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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落下时,沈寂两人正坐在杭州城最大的一家酒楼里,三楼雅间视角最好,临窗的位置,恰好能将远处空蒙昏沉的山色与天色尽收眼底。
路上行人奔跑着躲雨,千澜支颐望着雕花的窗户感叹:“人生苦短,时间都用在奔忙上了。”
沈寂笑出声,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啊你,人生不奔忙岂不与废物无异?”
“大人不觉得就像我们现在,坐在此处,再泡壶茶,看人看雨看远处风景,这般日子才最自在吗?”
年岁不过十五,与世无争到像一个半百老人。
沈寂瞧她那万事不在意的模样,笑容就没从脸上下来过。“若人人都你这般想事,世上哪还有纷争。”
千澜咧嘴,“正由此,才显得我很难得。”
“你确实难得!”沈寂笑道。
这时小二上来传菜,见两人你望着我,我瞧远处山水。料定他两无聊,于是问道:“爷,姑娘。小店今日请了同喜班的先生唱角儿。不知二位可有兴趣?”
千澜最听不惯那咿咿呀呀的,抬手想推拒。沈寂却站起来道:“那麻烦阁下将我们的酒菜传去楼下。”
小二一笑,忙应声吩咐人去办了。
沈寂居高向千澜挑眉:“如何?随我去瞧瞧?”
“那只能去了咯。”千澜兴致不高。
楼下果不其然支了戏台,已有不少人坐在台前等候,瞧场面座无虚席。
沈寂让小二将他们的位置挪到最后,牵着千澜在那处落座。松开时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戏已开锣,好一番热闹的派头。戏乐一起,满堂喝彩。
不多时千澜的注意也到了其上,闭眼细听,手轻轻敲着桌面,已有几分陶醉。
一曲落,叫好声一片。千澜也跟着鼓了掌,侧目看向一旁的沈寂,他正翘着二郎腿,嘴角衔笑,望着台上角儿们下台。
千澜夹了一筷子菜,又仰头喝尽杯中酒,饶有兴致的问道:“哥哥喜欢听戏啊!”
对于她对自己的称呼,沈寂也已然无所谓,哥哥也好,大人也罢,总归是叫他就好。
他扭头看过来,“倒也还好,我母亲喜欢。”
“瞧妹妹喜欢?”他挑眉道。
千澜摆摆手,“也还好也还好。”
两人相视一笑。
话传入旁座两名穿粗布衣袍的男子耳中,不禁与他们道:“二位是不晓得,这同喜班的一把手彭四娘,唱戏一绝,每每听见都让人觉得余音绕梁数日。再不喜欢听戏的,听见了也是拍手叫好。”
千澜来了兴致,忙问道:“真有这么厉害?”
另一人就道:“可不是嘛,就羞月坊的那位行首知雨小娘子,曾是彭四娘的徒弟,不过学了三五年戏,那名号在咱杭州城可是响当当的。”
说到这里,前座也有一人扭头与他们攀谈:“若知雨姑娘不死,将来可是能继承彭四娘衣钵的!”
千澜一怔,“怎么死的?”
前座人哼笑一声,“衙门说是被易江所杀,为了劫财。我可不这么以为。”
千澜听这易江的名字有些耳熟,立马看向沈寂,见他神色一凛,但并不意外,她反应过来。
易江不就是易霜的哥哥么!
第118章 第117 爱钱如命
怪道沈寂要拉着自己下来听戏。
千澜又扭头看了眼沈寂,他正好也看过来,朝她轻轻点头。
说实话千澜弄不懂他这个点头是为何意,但沈寂之所以带她出来是带她吃吃喝喝,还是诓她来这酒楼打探消息尚有待证实。
她又看回说话的几人,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前座那人脸上。
其人体胖腰圆,满身是膘,是个爱笑的胖子,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瞧着是副富贵之像。
千澜望着他沉吟,将圆椅搬近了几分,小声问道:“大哥,我才来杭州没几日,心性又是个爱八卦的,不知大哥可否将这事情和小女子说说?”
说完挑挑眉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旁边两人也凑了过来。
“这案子那可是卢大人亲自办的,人证物证全乎,不能是被冤枉的吧?”
“可不是,当日堂审我就去了,易江亲口承认的,就是他杀了知雨,过程都交代的清清楚楚,这还能有假?”
一时间三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小胖反驳他俩:“我那日堂审也去了,易江被打成那样你们没看到么?这不摆明是屈打成招?我且问你,易江作何要杀知雨?”
“那不是劫财吗?”
小胖问向千澜:“你也觉得是劫财?”
千澜愣了下,笑道:“大哥说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你说你夜里遇见一个姑娘家的孤身一人,你会想着去劫财么?”
千澜身旁那人忍不住道:“不劫财难道劫色?”
小胖闻言白他一眼,急促的支起身子凑过来,“你们难道不知晓知雨小娘子早年间在江湖,是学过武的?易江又是谁,你们瞧见他那副身板不曾?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这么一说就能懂一些了。
身为女子有胆量孤身一人大半夜地出去,可见是料定自己不会遇到意外,易江又怎么敢贸然出手去抢别人钱呢?
虽然有些牵强——毕竟沈寂瞧上去也是文人雅士,很该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的武功,就是十个千澜加起来可能也打不过他。
所以说世上任何事情都存在例外的。
小胖继续道:“倘若人真是易江杀的,他能那么利索?知雨是被割颈放血而亡,易江劫财便劫财,非得用这钟方式把人给杀了?又为何不直接一刀一了百了?”
千澜听闻,深觉很有道理。
对于一个临时起意去杀人的人来说,割颈放血这手法太不靠谱了,倘若知雨真像他所说会武功,那么很有可能反杀易江。稍微有一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
除非易江杀知雨,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
可一个山东逃难而来的少年,带着妹妹两人相依为命,做什么要去杀一个勾栏行首?
他们俩可不像能有感情纠纷。
“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没错,但是易江已经被判刑,眼下说这些能怎么办?”
小胖听这话也叹了口气,“有个沈大人说要翻案,可是知雨她尸首都已经被火烧了,又能查什么呢?”
“什么?”千澜猛地拍案,一把从圆椅上弹起来,看到周围一帮人闻声看过来,她忙朝四下致了歉,又坐了回去。
随后低声问道:“不是该在义庄停着么?怎会被烧?”
“听说是羞月坊的方妈妈自去找卢大人求的。”
“为何?”
小胖摊着手,“这我哪儿知晓!”
千澜凝眸:“那衙门的人怎么会同意的?”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胖细细想了下:“我听我那在衙门供职的表哥说,在易江被定罪的第二日......好像又是第三日,哎呀,总之易江定罪后没两天,知雨的尸首就被焚|化了。”
甫一定罪,就已将尸首处理,沈寂去府衙调卷宗,钟程却坚持不同意。
他这,就差没将“我有问题”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须知尸首没了,很多线索就不复存在,自然也会增大案子的难度。之所以会有仵作,那就是因为许多真相就存在死者身上。
千澜又看了眼沈寂,他却好像很冷静一样,她冷不丁凑近问道:“哥哥可听见他们说的?”
沈寂身躯不动,眼神不着痕迹的轻掠过三人。低声道:“听到了。”
千澜追问:“那你作何感想?”
沈寂斜睨她一眼,轻勾唇角:“如今事情没弄明白,咱们还是什么都别想了。”
说罢往她面前的碗里夹了块鱼,“这鱼不错,小心鱼刺。”
千澜摆摆手,给他面子把鱼吃了,立马又扭头回去探听消息。
“胖哥,你与知雨怎么认识的?”
小胖恰好也在吃鱼,被她用力一拍,差点被卡死。他喝了口茶冷静下来,“姑奶奶,你倒是别吓人啊!”
千澜尴尬一笑:“对不住啊。”
小胖好没气的瞅她一眼,低声道:“知雨小娘子可是羞月坊的行首娘子,自然就是在羞月坊认识的。问这干嘛?”
千澜又看向旁边两人:“你们也是?”
回答自然是肯定的。
“她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胖朝她挑挑眉:“是个美人。”
千澜觑着他,“说真的,没跟你们玩笑,性格如何?温柔还是直率?小心眼还是大气?”
说起这个三人的回答却出奇的一致。
小胖道:“不温柔也不直率,不大气还爱钱如命。”
余下两人也道。
“这是真的,她确实爱钱,只要有钱让她做什么的乐意。”
“起初有三四个老爷愿意出钱赎她,但她哪里看得上那些钱,哪怕是卢大人的小舅子承诺给她一万两银子,她都不松口。那孙爷是好惹的?与她吵了三四回,最后人家没了耐心,再不说赎她之言。”
这话一出千澜又是一阵惊讶,“还有这事?”
孙亦文?瞧那日在桥边看到孙亦文那德行,他是能为区区一女花费一万两银子赎身的人?
别逗了!
千澜很是不信。
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晓得。”
“我就亲眼见过孙公子被知雨气的满脸通红的模样……知雨这女人也是真的眼高于顶。”
“诶,人都没了,这话不兴说。”
“瞧我这嘴——但大妹子,我们仨说的这事儿绝对是真。”小胖拍着胸膛跟她保证。
第119章 你很神往?
“我肯定是信诸位大哥的。”千澜咧嘴笑着,端起酒杯来:“感谢诸位大哥同小女子说了这么多,话不多说,都在酒里。”
豪迈的模样像是要和别人当场拜个把子。
沈寂不觉已经皱起眉头。
以小胖为首的三人见千澜礼信这般好,纷纷举杯,道着干了。
一杯冷酒下肚,千澜被寒意冻的打了个寒噤。
紧接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被递到眼前,千澜抬头,恰对上沈寂幽深的眼眸,又见他紧皱着眉头,只怕是见自己和三个大老爷们儿打成一片,心里头有些不太高兴。
千澜咬咬唇,意识到自己错了。遂将鱼汤一口口喝下,才忙不迭去跟几人告辞。
“我与哥哥出来久了,只怕家里人要急,诸位大哥,后会有期。”
她这样说着,但小胖却了然一笑,悠悠问道:“不是哥哥吧?他是你情郎!”
千澜一愣,不由要问:“很明显吗?”
“你眼里都是他,还不明显么?”
千澜嘿嘿一笑,跟随沈寂出了酒楼。
如今正直深秋,一场秋雨一场寒,刚下过雨的杭州城就像一个偌大的冰窖。本来在酒楼里有炭火供应,人又多,千澜不觉得冷。
可一出了门,那北风呼呼直往千澜颈间灌下,冷的她又是一个寒噤。
沈寂从后轻轻地揽住她,“就要入冬了,也不晓得多穿些。”
听他语气还在生着闷气。
千澜乍舌一笑,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腰,“大人可就冤枉我了,今早上那般大的日头,穿多了不热么?况且又是大人硬拉着我出来的,我能知道下晌就会下雨?”
沈寂切声道:“你总有话来驳我。”
“我这哪儿能叫驳你,分明说的是真话。”
沈寂笑着揽紧了她。
“大人,方才那三人的话你也听见了,验尸已经不能够,之后咱们该怎么办?”
沈寂淡淡笑道:“验尸不成,我们还能验人,姑且走一步算一步罢。你明日做男子打扮,随我去趟羞月坊。”
千澜忽然刹住脚步,仰头看着他。这么一看才发现他其实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自己只到他肩膀处。
高大的身躯之下,是娇小又茫然的她。
说不上来的感觉——她似乎又因为沈寂不经意的动作而心动了。但可能此时更让她心动的,是他居然说要带自己去逛青楼!
该说不说,这是有些刺激的!
“大人说真的要带我去羞月坊?”她掩饰自己雀跃的内心,却还是不经意从目光里流露出去。
沈寂盯住她,挑眉问道:“你很神往?”
“还好,还好!”
千澜一阵傻笑。
秋风阵阵,带起两人衣袂,青衣素裙,飘然若仙。
......
两人回到小院时,被近棋劈晕的易霜正好悠悠转醒。
见到近棋一张放大的脸,她立即清醒过来。
“你可算是醒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望着床前的近棋,捂着后颈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没事。”近棋笑笑,“你醒了就好,饿不饿?我去灶间给你端碗粥来。”
说完不及易霜说话,他早一溜烟跑了出去。
千澜就是这时慢慢悠悠踱进屋子的,还频频向外看了几眼:“这近棋,急躁躁的这是要去哪里?”
易霜见她来,便起身想要下床行礼。
“行了行了,你还虚弱着呢,规矩的在床上躺好。”千澜上前按住她,又体贴地帮她掖了掖被角。
易霜受宠若惊,刚要说话。千澜先她一步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头晕不晕?手痛不痛?肚子饿不饿?现在有没有力气?”
一上来先将人问懵过去。
好半晌才见易霜露出浅浅笑意,靠在床头的身子没那么僵直了。
“我都无碍,多谢姑娘关怀。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千澜在一旁的圆杌子上落座,“我姓赵,你叫我千澜就行。”
“赵姑娘好。”
“易姑娘也好。”
两人却又安静下来。
易霜眨巴着一双好看的杏眼,嘴角微扬,笑容得体又透着疏离。
她自小在大宅子之中长大,深谙为人处世之道,眼前的姑娘会来找她绝不是只向她问好,于是便首先打破了安静。
“赵姑娘来找我,可是有事?”
千澜正愁找不到话题说到点子上去,当下一笑:“当然有事。就是不知姑娘现下可有精气神,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是关于你哥哥的。”
易霜点头,示意她问。
千澜就道:“你哥哥是擅武还是善文?”
“哥哥自幼读圣贤书,但孩时跟家丁学过几个招式,马步都没练好他就闹着不学了,嫌学武不易,因此荒废了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