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很快反应过来,“莫非放了其它东西?”
沈寂眉毛微动,轻轻点了头,“派去的人在酒窖的角落里发现了残留的铁屑,其精纯哪怕是朝廷新开的几个铁矿都不能及。”
此话方才落下,沈复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眸瞪大,好半晌才将气喘匀了。
开矿一事非比寻常,而扶凌门竟然能将这么大的事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沈复入朝多年,厂卫组织的势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但现下却连锦衣卫都没有消息。
细思极恐。
他又问:“私宅主人可曾招供些什么?”
“孙亦文招了他为扶凌门洗钱的全部过程,但对于私宅的用途他只说是用以存放银钱,再多的他也不知晓,这人手下原有位小厮,名唤崔满,是扶凌门的人,但在行首知雨遇害之前便不见踪影。”
“我派了人去寻,但他藏得极深,还未有消息传来。”
沈复嘶了声,问起卢玉锋身亡一事。
沈寂只好将此事的经过也如实和沈复说了。
沈复听后重重叹气,“卢玉锋与我也算有几分交情,原本他受厂督赏识我还为之高兴过,哪知竟如此愚笨,与人做些这样的勾当,甚至还丢了性命!”
气愤填膺之后冷静下来,注视沈寂片刻,问道:“如今你是怎么打算的?”
沈寂道:“在杭州耽搁许久,也应该回京了,但我还想去山东看看,扶凌门在杭州碰了壁,料定我会去山东,只怕急着毁灭证据,此事宜早不宜迟。”
他起身作揖,“至于杭州的事情,只怕要仰仗叔父了。”
沈复抬头,迅速找到问题所在,“这么说你准备去山东?难道要和赵家那丫头一起?”
沈寂自然点头。
“荒唐。”沈复闻言大喝,忽地起身来,正待要骂人,侧目看见伍六七一行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他气势瞬间铩羽,挥手道:“你们先下去。”
摆明人家是想谈家事,伍六七等人纷纷懂事地施礼告退。
厅堂只剩下叔侄二人。
沈复继续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沈寂,“你明知她与你大哥的事......就非得是她吗?”
沈寂早料到他会这样,目光直视前方,语气虽平淡但不缺强硬。
“非得是她!”
“自古婚约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二人私定终身,侯府怎会答应你和她的婚事?长清,你素来聪明,怎么就对感情一事如此不知变通呢?”
许是气急了,沈复竟满面通红起来。
“感情一事需要什么变通?”沈寂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好笑。
“叔父究竟是不看好我心悦她,还是觉得我若与她在一起,会丢了侯府的面子,毕竟堂堂文清侯府,一个大房不要的女子,二房却如获至宝般的非她不可。”
“那您也要记得,起初延宁伯府不见得愿意将千澜指给沈宴,是大伯父瞧上了人家的权势,算计得来的婚约,如今眼瞧着延宁伯府失势,他沈宴可以不顾这头婚约与别家姑娘洞房花烛,难道千澜就需要为这桩荒唐的婚事赔上一生的幸福吗?”
“叔父,敢问荒唐的究竟是谁?”
沈复半晌接不上来话,只好广袖一甩,气呼呼的坐下。
毕竟双方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不屑于在衙门这样的地方大声嚷嚷,到底还是要脸的。
沉默片刻,沈复才苦口婆心的劝慰道:“此事确是你大伯父他们有愧于赵家,可你想过不曾,娶一个不被家族认可的女子,她往后会在侯府如何度日?侯府那些人岂是等闲之辈,你莫非要时刻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不成?你难道也想让你的心爱之人步你母亲后尘?”
“况且依赵千澜的性子,她愿意在侯府这样的地方受委屈么?”
不等沈寂说话,门口率先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委屈我自然不愿意受,但这世上能让我受委屈的人并不多,沈大人如何得知贵府的老夫人有这个本事?”
沈寂扭头望去,正见到千澜倚门望着他笑。
沈复微怔,心道这丫头怎么就忽然到了这里,方才不还在街上?而对上千澜疑惑求解的目光时,他选择瘪嘴不语。
谈论别人被亲耳听到,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千澜笑出声,走过去拉了把圆椅出来,“料到沈大人会说起这个事情,所以我茶都没喝完特地赶回来听您高见,怎么如今我来了,您又不说了?”
她双手环抱,翘着二郎腿靠坐在圆椅上,一副看戏的模样,简直与街上遇见的那个赵千澜判若两人。
被一个小辈质问,这样的感觉更不好。
沈复老脸当场就有些挂不住。
好在千澜也不准备把场面弄得太不好看,“沈大人其实并不了解我,这世间的事,许多我都忍得,唯独委屈,我最受不得,只怕要让您白担心了。”
“至于我嫁去侯府会不会受欺负,前几年我家中遭逢变故,自此我这性子便有些时好时坏,若当真惹着我了,我可不会忍气吞声,到时候就要看是我豁的出些,还是侯府不要面子多些了。”
说完笑眯眯地看了看一旁的沈寂,补充道:“哪里还要沈寂动手。”
沈复气息一窒,嘴巴张合几次,咬牙切齿,“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千澜哼声,“我在乡野地方待久了,难免沾惹市井,有时候说话会比较不好听,还请您见谅。”
这话听着倒让沈复稍微气顺了些。
“但我这不是威胁,沈大人明鉴,我是说认真的。”
第165章 压根不熟
沈复再次被她呛得无话可说。
她这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若敢让她受委屈气,她自然也不会让侯府好过,届时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那就全凭她心情了。
他可丝毫不怀疑这丫头说的话不可信。
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赵千澜是在遭遇父亲殉国后,阔别了一年多才回到他的视线中。
就算是之前在延宁伯府的赵千澜也不见得就好欺负了。
也罢也罢!
再难也是他们自己选的路,何况沈寂能有这份强硬的心并不见得是坏事。不然自小到大都被侯府管控,若婚事也不能遂了自己的心意,这般活着岂不与木头无异?
“老夫言尽于此,你们若有自己的思量,随你们的便,日后莫要后悔就是!”
说罢他便扭头望向燃烧着的炭盆,不打算对这件事情再发表任何意见。
千澜能够看出沈寂的这个叔父还勉强算是个为他着想的长辈,也不想得罪太过,再说话时便没那么冲了。
“无论如何,先谢过您这般警醒晚辈,但是哪怕侯府是个蛇鼠窟,我既然认定了,那就绝对不会畏首畏尾,我并不喜欢挑事却也不会怕事。您放心,我不可能后悔。”
沈复瞥她一眼,大挥衣袖,哼了声。
“谁警醒你了,老夫管不着。”
方才不还一副要被沈寂气死的模样,言辞凿凿的说他们不能长相厮守,苦口婆心相劝让沈寂另娶她人?现在怎么又一副与我无关我不想管的样子。
小老头还有两幅面孔呢?
千澜低低切了一声,扭头却对上沈寂满含笑意的目光,只见他微微低着头,嘴角轻抿,肩膀时不时抖动两下。
能看出来他很克制自己的笑容了。
千澜撇嘴,瞅了他半刻,又看到沈复抚着胡须正盯着他们两来回看,她开始觉得不自在,忍不住咳了两声。
三厢却都沉默起来。
近棋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没到门口他就禀报,“爷,李百户到了。”
屋内三人一齐朝他看过来,引得近棋心里莫名有些发怵……眼下这厅堂中气氛不对,难道他来的不是时候?
沈复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算算时候也确实该到了。”
近棋觑着几人表情,紧接着再报:“聂厂督也来了。”
千澜不由蹙眉,“他来干嘛?”
“说是今日钓了几尾鱼。”说到这里停了下,又瞄了三人几眼,近棋挠挠额角,继续说:“这不是恰好三老爷和李百户都来了嘛,厂督就让人拿去灶间做全鱼宴,说要请几位大人吃饭。”
全鱼宴?
千澜啧了声,对此宴持有怀疑态度,“才几尾鱼就说要办全鱼宴,够吃么?”
沈寂这时起身来,“叫灶间再烫几壶好酒送去。”言语间像是心情很不错。
近棋一愣。
“走吧!”沈复率先走出,千澜与沈寂对视一眼,齐肩一起出了门。
……
李茂没想到自己风尘仆仆的来到杭州,首先遇见的会是从城郊垂钓返程的厂督大人,两厢在城门之外遇见,聂允就跟在这等着他一样的,马车停在路边,六个着西厂服饰的人分站两旁。
秦列门神似的杵在马车一边,手中提着几尾花鲢。看到李茂骑着高头大马在人群最前,面无表情的拉开马车帘,“厂督,李百户到了。”
李茂隔老远就看到来人,一个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马车前行礼,“卑职拜见厂督。”
聂允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语气透着慵懒,“李百户,你不在东宫待着护卫太子殿下,怎么扭头就来杭州府了?”
都在这等着他了,又怎会不知他来这的原因。但他也不怎么好解释自己带着五十人马风风火火来杭州,是为了帮沈寂解决一场还没发生的刺杀。
李茂眉头微动,打起马虎眼,“受沈大人所托,来杭州是有要事。”
“哦,要事!”聂允低头轻笑,“那便不问了。本座近来闲暇无事钓了点鱼,如今就随你一同过去提刑按察使司,听说沈复沈大人也在?那正好,本座请诸君吃鱼。”
是以队伍以厂督的马车开路,一行人浩浩汤汤的往提刑按察使司走去。
按察使谢林一瞧贵人驾临,忙不迭开大门相迎,接了秦列递过来的鱼后,便急忙托人去通知沈寂叔侄和郑殷。
衙门后院有一座宴席处,用于接待一些达官显贵,聂允就是被迎来了这里。
沈寂三人走到门下就听到聂允在说话。
“……那可真是奇了,难不成凶手长了翅膀飞了不成,这可都过去数月,竟还未查出来,本座早说这案子就该西厂来,锦衣卫那帮人办事,真是愈发不行了。”
沈复闻言便低声向沈寂道:“是说宫里漪秀殿的案子。”
沈寂心下了然,微微点头。
千澜却不知其所云,疑惑地看了沈寂一眼。
屋内升有炭盆,但兴许是才有人进来的缘故,所以并不暖和,聂允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个汤婆子,正笑望着李茂。
见到沈复带着人进来,他动动身子换了个姿势。
“沈大人怎么才来,令本座好等。”又看到跟进来的千澜,他眼神一亮,笑容更甚,惊讶道:“小丫头也来了,莫非是听见本座说要办全鱼宴,想来尝尝?”
千澜皮笑肉不笑,“回厂督的话,我并不爱吃鱼。”
聂允很认真,“那你爱吃什么?本座让人弄了来送你。”
千澜却觉得骇人,悄悄打量沈寂已黑得滴墨的脸色,在内心对聂允白眼翻尽,“厂督您太客气了,我没什么爱吃的。”
聂允唯恐沈寂不发火,更加火上浇油,“我这也是为了你好,生怕上次带你去西湖赏景,讨沈佥事不喜,万一他欺负你不给你饭吃怎么办?”
千澜汗颜,“谢厂督挂怀,我四肢健全而且不蠢,通常情况下饿不死。”
聂允闻言大笑,“伶牙俐齿。”
千澜咂舌,心道自己今日就不该来。
聂允这厮身为一个太监,有些会引起众人误会的行为就不能不做吗?就不能有点做太监的觉悟吗?算上珑汇那次,自己也就见了他三回罢了。这么嘘寒问暖关怀她有没有饿肚子作甚?
两人压根都不熟!
好在聂允没再打趣她,扭头和沈复说话去了。
第166章 全鱼宴
时至黄昏,夜幕悄然笼罩了院落。但屋外白雪却在夜色中十分显眼,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天地间寂静地仿佛只听得见屋内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灶间将聂允吩咐的全鱼宴端上饭桌。显然宴请众人,区区几尾花鲢是不够的,灶间便花了大价钱去鱼市买了许多别的鱼,生怕伙夫做的味道不好,又安排人去杭州第一酒楼请最好的庖厨前来相助。
好在一切都顺利完成,不曾拂了贵人的意。
煎炸煮炒,各色菜品一应俱全。
望着琳琅满目的全鱼宴,聂允率先落座,“杭州府人杰地灵,连菜都能做到如此精美细致,将这比作人间天堂,果然是不负盛名,美哉!美哉!”
谢林躬身赔笑,“厂督谬赞,能得厂督喜爱,乃我等之幸。”
聂允乐呵呵的招呼众人落座,又吩咐道:“郑世子与沈大人审讯人犯劳心劳力,叫他们再烫壶好酒来,今夜本座要与诸位大人一醉方休。”
还要一醉方休?
郑殷望了坐在下首的沈寂一眼,两人视线这般一交汇,倒是很有默契的道了谢。
郑殷道:“查案审讯乃我等职责所在,岂敢邀功。”
谢林连忙表示烫酒这是应该的,忙不迭亲自下去把沈寂说要温的好酒端上来,给众人倒酒。
沈复夹了块鱼片在嘴里,细细品尝后眼神一亮,不由赞道:“这鱼肉入口即化,爽口弹牙,当真是鲜醇味美啊!”
“哦?是吗,大家快尝尝。”聂允示意大家动筷。
一番品尝后众人赞不绝口。
千澜却很是不解——果然古往今来像这样的官场应酬就总那么夸张虚假,不就个鱼嘛。不过来了这里,以她的身份地位,只怕往后这样的宴会只多不少,行了假笑女孩上线!
随即扯出一个笑容来,避免显得和众人格格不入。
宴至中途,聂允发表对吃鱼的意见,“要说冬日里吃鱼肉,还是得以打边炉最佳,吃着暖和。”
李茂难得附和他,“卑职听说四川府一带的古董羹是以红汤做底,色香味俱全,皆言其人间至味。”
啊,火锅啊!
千澜正在给自己碗里的烤鱼挑鱼刺,闻言出声道:“四川火锅放了太多花椒和辣椒,只怕太麻了,李百户吃不习惯的。”
抬头却见到众人纷纷望着自己。
“赵姑娘吃过?”李茂正挑着眉。
“辣椒是何物?”这话是郑殷问的。
聂允也疑惑着神情,“火锅又是何物?”
“额……”
千澜暗叫不好,自己头脑发热一时口快接了话,然而原主从前住在北直隶,珑汇又是在湘楚大地,甚至从来没去过四川府,她能上哪里知道这些?
还有火锅一词现在还不曾有过,她这标新立异的词汇又是从何而来?
最最紧要的是,如今时代的人还不知辣椒为何物,这又该怎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