休。把时间折算成股分,拆股清算之时,女方得不到一分钱,这笔投资,是彻底亏本。就像奶奶。”
看沈芳契还不太明白,明明又说:“这么说吧,把传统婚姻看作是男女两方合股开公司,男方用前三十年的所有资产入股,这里面当然包括父母的参股部分,女方同样是用前三十年的所有资产入股,这里面除了财物,具体体现为嫁妆,还有学识、教养、人品、持家能力、生育功能,另外再加上未来五十年的体力和情感来支付,表面上看起来是男方拿出了真金白银,女方是得利方,实际上投入的都是时间成本,只不过一方是换成了金钱先垫付,一方是延迟支付。再形象一点说,把前三十年的资产和未来五十年的付出放在同一架天平秤上称,哪一头重哪一头轻,一眼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