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我忍着疼,轻声道:“阿兄,你……你休说了。我只……只想你安好……若是阿嫂疑心,我便立刻出嫁,此后与你再不来往,惟愿你与阿嫂……白头偕老。”
  罪也受了,脸也丢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不能白受。单只冲着这个段氏,我对自己准备毒害安禄山的愧疚和不安,就已经减了五成。治家不严也是大错,安禄山,这是你自找的。
  安禄山一边去扳段氏的手指,一边斥道:“你休胡说,嫁人岂可这般草率?”段氏见他回护我,更是怒火冲天。她将我向门口又拉了两步,冷笑道:“我是平卢军兵马使的娘子,未必毁不得一个贱婢的脸!我毁了贱婢的脸,还有什么人敢娶她!”抽出发间金簪,向我脸上狠狠划下!
  金簪挟着凌厉的风声,直逼我右颊的皮肉。
  我惊得拼命后退,安禄山则去推段氏。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东西划过空中,簪子掉落在地,段氏缩回手腕,表情痛苦:“谁……”
  这时,门口忽有一个声音传来:“我敢娶。我愿娶。”
  那声音清醇如酒,令人不觉自醉。
  [1]《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五十》:“(守珪)常嫌其肥,(禄山)以守珪威风素高,畏惧不敢饱食。”《资治通鉴》第214卷 :“守珪重赂仙童,归罪于白真陁罗,逼令自缢死。仙童有宠于上,众宦官疾之,共发其事。上怒,甲戌,命杨思勖杖杀之。思勖缚格,杖之数百,刳取其心,割其肉啖之。守珪坐贬括州刺史。”
第46章 况复萧郎有情思
  我与安禄山、段氏同时抬头看时,只见来人生得瑰姿伟度,穿着紫色罗袍,幞头上簪着一朵浅红的秋海棠,腰间则佩了一柄长剑,自有渊渟岳峙的凛然之态。他容长脸上五官极端正,双目湛湛,如寒江冷月。
  安禄山抢前一步,正要说话,段氏已叫道:“你又是谁?”
  “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幽州节度使李适之。”那人挥手止住旁边欲言的从人,平静道。
  我突然想起,《三国演义》中刘备去见诸葛亮,自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被诸葛亮的童儿漠然回复“我记不得许多名字”。此情此景大抵类似,于是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此时的场景很是诡异:安禄山向那人行军礼,段氏张大了口,另一只手中仍攥着我的头发,而我莫名其妙地笑了。
  那人似是注意到了我奇怪的笑,凝神望了我片刻,以目示意从人。我这才发现他那侍从眼神锐利,肩宽背挺,隐有一种久经行伍熬练的气质,正是那日在幽州酒肆中为我斟酒之人。我再凝眸看李适之时,才想起那日与他也曾匆匆一见。
  一切皆在我脑中串了起来:寺庙传唱的故事中,彼时官刺通州的李适之为我这个“观音菩萨”所救;后来他又在酒肆中旁观了我斗酒之举,派人来问我“出场费”需要多少;今日他则干脆见识到了段氏捉打我这第三者,哦不,第四者——段氏本就是妾室——的场景。
  可是,可是他为何说愿意娶我?
  这是我有生以来,说愿意娶我的第一个男人,可我几乎不认识他。
  太滑稽了。
  那个侍从踏上两步,安禄山慌忙挡在段氏身前,跪下哀恳道:“节帅,禄山的妾室鲁钝,得罪于节帅的……节帅的……得罪于这位小娘子,还望节帅饶恕!”又斥责段氏,“还不放手!”
  段氏一惊,这才放了手。我跌坐台阶上,伸手轻轻摩挲头顶,只觉被段氏扯过的地方剧痛无比,而刚才被她从堂中一路拖出来,鞋子掉了,脚趾也磨得好痛。
  ……这真是太不体面了。
  李适之缓缓走到我面前。我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六合靴,靴面上点尘不染。他一伸双臂,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惊得血涌上头,拼命挣脱,叫道:“李台主!”李适之只是不放,双臂虽非箍得死紧,却也不容我动弹分毫。他抱着我一路出了官署的门,我这才想到,被他这么一搅局,安禄山从此以后哪里还敢接近我?还谈什么给安禄山下毒?不由得怒火上升,张口责问:“李台主此番举动,近于挟持,可是大唐的律例所准许的吗?”
  “若能长长久久地抱着你,我甘愿违反大唐律例。”他声音仍是平淡。
  我闻言更是激愤,怒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就不怕有人参劾你么?”
  李适之轻笑道:“我是御史台主,谁敢劾我?”他抱着我穿街过巷,将我抱到了幽州节帅官署的后堂,方才将我放下。
  我本欲在给安禄山的食物中下毒,但毒药在唐朝,一如在后世一般,乃是管制物品,很难获得。但时人并不知道朱砂、水银这种炼丹的药材也能成为慢性毒药,所以,这些东西虽然昂贵,却不难买到。我打定了跟安禄山长期接触,给他喂这类药品的主意,却也终于因李适之的介入而不成。
  难道安禄山真是要搅乱大唐的命定之人?
  我简直要被这个意外气疯了,气到极处,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
  李适之取来一柄玉梳,轻轻梳开我头发,又在我头皮上涂上药膏。我紧闭着嘴,没有反抗,怕自己一动手就犯下足以被砍头的罪行。接着他又唤来侍女为我更衣沐浴,给我的脚上也涂了药膏。
  沐浴完毕,天色已晚。侍女又将我引入花厅,只见两张食案相对而置,上面早已摆好了酒菜,李适之已换了便服,跪坐在一张食案后。我嗤了一声,转身就走,却听他道:“与幽州军士斗酒数壶你尚且不怕,难道怕喝我这一盏酒吗?”
  我倏然回头,恶狠狠地问:“大夫究竟有何用意?”
  “我说了,我想娶你。”李适之抬手斟了一盏酒,站起身来,递到我手中。
  “妾此心已属他人,恕难从命。”我握着酒盏不饮。
  李适之双眉微微一挑,又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了,徐徐道:“自卿当年救我,我便视卿如九天玄女,万不忍见卿坠落凡尘,受人欺辱。而由今日之事观之,不论卿心属谁,他总归未曾善加护持——既然如此,何如由我来爱护于卿?”
  他这一番告白,语气倒也可谓深挚。我压了压火气,只道:“妾并非什么仙人,那年救下台主的事,妾也早已忘了。妾身为救人者,只愿自己所救之人平安顺遂,诸事如意,没有旁的愿望。台主的心意,还是收回去罢。”
  他笑了笑,拿出一封书信,放到我面前。
  我见到那信是养父裴公的字迹,心生欢喜,到一边洗了手,捧起细读,却越读越是惊惶,心慌手抖:“这、这是,不,不是……”
  李适之道:“我既查到郁卿乃是裴左丞的养女,便遣快马向裴左丞致信求婚,也向裴左丞讲述了当年为你所救,后来大肆寻你之事。裴左丞欣然允婚,还说我在幽州的时日里,他和夫人为你备嫁,待我回到长安,再行大礼。‘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如今你也不算不告而嫁了。”
  “……”我这回是真的要崩溃了。
  此时父母之命高于一切,纵然……纵然王维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想要娶我,如今有养父裴公的决定横在眼前,王维也……也是不会娶我的了。
  况且……况且李适之既是李唐宗室,又是“亚相”之尊的御史大夫,其身份贵重,远非王维可比。以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他难道肯为我出面相争?更别说还有个肯为他自尽的崔十五娘在中间挡着——自从他不肯远离崔十五娘以来,我们几乎已是音书隔绝的状态。
  我遭受了一天之内的第二个巨大打击,望着屋顶说不出话。
  李适之将酒盏送到我口边,我迷迷糊糊,张口喝了。他也不说话,只默默劝我酒。我虽有海量,可现在心情极差,头晕眼花,不多时竟已微醺。我隐隐觉得不太好,但此刻我万念俱灰,只想自暴自弃,仍是不停地喝着。李适之将酒杯从我手中抽出,柔声道:“我知卿不愿嫁我……”
  “台主自重,勿要卿我。”我不想让他以亲昵的“卿”字称呼我。
  李适之淡笑道:“卿自君我,我自卿卿。”
  “台主……”我咬着牙道,“也可谓无耻了。”
  李适之道:“我与卿相失多年,如今蒙上天垂怜,得以再见,若还要我知耻而行事,是太为难我了。”他双眸之中光彩闪动,忽地一低头,直直吻了下来!
  我酒醉后反应迟滞,兼且从未料到他竟做得出这等举动,未及闪躲,被他亲个正着。他口中有淡淡的酒香,唇舌火热,绵绵密密,直似要掠夺我口中每一分地盘。
  我二十几年来从未与男子如此亲昵,惊怒之中竟也有几分新奇与战栗。我挣脱不得,只得狠狠咬他,直到舌尖尝到浓浓鲜血滋味,他仍是不放,手臂抱着我的腰,形成更加亲密的姿势。
  我慌得哭了。他松了手,抚上我泪水纵横的脸,旋即又低下头来,吻干我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你尝起来,还像那年一样甘美。”
  我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是那年我给他做人工呼吸的事情。管他什么宗室子弟,御史台主!我举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若是世间人人如你一般,将那件事想得那样龌龊,便再也没有人愿意救人了!”
  刚打完我就后悔了。我酒后无力,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倒像是在调情似的。他用手背按了按脸颊,缓缓道:“你救了我的命,想要怎样对我,我都乐意。”
  “那就请台主毁了婚约。”
  他肃容,道:“唯有此事我不能应。”
  “我此心早有所恋。”我抓住他的衣襟,几乎是在哀恳。
  “对不住了。”
  这是他轻轻拂开我的手,起身走出花厅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注释:1.开元二十七年,御史大夫李适之兼幽州节度使,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2.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世说新语‧方正》)3.完蛋了,这章写完,我觉得我会不敢看评论的……求大家,如果看不下去的话,也不要人身攻击作者……
第47章 不用登临意惘然
  幽州很快就到了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这一日我独自枯坐在窗前,增删数次,写就一封书信。带着书信出门时,却见邸店门口有了四名兵士,分列在门的两侧。他们见我出现,一齐问好。
  我愕然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答道:“某等乃是节帅遣来守卫娘子的。”
  “娘子”这个词,既可指任何已不再年少的女性,也可以是下人对主母的称呼。我到唐朝后,容貌始终不随时间改变,现在仍是少女的样貌,通常被陌生人称为“小娘子”。那么此人的称呼,显是默认我是他们的未来主母了。
  我冷笑一声:“那么,我可否请你为我送一封书信到城里的驿站?”
  那个兵士躬身接过。我笑道:“有劳你了。这封信极为紧要,是我请父亲裴左丞退婚的书信,万不能有闪失。”
  我公然挑衅李适之,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兵士转身去了,我才举步出了邸店大门,走向城北粟特人聚集的片区。剩下的三名兵士始终跟在身后,我也不去留意。我寻了一个相熟的粟特商铺,闪身进店,与他们用粟特语交谈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交给他们,再三叮嘱,又装作买了一件首饰,这才离开。
  只是,当天晚上,我就发现那封信函被放在我的面前。
  我眼前一黑,怒不可遏。还未待我发难,李适之先开了口:“卿心所属的男子,就是这个安重璋么?”他以目示意那封信函。
  送给裴公的那封信,我并不介意李适之知道。而这封信才是我真正想送出的信,是我以粟特语写就,送给安重璋的。信中不仅告诉了他我当下的处境,向他问计,还提及我们的密谋因李适之介入而失败。
  我没料到,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被误会了。安重璋说到底只是凉州一地的地方豪族,而李适之手握重权,若是他想为难安重璋,那可太容易了。我脱口道:“台主误解,我与安五郎只是知交……”
  说完了我就想打死自己。以对面这位的心性,我说什么“知交”?
  “安五郎?”他思考着,显然并不相信,“我行二,卿也唤我一声二郎如何?”
  我蹙眉:“不敢唐突台主。”
  他目光回落到信函上,笑道:“卿若不肯如此唤我,我便要给河西留后萧炅写封书信了。”
  我霍地站起:“你!”
  他不为所动,仍是微笑着,笑容清浅。
  半晌,我竭力从齿缝间挤出了那两个字:“二……郎。”
  李适之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视事终日,目痛神乏。得卿一唤,如饮醇醪,疲倦尽消。”
  我厌倦道:“天色已晚,台主还不走吗?”
  虽然唐朝各地皆有宵禁,但李适之身为三品高官兼本地最高军政长官,自不用担心犯夜。果然,他闻言笑道:“明日我休沐,卿不必担心我睡得迟。”
  我没好气地道:“可我要睡了。”
  李适之抱膝而坐,望着窗外皎皎明月,说道:“今日乃是我的生辰。”
  我抬眸,却见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我幼失怙恃,因此没有人记得我的生辰。直到我娶了懿娘……懿娘每年都为我做几道菜肴。”
  我想问他这关我什么事,却忽而想到,他讲述的,是他作为一个鳏夫对他亡妻的记忆,而我……其实也想代入他的角度,想一想王维对崔瑶的心态。于是我没有打断他。
  他又道:“也正因为幼失怙恃,我很早就要做一个男人。”
  这也符合我对王维的认知,我不觉点头。他似是受到鼓励,继续说道:“但在懿娘面前,我却可以……”他有些不好意思,短暂地笑了笑,“我却可以做一个少年。似乎不论我做什么,她永是带着那种温存的、宽和的笑容。”
  听起来……听起来又是一个瑶姊吗。
  你们都有这么体贴、这么完美的第一任妻子,那又来向我示什么好呢?我提高了声音:“可我并不能让台主在我面前做一个少年。”
  李适之道:“我的祖父恒山愍王、父亲郇国公葬礼有阙,一向是我心头之憾。我自幼便有做高官的心愿,因为,祖父当年的罪名是谋逆……”他叹息了一声,手指抚过垂落的袍角,“很难改葬。我惟有做了高官,入了圣人的眼,才能使圣人同意为他们迁葬。在年少时,我要做一个男人,是因为这个人世要我做一个男人。故而,遇到能让我做一个少年的懿娘,我欢喜之至。但如今,我的父祖已经追封,陪葬昭陵。圣人信重我,百官敬服我。我已不必再去做一个他人眼中的男人。我大可从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做自己想做的事,便要强娶一个女子吗?”我张口问道。
  李适之苦笑道:“裴左丞也是朝中高官,非我所能勉强者。卿父母之命俱在,怎能说我是强娶?我连问名之礼都行过了,岁末朝集之时,我便入朝行了剩下的四礼。”
  我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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