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是某见机放箭,但某非台主所领之兵,因此并非台主的部众不尊号令。”另一处酒楼上有一个人徐徐走下,背负长弓。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喊道:“五……”却及时反应过来,将那个“五”字吞掉了,“安郎!”
  那人三十四五年纪,英姿矫矫,眉目间颇有大漠男儿的雄健之气,正是世居河西的武官安重璋。他走到张五娘身边,问道:“娘子安否?某鲁莽出手,幸未伤及娘子。”
  张五娘容色染上一抹微红:“多谢郎君相救,妾并不曾伤着。”
  安重璋递上一块手帕,示意张五娘包扎颈间伤口。张五娘接过,笑道:“郎君好箭法!改日妾可否向郎君讨教一二?”
  安重璋爽朗笑道:“娘子也爱射箭?讨教二字某不敢当,切磋倒是无妨。”
  张五娘将手帕包扎脖颈上的伤处,眉头微蹙。安重璋问道:“娘子还痛么?伤得可深?”
  张五娘赧然道:“妾喜爱骑射,素日里受些小伤,皆是不以为意,今日却不知怎地,露了形迹,教郎君见笑了。”
  安重璋道:“人非铜铁铸就,受了伤焉能不痛?娘子一个女郎家,更不必逞强。”
  放在往日,这话听在非常“女权主义”的张五娘耳中,她只怕要严正抗议。可此时,她只是眼波流转,笑道:“郎君说得是。妾便听郎君的。”
  我站在旁边,竟有种不愿打扰的心情。安重璋一转头,看到了我,惊喜道:“阿妍你怎地在此?”
  这时李适之走近,安重璋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行了个军礼:“重璋见有机可乘,抢了台主手下健儿的弓矢,冒昧射出,请台主降罪!”
  李适之大笑道:“安郎勇武若此,正是我大唐的好儿郎。我欲破奚、契丹,如何忍心责罚壮士!”又指了指我,“听说郁卿与安郎乃是好友,异日我二人成婚之时,安郎若在长安,定要前来相贺。”
  安重璋神色一滞。张五娘更是惊呼出声:“台主你……你与阿郁?”
  我暗想糟糕,安重璋是我友人,张五娘是我的前情敌,都知道我倾心王维之事,若是一不小心说漏嘴,只怕要给王维带来天大麻烦。我忙向李适之身边站了一步,垂着头,轻声道:“是。”李适之一顾我的脸,似是对我的态度甚为满意,笑道:“不错,我与郁卿虽然尚未结缡,婚约却已由裴左丞做主定下。”
  张五娘嘴唇翕动,似是一忍再忍,却终是扫了我一眼,微露嘲意:“看来诗书之香,究竟比不上权臣列戟之贵。”
  “诗书?”李适之抬眸。
  安重璋忙道:“绮里野心不小,台主将如何处置她?”
  李适之望了望被兵士们捆绑起来的绮里,说道:“大唐边境数件事体与她相关,须得好生讯问。”随即下令将她押送到蓟县的牢狱里。
  我沉浸在生怕李适之发现我心系王维的慌乱中,一时没再听他们说话,直到我和安重璋随李适之回了官署,李适之道:“卿与安五郎既是好友,何妨好生一叙。”
  我这才得了与安重璋单独说话的机会,内心却也惊诧于李适之突然这样大度。
  安重璋迫不及待道:“我收到阿妍你的书信,便匆匆赶来了。你说你遇上了安禄山?”
  我一共给他写过两封信,第一封是在刚遇到安禄山之后写的,第二封则没能送出去。
  我苦笑,将我想接近安禄山,却被他妾室殴打的事情说了一遍。一个月以来,我孤身在李适之身边,无人可以商量,终于见到了安重璋,自是欢喜无限,于是又将李适之向我养父裴公求亲之事一并说出,请他为我军师。
  安重璋蹙着眉,断然道:“你只能嫁与李台主,也最好嫁与李台主。”
  我还指望安重璋帮我计划退亲,听得此语,不由愕然。安重璋道:“裴左丞家的女儿,要嫁与当朝‘亚相’御史台主,是两位重臣联姻。这般重要的婚事,必然是经过了圣人同意的,不能轻易毁去。纵是毁了婚约,难道王十三郎身为监察御史,还敢觊觎自家上官御史台主的心爱之人吗?是以我说你只能嫁与李台主。”
  这道理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只觉得更加烦躁。安重璋有些不忍心似的,续道:“况且我见李台主看你时的目光,待你爱恋甚深。你虽未与我说过,但你心爱王十三郎多年,只怕也是苦多甘少。阿妍,王十三郎的性情,过于……”他略略挑拣了一下词汇,“淡泊了。在俗世的事情上……求官也好,旁的也好……他不像一个勇毅的人。”
  我皱起了眉,有点想指责安重璋,但是没有出声。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无视我的反应:“而李台主既有佩玉服紫之贵,又有痴心待你之诚。世间有情的男子最是难得——既有矫健的雄鹰愿为你低首,又何必勉强去追逐高飞的鸿雁呢?”
  “鸿雁?雄鹰?”我刻薄地笑了,想起了张五娘“诗书之香不及列戟之贵”的讽刺,“他是高官,所以是雄鹰。是这样吗?”
  安重璋叹了口气:“痴儿,痴儿!且听我一句罢:王十三郎,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男子。他有寻常男子的贪心,也有寻常男子的懦弱。你若只管将他看成世上最好的男子,总有一天将大失所望。”
第51章 诗满红笺月满庭(王维)
  霜风漠漠,秋声如雨。温暖潮润的长安,秋天比边地来得更迟,可终究是来了。
  裴左丞家与御史大夫李适之即将结亲的消息,在这个秋天传遍朝廷。整个御史台都在议论着台主十余年未曾续娶,却忽然向裴家求配之事。多年前台主曾为裴家养女所救的故事悄然流传开来,众人在视事的间隙,纷纷猜测那裴家的养女该是何等神仙人物,才引得台主又是重金寻索,又是以中馈之位相报。
  惟有王维一言不发。
  监察御史职位虽低,却足够清贵,属于常参官,照例要参与每一次朝会。这些日来,朝会结束之后,他每每听到朝臣们恭贺裴公,裴公亦是含笑以答,接下每一句祝贺的话语。有时下朝后,裴公与他一前一后走出紫宸殿,两人视线在空中遥遥相接,裴公会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那眼神中似乎有歉意,却更有一种对自己所作的选择的笃定。
  王维也是一个父亲。在某种意义上,他是认可裴公的选择的。
  他知道,自己既无台主的贵重,亦无台主的深情。
  而那个清瘦姣美的影子……就让她留在开元十七年的酒楼上罢。他这么想着,却无可遏制地想起那个少女见到他时的眼神。她好像识得他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有很多很多故事想要说与他。
  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那样欣喜,又可以那样哀凉。那种炽烈,是自幼矜持的他所不曾有过的。她像一团火,又像一首诗。
  他大约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说她的故事了。
  他在含光门外上了马,只觉身下的坐骑颠得他有些眩晕——可朱雀天街的路分明再平坦不过。一路到了家,他才发现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挂的帘子是素色布料裁就,装饰也隐隐透出居丧的意味。
  他恍然,想起今日原是约了人的。
  那人在庭院中踟蹰着,听得他进门,迎上来道:“王郎回来了哩。”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衫裙,发间只簪一枚银钗,笑得温柔却又不失谨慎,正是一个还在服丧的女儿所应有的分寸——去年夏天崔希逸病逝,故而崔十五娘至今还在丧中。
  王维按捺住心头莫名的烦躁,露出一丝微笑,与她并肩走入堂中,在画案前一张已画了半幅破墨山水的细绢前坐定。破墨画法乃是他独创,以墨色浓淡表现云霞烟岚、远山近水的光华变幻,自有“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的清韵。他欲向崔十五娘展示的,也正是这幅破墨山水的画法。
  只是他运墨半晌,频频出错,不是点得太轻,就是染得太重。直到最后,山石的棱角、树木的枝叶都画得愈来愈是不像,他只得搁下了笔,一时无言。眼中望去,画上浓淡交织的墨色,成了一团团扰人心神的云雾,飞舞来去,令他如坠幻境。他眨了眨眼,深深吸了口气。
  崔十五娘起身捧了茗饮,递到他手中,笑道:“我观王郎今日似有心事。”
  “也无什么心事。”王维将茶盏放在案上。
  女郎注视着细绢道:“依我看,纵是这一张毁了,王郎也不必颓丧,再画一张便是。”
  王维心头忽地涌起一种强烈的抗拒,断然道:“必有补救的法子。”
  崔十五娘定睛看他,问道:“王郎心绪不定,可是为了阿郁的事?”
  王维吃了一惊,想不到她竟会单刀直入地问出来,难免生出一种隐秘为人所揭破的感觉,竟有几分恼怒,没有接话。
  崔十五娘柔声道:“阿郁为人豪爽风流,引得男子恋慕,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唉,她想必有她的苦衷,王郎也不必怨她。世上的女子,不慕富贵的还有很多。”
  王维平静道:“在我眼中,阿妍绝非贪恋富贵的女子。”
  “……”崔十五娘噎了噎,“可她要嫁给李台主了。”
  王维道:“台主待她情意弥厚,裴左丞将她托付给台主,正是应有之义。”
  “她与你相识在前,却又要另嫁他人,非贪慕富贵而何?”女郎问得诚恳,俨然只是在讨教一个问题。
  “御史台上下皆知台主英明,若是阿妍只为富贵而委身台主,台主定然看得出来。”王维说得平淡,心中的不愉却已几乎达到了极点,但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份不愉是因谁而起。不愉之后,他又一次觉得后悔了。
  女郎放软了语调:“她与李台主年岁相差甚多,竟然也肯嫁给李台主。”
  “若是真心恋慕,年岁稍差又有何妨?”王维道。
  崔十五娘似是为他此话所触动,抬眸望着他,欢喜地笑了:“那么,我与王十三郎也差着一些年岁,王十三郎……你是不在意的了?”
  她与王维年纪差得不小,若要匹配,照理该是她介意,可她只软软问他是否在意,仿佛自己的心意毫不重要一般。这样一个美人,虽是素服银钗,未加妆扮,却只增楚楚可怜之态,又这般软语恳求,实是一番令人动心的情态。王维却只一蹙眉道:“十五娘子,休要顽笑。”
  崔十五娘哽咽道:“我也是真心恋慕王郎。王郎……瑶姊早已去了西方极乐,阿郁也嫁了别人,你的眼中……”
  “世间少有你这般根骨绝佳的弟子。”王维温声说,“你学什么都极快。这一年多以来,画理与佛学,我能教你的,已尽教与你了。作画这件事,你日后多加习练即可,或者也可向郑趋庭请教几回。至于佛理,慈恩寺与荐福寺,都有几位著名的高僧,我过两日就为你引介。”
  崔十五娘大惊,颤着声音道:“我……我只想平生都做王郎的弟子。”
  王维正色道:“你我男女有别,原不该如此。只是我受常侍所托,我亦为人之父,难以拒却常侍一片慈父心肠,故而教你一年有余。如今你也该出师了。”
  “难道、难道你便从未有片刻……片刻对我动心吗?”
  崔十五娘语声凄楚,眼里却透出一点发狠的意味,但王维说完了话,就移开了目光,并没有注意到。他轻抿嘴唇,过了一会儿,方才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女郎又怔了半晌,整个人都似浸在一种萧索之中,“若说人不如故,你最惦念的理应是瑶姊,可你又……可你又……”
  在她的质问下,王维心头一跳,似乎终于想清了什么道理。他咽了口唾沫,道:“我想,若是阿瑶神灵不远,定也愿意见到我觅得阿妍这般女子。”
  当晚,他独坐在中堂发呆。
  转眼就已二更。长安的夜并不算很静,秋夜的风声,庭中树上的鸟鸣声,隔墙的儿啼声与捣衣声,坊内酒家与妓馆的嬉笑声,都历历分明,钻入他这个听觉极为敏感的人的耳中。
  然而他只觉得好静。这是一种从心里、骨里,喉咙里、齿腭间生出的静。
  静到简直让他焦躁了。
  他也不唤童儿,亲自动手,挑亮了灯烛,取纸磨墨,在一张淡红纸笺上,以他最擅长的隶书,写下陶渊明那组著名的诗篇——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写到“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时,他稍稍踌躇,却仍是写了下去。写完之后,他端详了一会儿,将纸笺卷起封上。
  他可以放心地睡觉了。
  然而睡到中夜,他又猛然坐起身来。远处酒楼的谈笑声嬉闹声都已没了,只有捣衣声仍一下一下地响着,似要敲在人的心上。
  母亲应该已经睡熟了罢?而阿琤——他已嫁为人妇的女儿——是否也正在酣然熟睡之中?
  他想起了台主的紫袍,他想起了他身为人子与人父的责任。
  他下了榻,疾步走到案前,拿起那封信端详了片时,将它放到烛焰上。烛焰顿时仿若一张觅到了食物的兽口,将纸笺与封套尽情吞噬。光焰陡然变得明亮,照亮了这间已多年未有女主人的卧室,也照亮了他不辨哀乐的容颜。
  一庭月华满。皓色正明,清光直入罗帏。
  可庭院的男主人,却睁着双眼,直到月色渐渐为晨星启明的璀璨光亮所代替。
  他平静地唤童儿进来为他换衣,又擦了牙、净了面,凉水使他微痛的双眸舒服了几分。他整理着身上那一袭属于低阶官员的青衫,准备走向那座巨大的皇城,开始又一天的视事。
  童儿熟练地将案上残留的纸张灰烬拭去,那张几案重又变得清爽干净。笔墨的旁边,只放着两卷佛经。
  然而,纸张易焚,愚痴难断。佛经可读,贪爱难除。
  他最终求得了按察幽州的机会。
  然后……他去见了她。
  注释:1.传闻王维发明了破墨法。2.“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出自《历代名画记》。3.趋庭是郑虔的字。
第52章 不梦闲人梦酒卮
  我酒量很大。真的很大。
  唐朝的酒度数低,理论上,我比后来杜甫写的《饮中八仙歌》里的那八位,都更接近千杯不醉的境界——包括诗中“饮如长鲸吸百川”的李适之。
  但这些天,我好像一直醉着,从来没醒过。醉了便睡,睡醒再饮。醉到不辨晨昏,醉到把帷帐扯下来当被子盖。
  心与眼,俱是迷茫一片。
  和安重璋分享了安史之乱的惊天秘密后,我就非常、非常地信任他了。
  我得承认,我识人的能力一向不行。康九娘接近我别有目的,绮里看起来是个爱诗如命的人,却也藏着长长的獠牙。所以说,在这个时代,在能够称为“朋友”的人里,安重璋是我目前最信任的人之一了。然而现在,连他也劝我认清现实,不要再念王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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