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早就对你防了一手,任由你通风报信,使得水贼有所防备暗中埋伏,这才有楚州驻军包抄的机会。”沈故甩了甩衣上的江水,话落之时又被江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不对,你……我……”伪冒水贼的声音陡然噎在了喉间,接而他察觉自己竟是无力提起刀刃,随后他晃着身松开了柳臣,瘫软在了地上。
沈故见状连连点头,“不错嘛!看来你以前也是个体格健壮之人,不然怎么会中了我特制的迷烟这么久才倒下?”
柳臣环顾着渐渐落败的四处水贼,“别废话了,把所有水贼一律羁押带回去。”
“真正的吕清平,恐怕早已死在这人手里了吧?”沈故直直皱起眉,垂眼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家伙。
“水贼代官、占妻,这些事历来就有。恐怕也是因为这水贼取代了吕清平赴任楚州府经历,逃窜多年的荆州水贼才敢来到楚州猖獗。”
柳臣喃喃说着,也正是江扶风传信于他,猜疑那吕清平为他人替代,他始才查到这其中的关联。
“那,那个……”沈故踌躇了半刻,犹疑不定的目光投向柳臣,“知府大人那事怎么搞?这下全军队的兄弟都见着他临阵脱逃了。而且要不是那些水贼只是使了迷烟,不是致命的毒雾,恐怕咱们水军当时就全军覆没了。”
柳臣沉思了半刻,未多言其他,“吏部会有官员考核,具体的惩治朝廷自有法度,这个就与你我无关了。当下还得妥善处置水贼一事,安抚城中百姓。”
京城,吏部。
江扶风已是收到关乎此次楚州灭水贼一事详细呈报,“那楚州知府穆言真,剿水贼之时临阵脱逃,后称是为见情势不妙回城中搬救兵,非是当逃兵。而所幸楚州水军未有什么损失,不然他可担不起罪。”
柳尚书正把袖圈画着书文,闻言瞄了眼她手中之物,“依你看,楚州知府如何判?”
“穆言真所言即便可自圆其说,但领兵者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战事发生处,否则军心不稳,一盘散沙。此番荆州水贼得以捉拿归案,只因这领军的关键人物不是这逃脱的知府,而是通判。”
江扶风似是能从那字里行间勾勒出彼时凶险,随后她语气沉然,“所以哪怕判不了他当逃兵的罪,他此行已失楚州军队之信任,恐怕难以再任地方长官。”
话音方落,一吏部官员碎步走了进来,朝柳尚书呈上一书文,“大人,方才收到楚州知府穆言真引咎辞职之信。”
柳尚书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瞧着那书文的墨迹,“看来楚州知府的人选,需早日拟好呈交给皇上了。”
致明殿内,江扶风面向高居皇位的皇帝,双手呈上名单,“陛下,由于楚州发生水贼劫掠谋财害命一事,剿除水贼一战中,知府穆言真临阵脱逃而引咎辞职。现楚州知府一位空缺,微臣已拟好合适人选,还望陛下定夺。”
皇帝微微颔首,接而其旁的老太监缓步走至江扶风身前拿过名单呈于皇帝案上,皇帝垂眼细瞧了起来。
江扶风偷眼打量着皇帝翻看的模样,续道:“这些官员皆是家世清白,且有过治理地方经验之人。历年的考核之中,这几位也是绩效优良者,品学方面亦能胜任。”
而皇帝良久未发声,只是龙眉稍横,手里捏着的名单翻来覆去好许,始才开口问道:“怎么没有柳通判的名字?照例,他也是可以升任知府的,怎么没有把他的名字写上去?”
饶是江扶风一早料知皇帝会发此问,她仍面作惶然,“回陛下……柳通判任官时日较短,故吏部未将其考虑到选官之中,而优先其余年资较久之官员。”
她心知肚明,即便柳臣任官时日不长,而所作政绩却已是可与好些任官多年的同级官员比拟。但本着她和柳尚书的关系,她刻意未将柳臣的名字划入名单内,以免落人口实。而她不提及,不代表皇帝不会提及。
此番的以退为进,反是为柳臣博得了机会。
只听皇帝徐徐说着,语气中还带了一丝责备,“你和柳尚书整日为着避嫌,也要适可而止。柳通判虽是初为官,但楚州近来不论是河堤崩塌而致水患,还是水贼劫掠害命,柳通判的处理可谓是力挽狂澜。朕还未来得及予他应有的嘉赏,这个知府之位,是他功劳换来的,非是朕偏私。而朕亦相信,楚州的百姓们更加信服他这个父母官。”
“微臣领命,谨记陛下教诲。”江扶风垂首说着,却想着如今皇上尤为抬爱柳臣,多半有着虽施厚恩,亦当时时警醒自身而不负圣望之意。
看似恩宠不断,实则若有一朝踏错,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江扶风怀揣着心事出宫门后,在马车上亦是心神不宁。虽则此举她达到了她的目的,她应是为柳臣的升任而感到欣喜,但她没由来的生出不好的预感。
半卷的车帘外,晦暗不明的天色里落着刺骨凉风,眼前街景往后倒去。忽地马声嘶鸣间,马车猛地急刹停住,江扶风连忙扶住车窗框,才未撞个七荤八素。
随后江扶风从马车中探出身,往前方瞧去,那马夫仍骂骂咧咧着,“没长眼睛吗?还好我及时拉住了缰绳,不然少说都得把你们踩个残废!”
“发生什么事了?”江扶风下了马车,往那马蹄跟前步去,便见俩约莫十余岁的小孩满面惊慌地瘫在地上,其打扮比之流浪汉还脏了几分,浑身发着恶臭。
其中一小孩看上去尤为虚弱,止不住地打着冷颤躺在另一小孩怀里。
“大人,这俩小蹄子故意顶撞了……”马夫话未完,江扶风抬手止住了他还想说下去的势头。
她却见那稍显健康的小孩哭着面,匍匐着上前,低头拉拽着江扶风的裙角,“这位好心的大人,求求您,给些钱吧,我弟弟他就要病死了……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力气大,脏活累活都能做——”
江扶风见他模样不像是在撒谎,暗叹之余从怀里拿出钱袋子,尽数给了那小孩,“你都拿去吧,不用给我做什么。”
随后江扶风未多言其他便回了马车中,一连忙着好些时日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至一日她听府上管家对她言,“少夫人,那马夫这几日得了伤寒,告假在假歇息了。”
管家这般说着,江扶风点头正欲搭话之时,见着他蓦地别开面去,扶着一旁的廊柱猛烈咳嗽起来。
“这几日天气转凉,若是生病了,便回去歇息吧。”纵是她对管家说着,但江扶风隐隐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
“不、不碍事……可能是年纪大了,嗓子有些发痒而已。”管家仍坚持着摆了摆手,又再作礼拜道:“少夫人,老夫人那边还需要我过去忙活,我便先告辞了。”
而江扶风方跨出门槛那一瞬,府门前已是急急来了一道胖乎乎的身影,“江侍郎!江侍郎!”
来人赫然是为秦路,此番他面上焦急如焚,气喘吁吁,“有得疫病者入了京……已经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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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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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秋末寒雨拂落枯叶无数,浸润杳无人影的长街。不时萧萧风起,席卷一面枯黄,覆在街头面色发灰的尸身之处。
不多时,一队官兵推车而至,其人皆是面缚布巾掩住口鼻的扮相,旋即他们将那尸身搬至车板处,随着车轱辘压过湿滑的地面,他们扶起把手出了城。
扶摇书斋处,江扶风正执伞遥看着渐远的运尸推车,暗自叹了口气。
接着身后传来杂役的嗓音,“江大人,此前扶摇书斋扩建而未来得及使用的空地现在已围起来搭建成了临时的收容所,患了疫病的百姓都安置好了。”
江扶风点了点头,“朝廷拨发的粮食与药物方才也都运到了,就辛苦你们了。”
那杂役面上五味杂陈,垂首答道:“应该的……还要感谢江大人为城中百姓争得这样之地,不然拙荆怕是要被赶出城了……我现在留在这里照顾她,也顺便为其他人做点活儿。”
“你也要小心,防备的药记得吃,平日里多注意清洁。”江扶风草草交代着,瞄眼见着那雨中犹有一白鸽身影撇过,便又踩着略显促然的步伐回到了书房之中。
彼时江扶风推开窗扇,那白鸽旋即闯入视野,抖着翅上雨露蹦着脚跳在了案上。
她从袖中拿出绢帕漫不经心地为它擦拭了起来,指尖拨开信夹取出了那半尺信条,颇有几分心切地展开——吾妻扶风,万事皆安。至年节归京无多日,妻发又长几许?欲为妻将青丝挽。
江扶风唇畔抿开笑意,接而她砚墨提笔欲回信之时,却是落下“柳郎”二字后迟迟未续。
“京中有疫……”她方写着那末字一捺,又顿下了动作。她抬眸见着窗外沉沉,随后蹙起眉抓过信纸揉成一团。
继而江扶风铺开新的纸页,敛眉再写着,却是几笔之后,她搁置下了墨笔,未再动半分。
她睨着那在案台处蹦着的信鸽,终是没有回信。
京中发生疫病此等大事,纵使她不想柳臣担心,柳臣定也会听到风声。
而此番在人人自危、城门紧守不得任何人外出的京城,她不知这鸽子放出去会不会也为人阻拦。
正当她纠结之余,门处传来一稳步而来的脚步声,将江扶风拉回心绪。
她悉心收好柳臣予她的信,埋头说道:“程遂安,收容所已是建好,你就不用在此处帮忙了。毕竟这里容纳了全京城的疫病百姓,我怕你……”
江扶风话音未落,她转身之际却见着来人非为程遂安,那一身绸缎华衣,银冠镶玉之人,赫然是为陆悯思。
“丞相大人?怎么会突然来下官这书斋里了。”江扶风毫不掩饰她警惕的目光。
陆悯思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一面打量着江扶风的书房,“我听闻江侍郎请命,不吝把书斋提供给城里百姓,便代陛下前来看看。适逢我来时你书斋无人,我这不速之客就擅自进来找江侍郎了。”
江扶风挑了挑眉,学着他话中的阴阳怪气,“书斋里的先生与学子早就回家了,京中疫病期间亦不得归,自是无人。况且京中人人皆知我扶摇书斋收留疫病之人,唯恐避之不及,没想到丞相大人亲自前来,倒是下官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
陆悯思笑得意味深长,却是迎合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侧过身对门外作出请的姿势,“既然如此,江侍郎作为扶摇书斋之主,应是会待客的吧?”
而江扶风未拒绝,跟随在了陆悯思身后,由着他在空荡荡的书斋里执伞闲步。
刺骨的风携着微雨迎来,冻得江扶风绷着脸未舒展过。这怎么也不是个适合在外晃悠的天气,偏偏她瞥见陆悯思一副很享受的模样,嘴角始终噙着笑。
“江员外郎的小妾回了越州,其子前些时日在居处自尽了。”
陆悯思蓦地提及江家之事,语调平淡得似是谈聊家常,“江家旧宅一时城中无人敢买,我瞧着商行头疼得紧,便大发善心把江家旧宅买了下来。”
“只怕丞相大人是为了那羊皮卷的秘密吧?”江扶风一言戳穿了他,陆悯思亦含笑不恼。
而后江扶风奇道:“不过丞相大人如此在意那羊皮卷,难不成家母藏了什么稀世珍宝,连我这亲生女儿都不知晓?”
“其实……”陆悯思欲言又止。
江扶风静静聆听着他往后说去的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陆悯思说得利落。
江扶风听罢捏紧了伞,咬牙间只想翻他一个白眼。莫生气,莫生气,气死自己他如意,她心底默念着,往前步去间不自觉地快了些,将陆悯思落在了身后。
“江侍郎还真是好捉弄。”陆悯思掺着笑的声音由风而来,那神情越发得意。
“丞相大人,您的恶趣味真是一如既往啊。”江扶风刻意加重了声调。
却听陆悯思稍显正色之声而来,“师妹焚尽一生书稿,却独独留下了那羊皮卷。以我对她的了解,这其中定有什么秘密。且陆老先生从前就在为她争取仕途,我猜这秘密一定与朝廷有关系。”
江扶风回身皱起了眉,“家母在嫁入江家时就弃了前程,丞相大人这猜测有些牵强了吧?”
“一个人死的时候,她带走自己的痕迹是为了磨灭别人对她的记忆。而未带走的,一定是影响着别人的东西。”陆悯思说得极为笃定。
江扶风久久未搭话,直至院墙外奇怪的呼声夹杂着某种她未能辨别出的乐器敲奏之音而来,她循声出了扶摇书斋。
入眼便是几位打扮花哨,脸上抹着异彩之人,正于雨中有节奏地跳着步,那奇特的呼声从其间吼出。
泥泞之中,不少百姓丝毫不顾冷雨与寒意,哆嗦着跪拜而下,口中喃喃说着零碎的话。
“瞧江侍郎这模样,难不成没见过祭祀除疫?自古以来巫师在家国安康时祈福,在风雨飘摇时除灾,百姓们对此崇敬跪拜,和去寺庙里拜佛是一个道理。”陆悯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对江扶风说道。
“这些百姓淋着雨跪拜,不是反而害了身体,更容易染上疫病吗?不论是什么灾情,消灾者定是人,不是神。”江扶风攥紧了手心,话落之时就要上前阻止。她身为穿越至此之人,如何不知晓这祭祀迷信根本无法除疫?
她方踏出一步,陆悯思的声音已是悠悠而来,“江侍郎是要去阻止他们吗?听我一句劝,不要多管闲事。你坚信的,不是他们坚信的。”
江扶风霎时冷静了下来,接而她瞅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杂役正放置朝廷补给,蓦地对那些百姓高声喊着,“朝廷今日送的驱寒除疫之药已运到,先到者先得——”
只见此前还在虔诚跪拜的百姓,当即站起身看向江扶风所在之处,拔腿往杂役身前的堆物跑去。江扶风自是清楚,在富余的京城,药物自是够的,只是她这般一说,不明其真的百姓们定会先来领药。
杂役先是一怔,随后招呼着赶来的百姓,“大伙儿都排好队,别抢啊,一个个来。”
“呵,江侍郎在还是有一手的。”陆悯思轻笑着,目光飘忽至那仍自顾自跳着的巫师们,“不过你这般做,怕是会招惹上别的人了。”
天光渐暗里,江扶风瞥见那未歇半刻舞跳的巫师的眼神里,掠过不满之色。
随后陆悯思离去,江扶风简言吩咐着留守扶摇书斋的杂役,趟着雨雾往柳府而回。
雨水将天地濯为昏黑,江扶风独自一人行于街中,唯有冷风相随。
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微不可闻的声响穿过雨帘,江扶风只觉肩处一点麻痒之感散开,而后她眼前视线化作一滩模糊雨色,失去了知觉。
江扶风醒来之时,雨势已止。
潮湿的泥土之气搅着腐烂的臭味袭来,尤为难受。她睁眼发现身前是为那几位巫师,此时他们正掘着泥地,她好一会儿才忆及此地是为城外掩埋疫病死者尸身之地。
其中一位巫师留意到她的苏醒,冷冷盯了她一眼,“这京城里,不需要你这种人阻挠我等之事。”
江扶风晃着酸痛的肩膀,勉力站起身,“谋杀朝廷官员,你们胆子真够大的。”
“谋杀?你是不小心染上了疫病而死,被埋在此处的。这京中得疫病死的人每天这么多,朝廷如何一个个查?”巫师笑道,晦暗的天光映着那咧嘴之时的森森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