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除了喝酒,其实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或许有一个选择:安心接受这份被塞到我嘴里的录用通知。
这份工作,薪水丰厚到超出我的想象,社会地位也绝对够高,工作量又低,除了7天24小时随时待命的工作制,以及很难辞职之外,没什么缺点。这位雇主特别慷慨,绝不会解雇你。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公司会解决掉你的一切后顾之忧。不能辞职也没关系,亲友们都说,这家公司,是你可以好好待一辈子的所在。
这家公司,并不在我最想去的行业。诚然,无须讳言的是,我也考量过,换一个行业,好像并不是全然不可接受的事。安重璋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但是,可以就此将一辈子的每分每秒都卖给这个行业、这位雇主吗?再好的工作,要24小时待命,还不能辞职的话……
“到底是这个公司太像牢狱,还是……我太矫情?”我又喝了一口酒,认真地自问。
但也许,我只是发出了一句模糊的咕哝而已。
因为,李适之坐在对面,叹着气道:“牢狱?郁卿……你是问那个胡女的事吗?”
——那一日,绮里被送往牢狱的途中,有人将她劫走了。
我摇摇头,没有关心。
“你……罢了,喝些茶汤罢。”对面的人似乎在喊人来煮茶。我用手撑着地面,努力站起。
“你要做什么?”他也起身,扶住我。
我踉跄着,走到榻边的奁箧旁,找来找去:“有茶……”
“好好,我来找。”他让我坐在榻上,在奁中摸索了一会儿。
然后……
总之,在我下一次比较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一间很豪华的居室之中了。
“此间是……”我用手背抹了把脸,望着帐钩上垂下的银薰球。大概是我坐起的动作给床榻带来了少许震动,薰球缓缓转了几下,看得我发晕。
陌生的侍女递上干净的手巾,恭敬道:“是节帅的馆舍。节帅忧心娘子,就将娘子带回来了。”
“……知道了。”
我洗了脸,洗了澡,刷了牙,更清醒了一点。但我现在不太喜欢清醒的状态。这种状态下,一天的时间会显得更长,或者说,太长了。一天是可以很长的,我甚至想不到该怎样填满它。于是,我让侍女拿酒来。
侍女为难道:“节帅说……”
“又是节帅。”我打断她,“节帅有没有说,来日我便是你们的主母?你只听他的,不听主母的吗?”
侍女张了张嘴,跪了下去:“不,娘子,奴……”
“不……我错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伸出手,去拉她。
她惶惑地出了房间。
我竟然成为一个倚仗身份,欺凌奴仆的人了。我还是21世纪的人吗?又或者,我这样威胁她,代表着……我也有点想要这份工作?
我用双手捂住了脸。
侍女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酒。
我又开始喝了。
直到李适之结束了公务回到后院,我仍在一杯接一杯地添着酒。他皱着眉,夺过了酒杯。我试图抢,没成功,便懒得再抢了,低头坐着。
“安五郎究竟与你说了什么……你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默然不答。他不再追问,让侍女取来清水喂给我,又亲自用温水浸了巾帕,擦拭我的脸。
秋风吹起了窗帷,现出天际一轮秋月。
这月色真好啊。长安的月色,那个人所见的月色……是否也是如此?
“那日我听张家的五娘子接了一句‘高楼月似霜’,诗中所咏的,想必便是此刻之景了。”李适之突然说。
我听到那个人的诗,心头一热,身体反而更冷了,打了个寒颤。
李适之温声道:“卿……冷么?”
很冷,很冷。冷极了。
“可要我为卿暖一暖么?”
呵。
他只当我是默许,便抱住了我。
暖和了一些……真的暖和了一些。我向那热源凑近了几分,张开了手。
“郁卿……”
“嗯?”
“这是卿初次抱我,我……我好欢喜。”
“嗯……”
“你那日说,我和你年岁不堪匹配……但我说,我可以求丹药来服食,你又不许,说丹砂有毒。”
“嗯。”
“那你为什么……你……你在服食丹砂吗?”
“嗯……嗯?”我睁开眼,懵懵懂懂。
他抚着我的背:“你的奁中有丹砂。”
记忆成了碎片,在脑中轮番闪过,我“啊”了一声。我把匣子里的朱砂当成了茶末,差点拿来煮茶喝——这种行为可能有点恐怖,也难怪李适之要将我带回来。我仍旧处在混沌中,抹了把脸,直起上身,举动迟滞地凑到他耳边:“我想喂给……”
他宽阔的肩膀骤然抖了一下,旋即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瞪大眼睛。干什么?我只是想凑近一点,别让外人听见我想害安禄山而已。他这是干什么?
半晌,他移开手,轻声道:“你不要说了。”
我莫名其妙,环顾除了我与他再无第三人的房间。以安禄山现在的势力,总不至于将眼线布到节度使的后宅里:“台主,我是说,我想……”
他用力吻上我的嘴唇,竟是不许我再说一句话。他的动作激烈得近于粗暴,我退缩着,而他不容我退缩,直到他的手覆上我的衣带。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可以这样对待我?
我就真的得接受这份工作?
如果我只能接受这份工作,如果这位雇主注定要这样对待我,我是不是最好……尽快适应?
毕竟……身体就只是身体而已。是这样吗?
在某一个空隙,我喘着气,慌乱地给出一个拖延的借口:“等一等,台主,我……我想沐浴。”
他的神情,原本是一种近似于痛苦和狂热交织的表情。我说了这句话,他怔了怔,神色反而松缓了些许,吩咐仆婢去烧水。
侍女想要帮我涂抹澡豆,我连忙道:“我自己来。”
澡豆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通常用大豆末做基底,加上一些去污的成分。面前的这盒澡豆泛着丁香、青木香、沉香等诸般香料混成的气息,是我平时绝对用不起的高级产品。但我的注意力又一次放在了别的地方:端着澡豆的,是我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给我拿了酒的侍女。我发现,几名侍女之中,她年纪最长,容貌亦胜于同侪。浴毕穿衣之际,我望着她问道:“你可是台主的侍妾么?”
侍女容色一滞。我心头了然,走出浴房,李适之在门口等我。他头发湿润,仅以一根玉簪束起,显然也沐浴过了。我洗了澡,精神好了不少,竟然生出了打趣他的心思:“台主的侍妾好美。”
他一愕,柔声道:“卿若是不喜,我明日便遣她走。”
我瞥见侍妾惊惧的眼神,呆住了:“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李适之反复问了我两次,才露出相信的表情。他拉着我走进内室,像是急于让我参观室内的装饰似的,一时指着案角的金鸭香兽说“这是前任节度使张公留下的”,一时又指着帐边垂下的银薰球说“这是我自长安带来的”。
为什么说个没完……他大概也有些紧张?
他紧张什么呢?在这段关系里——假设这也能算一段“关系”——他不是占据着绝对的权力吗?
我低低笑了。
他见我展颜而笑,似是终于放了心,搂住我的腰,将我的身体放到了榻上。
锦帏初暖,绣被高堆。就在他逐渐动情,意欲解我衣裳之际,我迷迷糊糊地问道:“台主,以你的权势……难道还怕安将军吗?”
他的动作一顿:“什么?”
“我说,我要给他吃丹砂……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
“你是说,你的丹砂,是给……安禄山吃的?”烛光从半掩的床帏缝隙中透进来,微光中,他凝眸俯视我的眼睛。
我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是啊。”
“不是给我?”他问道,问完就像是后悔了,将脸转向一边。
“……什么?”
“是我的过错。”他亲我的脸颊,“我……”
我浑身发冷:“你以为……你以为……”
你以为我是想要给你喂丹砂,想要毒害你?
所以,你听了前半句,就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亲我,摸我……
因为你觉得我是在针对你,你就可以如此对待我吗?
你位高势大,我就要被你如此对待吗?
而正因为他位高势大,我竟然就害怕得不敢问他,就自己给他的行为找了借口,就怯懦地承受他这样的对待!
他停止了亲热,扶着我坐了起来:“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
我伸手将床帏彻底拉开,继而抱住膝盖,把脸埋在双膝间。
“求你,不要气恼……”他的声音局促。
“是我求你。”我疲惫地说,“台主,你那么喜爱我吗?我不想这样。一定有别的法子的……我不想这样。”
李适之没有接话。半晌,他才道:“为什么要给他吃丹砂?”
“安禄山……面有反相,异日必兆边陲之祸。张子寿公也曾说过。”我强打精神。
“反相?”
时人大多比较相信反相、反骨这一套,连皇帝李隆基也喜欢自称相师,给别人相面。我点点头:“是。台主……应当逐斥他。”
李适之沉思道:“我会留意的。”却没有再多的承诺。
当然了,他处理政事颇有原则,不会因我一个寻常女子的请求,而贸然处置一个很有才干的将领。但让他留意安禄山,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内室烛影摇红,周遭全无秋夜的萧瑟之意。而我,却只想到了王维的那首《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我终于还是不能伴在他身边吗?他终于还是会在某个清冷的秋夜,独坐空堂,望着镜中人鬓边的白发,写下这样哀凉的句子吗?
他已四十岁了。距离他去世,还有二十二年。未来的二十二年中,一定还有无数个这样寂寥的秋夜,无数根再也变不回黑色的白发,让他不得不忍耐罢?
他该怎么办?
连日来麻木的心,骤然感到了一阵痛意,我甚至未曾注意李适之何时穿上了外衣。他在我额头落下一吻,用被子将我包裹住:“好生睡罢。”随即走出内室,只留下我独自蜷坐在榻上。
我望着红罗帐角垂下的银薰球发呆。薰球中散发出沉水香的气味,幽幽细细。他的内室中,皆是他平日使用的器物,榻上是他的软枕与锦衾,甚至连我鼻端所吸入的,也是他惯常熏的香气。我周围尽是属于他的一切,就像为他的权势所包围的感觉。
厌恶自己。前所未有地厌恶自己。厌恶得想毁灭自己。
我在迷乱中下了床,赤足踏在地面上,竟也不觉寒冷,慢慢走到外间。那个侍妾坐在胡床上,见我出门,连忙起身,笑着问道:“娘子要什么?”
我看着她,没说话。她隐约有些发怵,强笑道:“娘子冷么?”取了一件袍子披在我身上,又取来鞋给我穿上。
“幽州城里最高的佛塔在何处?”
侍妾不解其意,回答道:“妾听人说,幽州开元寺塔甚高,有七层。”
我点了点头:“立在塔上,所见的景致定然极美。只是……不知比凉州大云寺内花楼院的佛塔何如。”
侍妾愣了愣,赔笑道:“妾并不曾去过凉州。”我又点头:“那座佛塔有一百八十尺高,号称五凉奇观。你若有机缘,不妨去看看。”侍妾慌忙跪下,颤声道:“娘子……娘子此话,是要使阿郎遣散妾等么?”
“不要跪……也不要担心。”我自语似的,小声道。
注释:1.如果有人还记得的话,凉州大云寺花楼院内的佛塔,是王维和小郁定情之所。(其实我和男票在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先后去过凉州大云寺,都在大云寺的角楼上发过呆~)
第53章 生死总归蝴蝶梦
鸿声断续,清天杳远,柳影萧疏。秋日的清寒,似乎只要一瞬间就能覆盖整个世界。
这幽州的开元寺塔虽高,却只是一座普通的木塔,不似岐州的开元寺塔,有王维留下的壁画。那年看了他作画后,在黄花川的青溪水畔,我面对着他,在河沙上写下苏轼对他“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的评价,做了跨时空的两位才子交流的媒介。
那些记忆,如今都转成萧索。裴公的回信到了,果如安重璋所料:养父云他心意已决,且这场婚事经圣人首肯,已无毁约的余地。除此之外,他又说了许多李适之如何堪为我良配的话。
我懒懒倚在佛塔第七层的柱子上,瞧着秋日照耀下的大地。即使到了这一刻,我还是无法不想到他的句子——“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那时我们在凉州。他作为节度判官,随着崔希逸去走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看到武将们打猎。他极为兴奋,接连写了《出塞》和《观猎》两首诗。
后人只知他王维是“诗佛”,是很“禅”的,很“淡泊”的,是一个“山水田园诗人”。可谁知道他写下“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时,眼中闪过的浓烈激情呢?谁见过他吟出“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时,眉间凝聚的英发意气呢?
王维,从来就不止是一个书生,一个所谓的“诗佛”。钱锺书老先生说他是“小的大诗人”,何其不公。
即使到了此刻,我仍然在为他生命的广度和深度而感喟。只可惜,他的生命再广,终究容不下我的存在;他的生命再深,终究深不过我与他之间,被现实划下的巨大鸿沟。
我低首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这是我当年初见他时,所穿的白色衫子、鹅黄襦裙。虽然我十分爱惜,但毕竟十年已过,襦裙已有些掉色了。我着意将它熨得平整,穿在身上,仿佛又回到了酒楼初会的下午,又看到了那个仿若刚刚从乌衣巷里走出来的闲淡身影,又听到了崔颢向别人介绍他“阿妹”的话语声。
崔颢会很难过罢?
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在唐朝折腾了这么些年,实在有点累,有点没意思。
一阵大风吹过,吹得我的脸很疼。我捡起一支炭笔,在墙上信手而书:
“霜天欲裂满城风,谁在山河浩气中。韩子文章伤苦贱,魏王谈吐漫浑雄。三更缥缈君如月,半路蹒跚我似蓬。拟续八哀才力短,唯将清泪送高鸿。”
我站起身来,走到塔边。秋风吹动我的衣角,天地广袤,远处的西山露出苍翠的轮廓,遮蔽了我向更远处投去的视线。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回到21世纪?回到那个没有王维,可以让我静心做回一个学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