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脸色一变,怔怔望着我:“你……你怎么……”
——突厥语像韩语一样,有头音法则,如果一个词以r开头,则通常会在前面加上a或o。这是草原上的一种习见发音方式,比如“俄罗斯”发音本如“罗刹”,而后世的中国译为“俄罗斯”,也正是因为汉语的翻译是从蒙古语借来。
而波斯语并没有这种规律。此人的波斯话说得准确流畅,但我与他谈了一番教义,令他放松之后,他到底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突厥语的发音习惯。
他忽地站起身,我惊道:“拦住他!”狱卒连忙冲过去,却已不及:那个突厥人一头撞上牢房墙壁,身体一僵,随即滑倒在地,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1]唐代耶稣和玛利亚的译名,参见敦煌发现的景教经文《序听迷诗所经》。经朱谦之先生综合羽田亨等学者的观点,该经即为《移鼠迷师诃经(Book of Jesus Messiah)》,见朱谦之《中国景教》,东方出版社1993年版,116-117页。
[2]关于突厥语的头音法则,依然靠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
第49章 日忧蕃寇却忘机
事实上,以头撞墙自杀,一般只会引起脑震荡,不会致命。但唐代急救方式落后,那个突厥人虽经全力救治,休克之后,仍是很快死亡。
我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太早将真相说出,刺激了他。
李适之与他的属官们听了此事,一致认为他背后另有势力,他大约是怕暴露身份后,被那股势力折磨,故而宁可自行求死。
我想起在河西时,贿赂中使、挑起唐蕃战争的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隐隐觉得不妙,当晚便说与李适之。李适之沉吟道:“突厥有个颇富心计的权臣梅录啜,几年前给毗伽可汗下毒,毗伽可汗在毒发身亡前,将他杀死了。如今突厥内乱不断,想来应是自顾不暇,为何还有余力策反大唐国内的突厥人?”
我联想到绮里那熟练的突厥语,担心这次的事件也与她有关,蹙起了眉。我想将绮里之事说与李适之听,又疑心自己是太高看她了。她的手难道还能伸到这里来?
“郁卿?”李适之发现了我的踌躇。
我犹豫道:“去年曾有个胡人侍女,自称是六州胡反叛首领的女儿,拿了刀,胁迫我替她做事……”
和绮里对峙的时候,我其实没怎么害怕。但是她走了之后……那一夜的银白月光,和她手中那把短刀的光芒,我似乎现在还能看见。我瑟缩着,咽了口唾沫。
他面色一变:“你可曾受伤?”
“不曾。”
他抓住我的手臂,从上到下反复打量了我半天,才道:“你疑心那个侍女与此事有关?”
我颔首:“她能在崔常侍的追捕下逃离,想来颇有一些人手。我恐她正是意欲挑拨大唐与四邻,而幽州一地各族混居,又靠近边境,我若是她,也会选幽州下手……我识得绮里,台主若有要我相助之处,尽可告我。”
李适之笑道:“监牢里有兵士守卫,我才允准你去。而这些贼子行踪不定,要查探他们的事,处处皆险,你还是好生坐在家中罢。幽州有那么多男子,怎能要一个女郎家为我做事?”
他毕竟也有古代人习见的大男子主义,我不再坚持,只管画了绮里的容貌——以我的素描水平,画了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叫他吩咐手下人多加留意,又告诉他:“绮里最是喜爱李青莲的诗,台主或许可以由此入手。”
李适之沉吟道:“这个侍女竟还喜爱读诗……说到诗,不知卿最喜谁的?”
我心跳陡然加速,唯一想到的是要保护王维。王维只是个低阶官员,若是身居高位的李适之发现我心系王维,想要为难于他,我就犯下大错了。但我急切中又不知该说谁的名字,只得道:“蓬莱文章建安骨、六朝人物大唐诗,我什么都喜欢。”
李适之目光在我脸上一转,笑道:“卿的胸怀与酒量一般宽广,不输须眉。我打算举办一场赛诗之会,未知能否将绮里引出来。”
节度使要办什么事,总是比普通人更容易。过得十日,这场盛会便在幽州的市集中召开。市集中张灯结彩,搭了一座高台,周围留有充分的空地,给百姓观看。
幽州之地,不似两京诗礼浸润,普通百姓也对诗歌缺乏兴趣。但大家平日里缺乏娱乐,闻听节度使将要亲临观看这场盛会,无不兴致勃勃,携家带口,前来观看。一时高台被围得水泄不通,简直是搞恐怖袭击的最好地点。幸好我和李适之的属官早就提醒他,在市集的四面设下临时关卡进行安检,在高台附近的楼上也都埋伏了弓箭手,庶几可保不出大事。
赌赛规则是我帮忙定的,甚是简单明了:一方背出两句诗,另一方所接的诗中,须包含有对方的诗的最后一个字,如是反复,直到一方接不下去为止。所有参与的人,都可获得节度使李适之出资购置的一叠蒲州熟纸,作为小礼品,最终胜者则可获得八十贯钱。
开始上场的只有寥寥几个士子,我与李适之隐身在高台旁一间酒家的二楼上,看得意兴阑珊,直到有一个约摸三十岁的士子连续打败了数名挑战者,我才稍稍提起兴致,问旁边的人:“那个士子叫什么?”
有人回道:“那士子方才自报姓名,名唤杜甫。”
我精神一振,不想这就遇到了盛唐的又一位大诗人!李适之许是见到我的容色,笑道:“卿莫非是看中了那个士子?”
我顾不得他的取笑,只管死死盯着杜甫。只见杜甫向台下一拱手,笑道:“还有哪位郎君赐教?”举动间意态飞扬,正是年轻时的杜甫该有的恣肆之态。
这尚是开元年间,这个杜甫还不是天宝乱后吞声而哭的少陵野老,而是一个尚被盛世哺育着的自信青年,笑得随意又骄傲,露出洁白的牙齿,襕衫下摆随着秋风飘动,也自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流高举。
我真是爱绝了他眉间的那一抹骄矜。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妾斗胆,愿与郎君比试。”此时读书被视为男子之事,群众见有女子应声挑战,不由得兴奋鼓噪。
我向后一靠。李适之拍了拍我的手背,问道:“怎么了?”我低声道:“是绮里。”李适之颔首,叫杨续通知弓箭手们做好准备。
粟特少女往往肤白胜雪,美貌逾常,年纪略长后则不如汉人女子耐老。经年未见,绮里的面貌依旧美艳,神态则更加从容了。她上台后,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向杜甫一礼。
杜甫还了礼,出句道:“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这是他自己数年前游龙门山奉先寺所作。
绮里淡淡一笑,接道:“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杜甫一愣,张着嘴,一时没有说话。台下有群众起哄催他,他才惊问道:“这是谁的诗作?”
绮里笑道:“这是妾家主人,青莲居士李讳白之作。”
“原来是李太白之作!”杜甫稍作思索,答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杜甫也接了两句李白诗:“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百花仙酝能留客,一饭胡麻度几春。”
绮里继续以李白诗接道:“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杜甫道:“帏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
绮里仍然接了李白诗:“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如是比拼了五十余轮,任杜甫出什么句子,绮里只以李白诗相对。最终杜甫向绮里一拱手:“早闻李太白诗名遍天下,不意他的妙句竟这样多,连他的侍女都渊雅之至。甫甘心认输。”
杜甫气量倒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小,对一个侍女拱手认输,好像也没什么心理障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侍女是他极为崇拜的李白的侍女。
绮里站在台上,扬声道:“还有哪位郎君、娘子愿意赐教?”
她穿着绛红色的衫子和同色的长裙,衣襟映着她雪白的肌肤与幽州秋日明净的蓝天,色彩格外鲜烈,正是一个李白的粉丝该有的热烈样貌。她问了三遍,都无人接声,主持赌赛的官员看了眼李适之所在的窗口,李适之点了头,那官员便待认定绮里为最终获胜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屏气凝神,忽听另一个女子的嗓音从台下人群中传出:“我来接。”
我听出那女子的音色,心中一惊:她怎么来了?她若是掺进这趟浑水,该如何是好?
偏巧,那女子也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她缓步上了高台,行走之际肩沉胸挺,英气勃发,气度洒然,正是多年未见的前剑南节度使张敬忠之女张五娘。
绮里出了句,张五娘句句都以王维诗接上。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这是绮里。
“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这是张五娘。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高楼月似霜,秋夜郁金堂。”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不得已,忽分飞,家在玉京朝紫微。”
如是八十余轮,最终成为一个李白粉丝与一个王维粉丝之间的比拼,群众们在台下啧啧称奇。我亦看得心潮澎湃,无论是从公义角度,还是从私心出发,都盼张五娘胜过绮里。
我兀自紧张,忽然耳畔微热,是李适之凑过来道:“卿原来钟情于太原王摩诘的诗作?”
我吓得一抖,惊觉自己过于在意,流露了真实情绪。我急中生智,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也确实很不好意思:“你的部曲还在,你……离我远一些……”
杨续在旁赔笑。李适之不以为意地笑了,轻声道:“你的耳垂,当真皎白如玉。陶渊明作《闲情赋》,愿化身为美人的衣领、鞋履。换作是我,只愿为你的耳环……只是又怕我太粗莽,弄痛了你。”手指掠过我鬓边,极快极轻地点了点我的耳垂。
不待我发作,他已肃容示意杨续收束包围圈。我经他指点,见到台下有十数名身着寻常百姓衣装的军士,慢慢形成一个圈子,围住了尚在台上的绮里。
绮里与张五娘尚在接诗,她的视线却向我和李适之所在的二楼扫来。我躲闪不及,与她的目光碰个正着,只见绮里嘴角上扬,微微笑了。我暗叫不好,忙唤李适之:“台主!”
说时迟那时快,绮里忽地一弯腰,从裙子下面拿出了一把匕首,两步到了张五娘身前,将匕首架在了张五娘脖子上!
张五娘虽擅骑射,但大约对近身搏击所知有限,一下子就被她擒住。台下群众大乱,纷纷向后撤去,眼看就要形成踩踏事故。李适之站了起来:“疏散百姓!”
杨续向楼下诸多军士发出号令。军士们整理秩序,我则忍不住盯着台下的杜甫,看到他平安撤离现场,才松了一口气。绮里倒也不急,只是立在台上,笑吟吟的。直到百姓们逐渐离开,她才扬声道:“节帅既在楼上,可否赐见?”
我对李适之道:“她擒住的,是太常寺张卿之女。”李适之蹙眉,似也觉得此事有些难办,示意我留在楼上,自己则举步下楼。
注释:1.杜甫在开元二十七年游齐赵,北上幽州也是合理的。2.新唐书说杜甫“褊躁傲诞”。3.继续求评论~
第50章 朱紫衣裳浮世重
他走到距离高台数丈的地方,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绮里身陷重围,眼望着台下雪亮刀光、锐利箭矢,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李台主今日为了妾设下此局,妾不胜感激。妾只想知道,台主是如何留意到妾的。”
李适之道:“你在幽州行事甚多,为我手下所察,原也不奇。”略去了我告诉他的部分不提。
“哦。”绮里点头,深深地笑了,“台主想必不知,我是六胡州首领康讳待宾之女。”
她竟然当众自揭身份!我背后一冷,深觉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李适之挑眉道:“去年二月,圣人已下敕令,河曲六州胡受康待宾事牵连而散隶诸州者,听还故土。你既已蒙赦,何以还要作乱?”
绮里冷着声音道:“我父亲当初为王晙所擒,执送长安腰斩。我当时不过七岁,也在围观处斩的人群之中。他半个身子在地上滚动,挣扎了两刻钟,方才断气。唐人与我如此深仇,我岂能置之不理?”
李适之沉默数息,才道:“康待宾起事叛乱,性命不保,也是常理。你身在大唐国中,又喜汉诗,却又要叛唐,不是太自相矛盾了么?”
“汉人可取者,唯有婉转歌诗、精美丝绸二者而已。酒不如草原上的酒浓烈,马不如草原上的马雄骏,人不如草原上的人诚朴。”绮里说。
当着众多军民的面,李适之大概无法跟她纠缠这种民族主义话题,只道:“如今你待如何?”
绮里道:“要我放了这位娘子,也甚容易。台主撤去包围,给我一辆马车,我到城外三十里后,自会放这位娘子回城。若是台主有旁的打算……”她简短地笑了一声,“那年我曾随旧主到蜀地,知道这位娘子是前剑南节度使之女。有这样高贵的女郎为我陪葬,绮里一个唐人眼中的卑贱侍婢、番邦胡女,也算没有白白死去。”
张五娘说话了:“为奴为婢,未必卑贱。你胁迫于我,倒很卑劣。”
绮里没有答话,将刀锋向前送了半寸。一丝鲜血顺着张五娘纤白的脖颈流了下来,张五娘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李适之的语气寒冷得可怕:“你这般行径,不怕连累你的旧主李白吗?”
绮里目光微滞,随即笑了:“他生于碎叶,长于蜀地,本就算不得你们中原人氏。他在你们汉人的地界,一直不甚如意……若是你们为难于他,我正好请他到草原来。”
李适之沉吟片刻,向军士们一挥手:“放她走!”军士们虽有些不甘,却遵从号令,向后退去。
绮里挟持着张五娘,慢慢走下高台。她一步一步踩在幽州半黑不黄的土地上,溅起细细尘土。我坐在楼上看去,只觉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慢,每一步都踏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秋风吹起,白云流动。寥寥清景,霭霭微霜。秋日的阳光一派安宁祥和,照耀之处却是暗流涌动,杀机潜伏。我看见杨续目中露出杀意,以目光请示李适之,而李适之微微摇头;我看见张五娘眉头紧锁,抿着双唇,步子却迈得稳健;我看见绮里唇角挑起一丝散漫又凄冷的笑意,似是全不在意自己正公然与唐帝国这个庞大的机器对抗。
就在那两个火红的身影要走出军士们包围圈之时,这幽州大地上的明澈晴空中忽地响起两声锐响,一声更比一声迅疾尖锐——
两道响声过后,绮里手中匕首掉落,猛地放开了张五娘,跪倒在地。
她拿着匕首的那只右手,被一支长箭射中,血流如注,而另一支箭射中了她的发髻,使她的头发彻底披散开来。
军士们一拥而上,将绮里擒住。李适之面色并未缓和,肃声道:“是谁不听号令,擅自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