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陡转。
只见李娥笑意骤敛,然后突然一挥手,宽大的袍袖带动下,便将小几上的果盘和点心、茶盅等所有物件,统统都扫到了地上,发出大片瓷器碎裂的脆响。
动静太大,伺候在殿外的红线和皇后那几个贴身侍女都吓得身体一颤,然后不约而同地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相互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
红线最先镇定下来,凝神听了片刻,殿内寂然无声。她有些不放心,再看那几名侍女,全然没有要出声发问的意思,只得自己壮胆朝里面高声询问道:“娘娘,是否有事情要吩咐奴婢去做?”
夏漪涟泰然自若地眼望着对面的李娥,回了句“无事”。
红线放下心来。
里间。
两下无声对峙良久,待到外头的侍女再未发声,李娥胸口起伏,声色俱厉的、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质问夏漪涟道:“吩咐你?我之前没吩咐你吗?我叫你让房季白帮我,你可有按照我的话去做?你以为我这个皇后当得风光?若是体面光彩,本宫也就不用低声下气地想法子去同一个外臣私见了。朝廷内外哪个不知道我正在为阿璩的太子之位伤脑筋?若我动作太大,惹恼了皇帝,我这个皇后说不定转眼就给废了。想想当初我是怎么护你的?现在你只想袖手旁观、坐享其成,你这个不知好歹、不懂知恩图报的狗东西!”
夏漪涟沉默地静听李娥发泄完毕罢,臊眉耷眼回:“是,是我不对。”
“真的么?你意识到自己不对了?”李娥逼问了一句。
“嗯。”他脸现愧疚,实则言辞半真半假,“其实,自进了深宫,这无边的寂寞,我也有些熬不住了,这才意识到他对我的好,可悔之晚矣。今生跟她已无缘,别无他求,便想做点什么回报她的好。可深居后宫,又能为她做什么呢?便只能想着她好好的,一生顺遂、平安无事,不想要她搅进这堂浑水里罢了。”
李娥听罢,良久方幽幽地道:“你寂寞了啊?”她调转冰冷的视线,不再看着夏漪涟。
夏漪涟等了一阵,李娥一直没下文。偷眼瞥去,见她眼望着头顶上色彩妍丽的雕梁画栋竟看似离魂出窍。
那话接也不好接,就干脆不接。
他枯坐了片刻,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该说的已经说了,再待下去并没好处,所谓言多必失,他便想起身告辞离去。
但才稍有动作,李娥的目光微闪,重新看向他,嫣然一笑:“漪涟,陪表姐多说会儿子话嘛。今日我寿诞,皇上都不来陪我,我心情很不好。”
她这么说,夏漪涟就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安坐。想到李娥突然发火的缘由,终究是自己先诳她欺她为先,便温言说了句类似安慰的话,“事到如今,表姐难道还没看开么?”
李娥转过身去,自罗汉床靠背下面拉出一个小方格来——这床围子竟暗藏乾坤——自里面摸出一个木托盘。托盘里有只碧莹莹的青瓷镂空铜盖的香炉,并香夹、香盒、香匙等物,一应俱全。
李娥掀开香盒,尖着两指优雅地挑了块圆锥状的棕黄色塔香出来丢进香炉里,再吹了一管火折子细细将其点燃,最后盖上镂空雕花的炉盖,全套作罢,方一壁伤感道:“能看开么?除非阿璩做了太子。”
夏漪涟轻叹一息,低语:“这件事情急不来的。”
“那要怎么来?”
这个问题夏漪涟自是没法回答,便未回答。
闻对面的人再度无声无息,并不接招,李娥唇角暗牵,虚虚一抹嘲讽的笑意在嘴边一闪即逝。
她又懒懒地只手撑着下颌趴在了小几上,隔着香炉里已腾起的那一缕缭绕而上的青烟斜眼看对面人,“你说,漪涟,要是房季白做了我的男人,会否他就会处处为我、为我儿,为我母子俩着想了?我可以赐他亚父之名。将来我儿登基,首辅的位置便是他的。”
夏漪涟登时脸色大变,“表姐!”
一开口,竟然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像话。
夏漪涟惊惧万分,急忙起身下榻。
却不想凭着一股子冲劲儿提下来的双脚,刚刚一沾地,正用借力滑下榻,却觉自己两条腿似煮熟的面条似的,软得不像话,然后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他便一下子往地上瘫跪而去!
心慌意乱。
热汗冒了出来。
开始感觉浑身都燥热不安。
愈加惊惧,就越想努力自地上爬起来,哪里知那股异常的燥热感似火上浇油,整个身体都烧了起来,汗水自脸上一滴滴快速滴落在地板上,不一会儿聚成一汪小泉。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该是李娥下了榻。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双鸳鸯绣鞋轻挪慢移到他的脸颊旁。
“闻出来这是什么香了吗?”
李娥刚才点的那香!
夏漪涟额头脸上的热汗密密麻麻,出得更快了。
这药肯定是越性急,带动气血翻涌,药效发作便越快的。
他张口想喊红线进来,但是张口几次,都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李娥蹲了下来,低头,凑到他耳旁,“此香叫雪莲,用来自西域天山的雪莲花制成。据说雪莲花的香气有助于舒筋活血、调解女子经期不适,以及,催发提振男女□□之功效。现在看起来,果然有些效果。不过,你这个模样,却不只是香的缘故。”
她退开,起身,抬脚,朝他身上狠狠一蹬。
夏漪涟本是半跪半扑在地,李娥这一蹬,他整个人便在地上打了半滚,彻底仰躺在了地板上,不甘的眼死死瞪着居高临下的女人。
李娥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不自然的绯色——她也闻了那香的。
说毕那番话,她的目光往一旁地上淋漓狼藉的碎瓷残渣无声扫过。
夏漪涟瞬间便明白了,问题主要出在自己吃的那杯茶!
他费力地诘问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能发出只言片语的声音,看在李娥眼里,不过是他的嘴唇徒劳无功地蠕动了几下。
但李娥却是看明白了的,因为她的嘴角款款上扬,十分得意。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派上用场,但择日不如撞日。本来我是为你的房大人准备的,可你硬要凑上来。没关系,一样的。房季白青年才俊,洁身自好,不少京中贵女都肖想他,还有人托我这皇后和皇帝说媒撮合,呵呵……但这些年来他却全无娶妻纳妾之心,想来定是对你还没死心呢。”
“那日我用你试探他,我说如果我告诉皇上凤妃是个男儿身,想必皇帝当晚就会宠幸了他。你猜你的尚书大人怎样?哈哈哈哈,他嚯得一下从位置上弹起来,虽然立刻找借口搪塞,但他失态的样子着实滑稽可笑,哈哈哈哈。你俩既互相为对方着想,那么,我得到了你便可要挟他。届时我就给尚书大人说,只要助我儿坐上皇位,我就放你出宫同他比翼双飞,他一定会高兴坏了的,然后满口答应我的任何要求。”
说毕,无视夏漪涟目眦欲裂,她扭头朝殿外扬声命令道:“红线,你家主子醉了,今晚要宿在坤宁宫,你这就回去了吧,明日一早找四个小太监早点过来再抬他回去。”
红线顿时有些错愕。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才一时三刻前殿内传出异响,郡主同皇后定然相处不甚愉快,怎么这就要同宿一宫?这到底是皇后的意思还是郡主之意?
等了片刻,夏漪涟未出声婉拒,红线不免又暗忖,难不成郡主真的要歇宿在坤宁宫?可这也太不寻常了。
从前再紧急时刻,夏漪涟也会想法子给她暗示的。
犹豫再三,红线斗胆朝殿内道:“皇后娘娘,我家主子晚上睡觉姿势不雅,且爱打呼噜,恐惊扰您的好梦,不如奴婢现在就扶我家主子回去吧?”
李娥骤然暴怒,厉声叱骂:“你这贱婢,果然跟你主子说的那样没规没矩!本宫都说了他要在此歇宿,你还在聒噪什么?!”
红线唬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直呼娘娘饶命,“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自掌嘴!”
说着话,举手抬掌,干脆利落的一耳刮子,啪的声,响亮地扇在脸颊上。
为了让皇后息怒,她自己打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手下留情。
那一巴掌痛得她眼眶登时就蓄满了泪水,但强忍住了没流下来。
换了只手高高举起,第二个巴掌正要挥下,听见李娥道:“滚。”
李娥是知道夏漪涟的身世的,红线知道这层,所以并不担心夏漪涟暴露,但一时又想不到为何皇后要强留郡主在坤宁宫。夏漪涟迟迟不出声,左右宫人又都把她虎虎地盯着,她再不走,恐皇后就要叫人打她走了。红线无可奈何,只得顶着周围那几个宫女同情又严苛的目光自地上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坤宁宫大门。
又过了片许,殿内传来李娥冷静的吩咐,“待会儿顾嬷嬷若是带了房大人来见我,就说本宫累了,已经睡下了,让嬷嬷打发了房大人走。行了,本宫和凤贵妃要秉烛夜谈,今晚就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都退到前殿去,只叫顾嬷嬷到内殿门口来候着。”
外面的内侍齐声应是。
不多时,李娥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了,直到殿门外头寂然无声。
她低眼,见地上夏漪涟额头脸上淌下来的热汗已经濡湿了他的鬓发,脖子上淋淋漓漓全是汗水,整个人像水里焯过一般,可他仍未放弃挣扎。
两只手掌撑在地面努力要像爬起来,一条腿已经屈膝,只怕是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才做到此种地步。
她笑:“你越努力,会觉得越无力哦。”
转身自榻上拿起一条褥子,抖开,铺在夏漪涟身旁,然后她脱了绣鞋踩上去,就这么斜躺在他一侧,抓起他的衣襟将人拉过来,轻轻地笑,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我在那些不正经的书里看过在好多地方交合的,山林里,溪水边,庄稼地里,荒田野沟……有床不睡,我们在这皇后寝宫、坤宁宫的地板上做那种事情,定然也会是一件极乐之事。”
放开衣襟,李娥的手改为抚上了夏漪涟的胸膛,慢慢往上,跟着两根指头一拨,脖子下面那颗岌岌可危的系带活结便无声而解,她的手便像灵蛇一样迅速探进了他的衣襟里,摸索到他紧致而滚烫的胸膛,脸上浮出十分满意享受之色。
夏漪涟的眼睛都瞪圆了,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咕噜咕噜声,靠肩膀和脚摩擦着地板使力来挪移身体以期远离李娥的魔爪。
李娥吃吃笑着按住了他的双肩,“表弟,不要乱动嘛,让表姐好好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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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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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帝带着皇后和贵妃转场去了太极殿参加后宫家宴, 臣寻便开始心不在焉。
先前她去向皇后敬酒祝寿,经过夏漪涟身旁时瞥到他看了自己好几眼,归坐后他的目光还追过来在她身上久久流连, 臣寻疑心他有话想对自己讲。
自那次御花园私会后, 二人已有小两月未曾见面了, 说不想他的话就是自欺欺人。
臣寻不自觉抚上嘴唇,想像那天他火热的吻还在……
今晚这一见, 他的眼又好似粘在自己身上了似的,眼睛里的千言万语她怎看不出?自他跟着皇帝走了之后那刻起, 臣寻的脑子里便只有他了, 其他什么都想不了。
脑海里还好似住进来个唠叨婆子, 不住在她耳旁叨叨,撺掇她去找他,去找他……
宫中的宴会向来冗长又枯燥, 又拘束得很, 不能放开。若是往常, 臣寻肯定能走就就提早走了, 但是今晚,她就想滞留宫中, 以便寻机同夏漪涟说会子话。
幸得一起来的臣僚中有三两个是好酒贪杯的, 她留下来并不显得突兀。
忍耐着与人觥筹交错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苦苦捱到了亥时时分, 传来皇后懿旨, 说是皇后娘娘得知这边太极殿内的宴会还未结束, 故而赏赐众臣几坛极品佳酿, 俱是各地送来的贡品。还贴心都让泰殿那边表演的戏班子也往这里来再演一遍, 以助臣工酒兴。
反正现在又不用上早朝了, 百官都有些懈怠。此时见还有戏看,叫好轰然,便有那些个要走的也重新落座,大有达旦欢宴的意思,臣寻就再也坐不住了。
起身,借口喝多了几杯头晕得很,想要出去透透气。然后假装醉酒模样,脚步高低轻浮,左摇右晃地出了交泰殿,然后穿过景和门后便乱走,实则慢慢地就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却不知道,与景和门遥相对应的隆宗门外甬道上,夏漪涟正在徘徊,也企盼着能见她一面,红线入殿内去找她,正好错过了。
御花园里转了一圈儿,见钟粹宫宫门前没有太监值守也未掌灯,意味着这宫中的主人——凤贵妃夏漪涟尚未回宫。
夜已深了,想来今晚是没机会同夏漪涟私下见上一面了,臣寻只得回转交泰殿。
再待下去已无意义,回到殿中后臣寻便询问同来的那几人要不要走。
正交谈中,殿门口来了个小太监踮脚张望,看见她,眼睛一亮,快速走过来作揖道:“房大人,小的在尚膳监当差。先儿小的同几个伙伴儿去给西华门守宫门的军爷们送吃的时候,可巧半道上碰到一个熟识的军爷正来寻您,他说宫外有您的家人正着急着找您。咱家在内廷比军爷行走更方便些,便主动接了这事儿,特特过来给您传这个信儿。”
大内禁军什么时辰该当巡视什么地方,有严格规定。没有命令或者上峰的准许,是严禁在宫内乱走乱闯的。小黄门所讲那名侍卫原是守西华门宫门的,便止步于隆宗门外了——隆宗门和景和门内就是内廷,内廷另有一班侍卫巡护。
“我的家人?”臣寻听了暗自吃惊。
在京城能算她的家人的,就夏漪涟那一家子。但是这么晚了,夏漪涟主仆三个该当都在宫中,在宫外的便只有一个夏小红。然则小红昨日才来过一回,又有什么事情值当他冒着风险到宫里来找她?臣寻只觉不可能,便想到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家辽东那边来了人!
不便细问找自己那人的形貌,恐问出事儿来,又担心对方是房氏族人,给她带来的是爷爷的坏消息。
爷爷年老体弱,身子骨一年比一年衰弱,年初她又去信,想接他来京中颐养天年,但爷爷拒绝了,说有那么大一族的人照顾自己,不比她一个人看顾强?
“军爷是这么给小的交代的。”
臣寻赶忙与同僚揖别,道家人有事来寻,须立即返家云云。
出了殿,小太监还等着,殷勤道:“军爷在隆宗门外等着大人,天黑了,小的给大人照路吧。”说着将手里的宫灯往上提了一下。
内侍们最是喜欢结交贵人,因为可以得赏银。
臣寻只道这小太监刚才在殿中跟自己说话,周围有其他大人在,他没机会赚得银子,不死心,故此未走。
臣寻知乖地自袖袋内摸了一把碎银子悄悄递与小太监手中,面上道:“有劳公公了。”随即就跟着小黄门下台阶,穿广场。
她这厢走了一刻钟,顾嬷嬷领着两个宫女骂骂咧咧地也来了交泰殿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