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南疆没有消息,所以才更不能轻举妄动!”
郭佑宁沉着眉眼,朝她低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温家虽落寞,但只要还一天坐在皇位上,那就是君!他若要你进京,你能不从吗?不从,那就是抗旨!那就是逆党!那就是第二个李定山!”
“当年你娘去世,你年纪小,你舅舅也为娶妻,京中没有适合教养你的郭家亲属,他们才肯松口让你出京。”
“如今你已然成年,你舅母端庄贤惠。一句召你回京,得觅佳婿,你娘临终前费心为你盘算的一切都将落空。”
郭佑宁盯着郭佳,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才是我的命脉。温良他清楚得很!”
“现在,他只是还不想那么快跟我撕破脸。他还觉得晏清在他掌控内,还需要我帮他和稀泥。”
对上郭佑宁少有的冷色,郭佳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所以,我才必须跟着晏清去边境。”
郭佑宁瞳孔一缩,一掌扣在桌上,却叫郭佳一句话将气堵在心口。
“父亲,我们没的选择。”
郭佳看着震怒的郭佑宁,缓缓将话说出口,“网在圣旨出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撒下了。”
“现在,渔人要收网了。”
*
布防司里,郭佑宁坐在公堂之上,余光不时扫向堂下站着的晏清,脑子里全是昨晚郭佳同自己说的事。
吴放想拖延时间销毁证据,她晏清又何尝不需要时间,来为自己铺路呢?
甫一上任,就拔除一个盘踞北疆数年的毒虫,废掉北疆二把手,谁人不得心里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够不够她算计的?
签好任命文书,盖上官印,郭佑宁将任书交给晏清的时候,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她两眼。
虽历风霜却仍显稚嫩的脸上,还呈现着病态的白,衬着不甚硬朗的轮廓,眉眼舒展时,甚至给人一种温婉的错觉。
是受了这错觉的影响吗?
竟叫他们都忘了,她是那场叛乱里,唯一功成身退的“逆贼”。
这一次,他输得不冤。
郭佑宁余光轻轻扫过立在一旁的吴放,才对晏清说道:“北疆荆漠北三座边城要塞的军事调遣权,便就此交到晏大人手中了。愿三城在大人的治理下,长治久安。”
循着官员上任的旧例,郭佑宁说着官场上的套话,“作为长辈,我需得提点大人一句,切记要与三城知府和睦共处,文武共治,方能定一方平安。”
“谢侯爷提点。”
晏清道着谢,却并不急着走。
郭佑宁套话说完,见晏清没有要走的意思,瞥一眼吴放,就开始撵人,“大人若没什么别的事,便可以先行回府,准备北上的行囊了。再晚,恐怕不能在限期内赶到任上了。”
“不急。”
晏清却是将任书收好,在堂下坐了下来,“不少这一日。我人微年少,甚少出入布防司这种地方,怕之后去了边城没有经验,想跟在侯爷身边学一天。”
郭佑宁与吴放对视一眼,郭佑宁朝他撇了撇嘴。
吴放看向晏清,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
“怎么了这是?”
郭佑宁嘴里问着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向晏清,“谁人在敲鸣冤鼓啊?”
话音刚落,一个衙役就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跑进来,“侯爷,知府大人请您……”
衙役话一顿,偷瞄了一眼吴放,才又继续说道,“还有吴主簿,到衙门走一趟。”
“怎么了这是?”
郭佑宁跟吴放对望一眼,开玩笑般地同衙役问道,“你家大人断案多年,这还有他断不了的冤案?”
“这……”
衙役吞吐着,“还是请您二位走一趟吧,卑职……不好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真是……”
郭佑宁打着哈哈,看一圈儿周围的人,却个个不买他账,顿觉无趣。
“侯爷不是教导清,要与各城知府大人交好?”
晏清忽地笑着开口,“只是清愚笨,还希望能现场观摩学习一番,如何与知府大人往来。”
郭佑宁一噎,推脱的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下去。
看来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赖不过去了。
“那我们,就走一趟。”
郭佑宁慢吞吞地起身,如平常一样不着调地说说笑笑,“反正就在对门,也不远。走一趟,回来我批完公文,还能回去睡个早觉。”
如果能睡个早觉的话……
第258章 供认不讳
府衙大堂内,羊城知府翻看着手中的诉状,眉缝深得能夹死蚊子。
郭佑宁迈进大堂,就见自己的世叔板着个脸,狭长的丹凤眼似有若无地朝身后扫了一眼,就势一弯,便是一副嬉皮笑脸,“于大人这是看的什么状子,竟是如此苦大仇深之态?”
于耀宗捏着诉状抬头,视线却越过郭佑宁,直找上了他身后的吴放。
“吴大人,有人状告你:私贩盐米、铜铁,私造良兵利器,勾结边匪,贿赂边官!私通蛮夷!泄露军机……”
于耀宗字字清晰地数着吴放的罪状,沉凝的语气到了最后,就像是重锤一下下敲下来,“此事,可当真?”
郭佑宁嬉笑的脸顿时拧了起来,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但他还是压着性子,勉强扯出一张笑脸,“怎么会呢?小放这么多年为北疆尽心尽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怎么可能做叛国的事?肯定是搞错了。”
像是要给自己的话找一点根据,又像是要给自己一点相信自己话的根据,郭佑宁笑着扭头看向吴放,“对吧,小放?”
只是吴放还没有开口,跟着他们进来,美名其曰观摩学习的晏清,却不冷不淡地开了口,“侯爷不先看看证据吗?”
郭佑宁的笑一僵,于耀宗的声音也适时地响起,“你最好先自己看看。”
吴放张开的嘴,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轻轻地闭上了。
看着吴放好似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般松懈下来的肩膀,郭佑宁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但他依然压着自己的声音,轻笑着转了身,“人嘛,总是会被贪欲引诱的。虽然跟商队联手牟利的事,有违官员职责,但……”
当视线落在于耀宗翻开来递到他眼前的账本上时,顾佑宁的声音硬生生被掐断了。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含笑的唇却已经紧紧地抿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努力地想维持这份风轻云淡的表象,但在于耀宗翻过一页后,一切努力都青烟般散了,只剩下一层层化不开的霜寒。
接下来,不用于耀宗再为他翻页,郭佑宁接过了那本账册,一页一页看得缓慢而仔细。
“北疆的兵械自制权,是为了减少兵械损伤和长途运输兵械的费用。”
郭佑宁捏着账本,缓缓地转身,轻轻地将视线落在堂下的吴放身上,“是这样,对吧?小放。”
吴放平静地看着郭佑宁指间捏得皱起的账本,哪怕只是不甚清楚的一眼,也足够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你本事很大嘛。”
吴放没有回答郭佑宁,反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晏清,“这个账本,早就该不在了。”
“你不反驳吗?”
晏清半掀了眼,既没中他的挑衅,也不为他的坦然而惊讶,“侯爷可还在等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放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郭佑宁。
那个总是懒散不正经的人,此时正因过度克制自己的愤怒,而全身发抖,呼吸急促。那双狭长的眼半敛下来,盛着褪去慵懒后凌厉的光。
看着盛怒的郭佑宁,吴放却忽地笑了,“凭一本无名无姓的账本,能说明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说明。”
吴放看着郭佑宁轻轻松了口气,唇角的笑更甚,笑出了声,“你们是不是想我这么说?”
“可惜,都是真的。”
吴放的话如同滚雷在郭佑宁头顶炸开,立时点燃了他压制着的愤怒,重拳照着吴放的脸就砸了下去!
吴放虽有些防身的功夫,但跟在沙场上刀光剑影里滚过来的郭佑宁比起来,三脚猫的外行都算不上。
没有一点儿防备,吴放就被这完全没收力的一拳打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捂着血流不止的口鼻痛得直不起身。
“我以为,你虽然贪功好利了一点儿,但至少是有底线,知晓轻重的。”
郭佑宁捏着拳钉在原地,克制着扑上去给他补上一顿打的冲动,咬着后牙槽质问,“但你怎么敢伪造兵械账册,将大批量的精兵良器,卖给北疆的敌人?那是诛九族的叛国重罪!”
“为什么?”
吴放抹了把脸上的血,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盘腿坐在地上,捂着流血的鼻子,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扯出一个嘲讽的笑,“还能为什么?当然为了名利啊!”
“得罪了皇帝的我,这辈子都只能跟在你郭佑宁屁股后头当一条狗!既然都是给人当狗,我为什么不选一个更看重我的呢?”
吴放将郭佑宁的愤怒看在眼里,却笑得更得意了,“别人可是许了我王位呢!不比你这破主簿强千倍?!万倍?!”
“那也要你有命拿。”
晏清冰冷冷地插话。
“哈?”
吴放像是听了个笑话,扭头看向晏清,“你该不会真以为凭一堆无名无姓的所谓证据,就能定我的罪吧?”
“我现在可以当着你们的面承认,回了京城,我自然也可以一口否认啊!”
吴放无赖般地笑着,“你们应该没忘吧?我到底还是皇帝亲自下旨调任到此的京官,所有与我有关的指控,最终成与不成,还是得京城的人说了算。”
“但就凭这堆没有名姓的废纸,谁信你们今天听见的证词呢?”
“倒是你们得当心。这些无名无姓的东西,可以是我吴放的,也可以是说不准谁的。”
吴放笑得狰狞,说到此时,眼睛还别有深意地朝郭佑宁投去个挑衅的眼神,“你说,这些东西是用在我一个死了就死了的主簿身上划算,还是用在某个位高权重的人身上,换一疆的兵力和权利,更划算呢?”
“当初你提出北疆兵械自治,就是为了走私兵械,假做账目,最后将一切都推到我的头上,让郭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话说到这儿,就算没有晏清的引导提醒,郭佑宁也已然明白,自己在身边养着个什么样的豺狼!
“如果没有这个黄毛丫头搅局的话。”
对于郭佑宁的质问,吴放依旧没有自己辩护,甚至有些轻蔑地瞧了郭佑宁一眼,就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晏清,神色阴冷,“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到这账本的?在你来北疆之前,我明明亲手烧了它。”
第259章 不如糊涂
“正如你猜的那样。”
晏清毫不畏惧地对上吴放怨毒的眼神,“这账本是我假造的。”
听得这话,郭佑宁的怒气都是一滞,看向晏清的目光里是猜疑与不认同。
吴放却是一脸的果然如此,“我倒没想到,你会这么坦诚。”
“我也没想到,吴大人也如此坦诚。”
晏清轻牵了一下唇角,“我原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才能让吴大人认罪的。”
“认罪?”
吴放讥诮地笑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跟你们浪费口舌罢了。还是那句话,能定我罪的人,不是你们。”
“如果这就是你有恃无恐的底牌,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晏清收回落在吴放身上的目光,走到于耀宗身旁,将挂在腰间的佩剑压在了桌案上,“于大人,接下来由清接手此案,可否?”
于耀宗看了桌上的剑一眼,视线在吴放和郭佑宁身上一扫,起身让开了位置,“请。”
“多谢。”
晏清微点头,在知府的位置上坐下,一拍惊堂木,厉喝道,“羊城主簿吴放,私贩兵械、盐粮等重要物资,私通外族侵害国家安全,其本人对以上种种供认不讳,本将代圣上裁决,以叛国罪逮捕吴放及其同伙,立斩不赦!”
堂下的衙役看向于耀宗,又跟着于耀宗一道看向郭佑宁。
郭佑宁冷着脸,定定地看了吴放一会儿,一摆手示意衙役动手。
但衙役还没挨着吴放,醒过神来的吴放先怒喝出声,“放肆!你晏清不过一个边关防御使,有什么资格代皇帝裁决?!”
“你莫不是忘了,在我上任防御使之前,我还是圣上亲派的钦差。”
晏清坐在大堂正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下的吴放,“享五品以下官员罢免、任命、裁决之权。对外派京官,亦有先斩后奏之权。”
“不可能!”
吴放阴狠地盯着晏清,“你上一次私调西北联防营兵马,更无令攻打羌国,温良那么多疑的人,怎么可能赐予你这么大的权力?!”
“看来你的消息很不灵通。”
晏清一边示意衙役将吴放绑起来,一边给在场的人解释,“上一次,圣上对我的处理方式是――功过相抵,不追究其他任何连带责任。”
“咱们这位圣上,似乎比你想的要大度。”
晏清嘲了吴放一句,便不打算再给他废话的机会,“拉下去,明天午时问斩!”
衙役这次倒是行动迅速地将骂骂咧咧的吴放直接拉了下去,没了吴放的谩骂,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晏清为越权的事向于耀宗道了不是,于耀宗自是连连摆手,谢她为民除害。
只有郭佑宁捏着呈上府衙的证据,一言不发地翻看。
在晏清向他询问监斩吴放一事时,郭佑宁才将手里的证据往她面前一扬,问道:“这些里面,有多少是作假的?”
“这些没有指名道姓的证据,都是假的。”
晏清毫不避讳自己作假证据的事,却也在郭佑宁的脸彻底黑下来之前,向他表明,“证据是假的,内容却是真的。有人复原了这些被摧毁的证据,根据被扣在边境的实际赃物,以及参与其中的共犯印证,偏差不到百分之一。”
郭佑宁骤然收紧了手,手中的一叠纸张顿时皱成了一团,“你私调北疆兵马?”
“只是向侯爷手下的将军,举报了有人走私的事。”
晏清答道,“实际的证据,侯爷可以亲自问您当年的副将,现在的荆城守将,祁威将军。他应该已经在侯府等着您了。”
“选在这个时间抓人,只是为了让侯爷先有个心理准备。”
晏清抬剑将郭佑宁手里的证据削成两半,“这些假造的证据,只是冰山一角。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可比这些写在纸上的,更让人想象不到。”
郭佑宁定定地看着她,“最后一个问题,帮你复原证据的人,是谁?”
“复原证据的人吗?”
晏清重复着这句话,抬眼看了眼郭佑宁,最后却摇了头,“抱歉,我答应了她,不会供出她的姓名。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事,让吴放背后的人知道了,她的安危可不好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