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郭佳想要揽了这事儿去办,晏清倒也没反对,只是道:“这些自有专门的工匠去推算安排,你倒也不必亲自看过。”
“我确是对建造之事了解浅薄,具体事项也必然要交给工匠们去实施。但我作为监工,若对整体情况没有一个把握,必然会受人轻看,而至工程懈怠。”
虽明白晏清是为她好,但郭佳却并不打算让步,“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一样,深知此事关乎重大。北地大雪封山、与外失联已是陈年弊病,北地的人对此都习惯了,并且有一套熟练的应对模式。他们不知道这个应对模式即将失效,也不认为它会失效。他们只会觉得是你我急功近利,异想天开。”
“所以他们会懈怠几乎是必然的。而我必须亲自走这一趟,甚至去深耕我不懂的建造之事,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决心,让他们对我们的紧迫感同身受。如此,才有可能在一年内,解决困扰了北地百来年的问题。”
郭佳这话不假,晏清对此很清楚。
她原本是打算以军令状加高额赏金的形式,来督促工匠们尽心尽力,却不想本在意料之外的郭佳,倒是给她指了一条新的路。
只是眼下的时机不对。
“这一趟,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晏清再次向她强调。
“既然想逆天改命,哪有不拼命的道理?”
郭佳吹了吹茶杯里冒出来的白气,视线却落在晏清手边空了的药碗上,“总不能什么都叫你一个人担着,而我却坐享其成。你若是提前倒下了,我再想找一个肯如你一般信任我的人,可就难了。”
事实上,就算是有人肯像晏清这般信任她,也不可能有人能替代晏清去做这些事了。
有的事换个人也就换了,有的事却非得特定的人不可。
这个道理郭佳明白,晏清也明白。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将军您嘛!”
刚还说要为晏清分担压力的郭佳,转头就将锅甩了过来,“有您这样骁勇善战的人一道,我还能被那些藏头露尾的宵小暗算了不成?”
晏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也是。只要我还在,总不会给侯爷机会剥了我的皮的。”
郭佳被她的打趣逗笑,却不想自己以为的一句玩笑话,她却是真切地入了心的。
为了尽快进入北地,在风雪稍减后他们就离开了驿馆再次启程。
而藏头露尾的宵小,也终是显了形。
呼啸的风雪里,马车的碎片已被雪掩埋,与其一起被掩埋的,还有数不清的尸体。
郭佳被秋桑和采薇护在中间,看着身前那个被血染红了的背影,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听劝,非要跟着她走这一遭。
当最后一个人倒下后,郭佳终于是再站不住,推开秋桑的搀扶,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跑到晏清身边,一把扶住她,手里的绢帕起落,却不知该堵哪一处的伤,才能让她的脸不继续褪色。
直到手被人握住,她手里的绢帕才有了落点。
“没事吧?”
沙哑低沉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冽,让郭佳眼里的泪再忍不住。
“没事。”
她慌里慌张地一抹脸,却将在晏清身上沾着的血抹了一脸,颤抖的唇开合,哽咽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事。”
她甚至不敢问一句眼前人如何,怕得到一句同样的“没事”,又怕得不到这样一句没事。
第274章 雪中来客
仔细打量了郭佳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晏清才松了口气,扯出一抹笑意,用她塞进自己手里的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血污和眼泪。
“一点儿小伤,还打不倒我。”
晏清看她夺了自己手里的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擦着,越想掩饰却越狼狈的模样,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了些,“放心好了。”
郭佳想嗔她一眼,可看见她的模样,眼睛就酸涩得睁不开。
这副模样,叫人怎么能放心?
但晏清却浑然不觉有什么,扭头跟同样浑身浴血的红妆问起了伤亡情况。
其实不消问,此时雪地里站着的,也就剩下她们五个,以及燕七和几个暗卫。
为了赶路,他们从荆城出发时并没有带多少士兵,此时已是全部折在了这里。
领路的向导因为走在前面领路,在偷袭发生的第一时间就遭了难。
对方的人数比他们想象的多不少,燕七带的人不够,以致此时除了郭佳,其他人都是身上挂彩。
“主子,前面有一处避风的山坳,可以先暂避风雪。”
燕七杵着剑走到晏清身边,皱眉建议,“您身上的伤不适合再赶路。”
看一圈或伤或残的几人,晏清自认不是其中最凄惨的,却也知道此时无论是自己,还是身边的人,都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
“带路吧。”
晏清发了话,燕七松了口气,到前面领路。
红妆想搀晏清一把,却被郭佳和秋桑一左一右抢了位置,也就没逞强。
倒是晏清如同被人架着,颇有些不自在,却又拗不过郭佳。
几人互相搀扶着刚到了避风的山坳,便听得身后马蹄踏雪而来。
几人神色一凝,燕七和几个暗卫立时护在了晏清等人身前,红妆和采薇亦是提剑将晏清和郭佳护在了身后。
晏清拍了拍郭佳,示意她松手。
但郭佳却好似没感觉到,不仅没松手,反而将她拽得更紧了,好像稍一松手她人就没了一样。
晏清皱了眉头,马蹄声也踏着碎雪到了眼前。
等看清眼前人,晏清等人无不松了口气。
“还能骑马吗?”
来人坐在马上,手里还拽了另一匹的缰绳,那是之前晏清他们受惊跑掉的,“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最好趁着天未黑,到前面的驿馆去。”
其实也没有选择的机会给晏清他们。
来人几乎是话刚说完,就招呼身后的人帮忙将伤员扶上了马,朝着最近的驿馆赶去。
途经刚刚混战之地,郭佳留心看了一眼,却见刚刚累累的尸体,已经有大半被雪掩埋。
鲜血和马蹄印在这样的大雪里,并不会留下太久的痕迹。
由于晏清他们是按着最短路线走的,又日夜兼程,此时距离下一个驿馆并不远。
纵马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驿馆门口。
饶是时间不长,伤重的两个暗卫却也没撑住昏死了过去。
郭佳看了一眼他们惨白的脸,心里就是一突突,等在驿馆前勒住了马,她才陡然间发现,自己怀中的人毫无声息。
郭佳悚然一惊,颤着手又惊又慌地探手按在晏清颈侧,指腹下的肌肤冰凉一片。
郭佳呼吸一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才在指腹下感受到一点轻微的起伏。她的心终于安定了几分,却仍然吊着。
迅速地翻身下马,郭佳慌里慌张地扶住晏清,手忙脚乱地想把人扶下来,却又怕自己力气不够把她摔着了。
正在她想叫采薇来帮忙时,从旁却伸出一双粗噶宽厚手。
郭佳一惊,扭头一看,却是在雪地里来接应他们那一队人中领头的男人。
在荆城时,郭佳是见过他的,他似乎不是晏清手下的人,但晏清对他却很信任。
她记得,这人是叫秦慕蓁。与他细腻的姓名不相符的,是他五大三粗的身形样貌。
拽着缰绳退后几步给秦慕蓁让出位置,看他将晏清抱下马,郭佳才注意到即使失去了意识,晏清的枪还攥在手里。
银枪在晏清被抱下马时敲在了马头上,让马不安分地乱动起来。
郭佳立刻就拉住了,但晏清还是摔了下来。
正好接住晏清的秦慕蓁看了眼她攥着长枪的手,眉心狠狠皱到了一处。
站在他身旁的郭佳看着他的脸色,心里有些惴惴,总觉得这人好似下一刻就要大发雷霆。
但他只是将唇一抿,一言不发地将晏清打横抱起,大踏步地进了驿馆。
他身后一个挎着斜包的男人亦步亦趋地跟上,红妆和燕七却反倒没跟上去,而是落在后头打点。
郭佳心下疑惑,却也不及多想,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人,就踩着厚雪,踉踉跄跄地跟上去。
等她追着秦慕蓁到了房门口的时候,那个挎着斜包的人正在给晏清诊脉。
只是哪怕让晏清躺在了床上,那杆枪也依旧握在晏清手上。
直到走到近前,她才明白,不是他们不想取下长枪,而是此时不能取下,也取不下来。
被冻得通红发紫的手上最显眼的是虎口被撕裂的伤痕,血渗进掌心填满枪杆上的暗纹,将她的手和枪冻在了一处。
此时别说将枪从她手里拽出来,就是想掰开她的手指都难!
郭佳眼眶一热,扭头正要出门去,却正好撞上了送来热水的驿馆仆薄
郭佳从他手里接了水盆进屋放在火盆上烤着,见秦慕蓁那边诊脉的人起了身,也顾不得水已半开,伸手拧了帕子,捂在了晏清握枪的手上。
直到那僵硬的手又有了几分柔软,郭佳才又拧了帕子,一点点化掉擦去凝在她手上的血,将长枪从她手里取出来。
长枪入手,沉甸甸的重量压得郭佳手腕一折,险些将长枪脱手砸在地上。
端着药碗进来的秦慕蓁随手取走了她手里的长枪搁在一角,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她,“这是冻伤膏,劳烦郭大小姐待会儿用这个给她揉揉手。”
郭佳点着头,扶着晏清半靠在自己身上,便想接秦慕蓁手里的药碗,却被他躲开了。
“得请你帮我把她头仰起来一些。”
第275章 心神难定
秦慕蓁的话让郭佳有些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郭佳将晏清抱着又往上拖了点,让晏清的脖子枕在自己臂弯,微微仰着。
“可以了。”
秦慕蓁点了头,走上前却是一把捏住了晏清的脸,手上用力在她下巴上一摁,端着药碗就给她灌了下去。
等碗里的药见了底,他才松了手,随手用袖子擦了晏清嘴边的药渍,才跟目瞪口呆的郭佳解释,“这种死犟的人没了意识,只有这样才能撬开他们的嘴,把药灌进去。”
不管是他的动作,还是说话的口吻,都给郭佳一种驾轻就熟的感觉,好似做过了很多遍,但他的态度却有些怪。
倒是给她一种从前自己惹了爹生气,她爹想修理她却又舍不得,最后只能自个儿到一边生闷气不理人的感觉。
或许这秦慕蓁,是秦家晏清的长辈?
郭佳看着秦慕蓁的背影猜测着,却不想那人到了门边却突然回了头,惊得她心里一跳,装模作样地用帕子擦着晏清脸上的血污,余光却不住地往门边瞟。
结果他好似并不是发现了她的打量,而只是到了门口,转身关门而已。
等门关上,郭佳松了口气,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也不用这么做贼心虚。
“你打算捂死我?”
郭佳正胡思乱想着,却又听见一道微弱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顿时又惊得她一抖,手里的帕子没抓稳,滚落到了被子上。
她忙去捡帕子,将渐渐冷掉的湿帕子捡到手里,她忽地又怔住了,无意识地将帕子攥紧手里,才呆愣愣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怎么这副表情?”
靠在她臂弯的人苍白着脸色,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清,却还要笑着打趣她,“这傻呆呆的样子,可不像我们胸有沟壑、精明强干的郭大小姐。”
郭佳鼻头一酸,颤着唇咽下喉头哽咽,勉强抹嫌弃的笑,跟她犟嘴,“你还笑话我?看看你这样子,风吹就倒,可一点不像吃茶疆场的巾帼将军。”
“确是没料到北疆寒风这般厉害。”
晏清笑着应下她的话,撑着想坐起来。
郭佳忙起身给她找了个软枕靠着,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却见了一片殷红。
晏清扫了眼她被血浸湿了的袖子,却又笑着接上自己方才的话,“不过也亏这寒风,冻住了伤口。”
不然她可能在秦慕蓁等人来之前,就因为失血过多倒下了。
郭佳在心里把她的话补全,连连眨了几次眼,别过头起身,“我去取伤药来给你包扎。”
这一路惊惊慌慌的,她倒是忘了到了这暖和处,这人身上被霜风冻结的伤口解冻后,还会继续流血。
郭佳刚走到门口打开门,却见红妆正端着水盆准备敲门。
“我来给将军处理伤口。”
红妆说着,示意郭佳让路。
郭佳忙让开路,却在红妆擦身而过的时候,瞥见了她领间露出来的绷带。
屋外的寒风吹进来,让郭佳打了个哆嗦。
匆匆关上门,郭佳快步走到红妆身边,在她放下水盆之前,将她打算放盆的凳子搬了起来,“你之前伤得也不轻吧?还是让我来吧。”
“皮外伤,不碍事。”
红妆如此说着,却也没有跟她客气,“如果你觉得闲着过意不去,过来帮把手也行。”
这不客气的话让郭佳有点不舒服,就像自己正准备做某件事,却突然被人命令或者训斥了一样。
虽然红妆也许并没有这意思。
看着红妆端着水盆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郭佳才连忙转身紧走几步,赶在红妆之前把凳子放在了床边,又将外屋的窗户支开一些,把屋里的火盆都挪到了床边,将周围烤得暖和些。
在她做完这些回到床边,红妆已经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捧伤药和绷带,用剪子剪开晏清后背上的衣物。
郭佳视线落在她手里的剪子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记得红妆进来的时候,除了端了一盆水在手上,别的什么都没有。
伤药和绷带也就算了,估计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都习惯了带点儿这些东西在身上。
巴掌大的剪刀,她是揣在哪儿带进来的?
只是随着晏清后背上的衣服被剪开,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郭佳也就没了探究的心思,盯着那皮肉翻卷的伤口,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在一抽抽地痛。
若不是她替自己挡这一刀,只怕自己的脑袋都已经掉在雪地里了。
扛着这样的伤,她却一声没吭,扭头就又被卷入了混战。
看着红妆倒在伤口上的伤药转眼就被鲜血吞没,刚从她手上接了剪子的郭佳心都揪到了一起。
这样大的一道伤口,若是不能止血,晏清怕是熬不过这个晚上!
见伤药止不住血,红妆干脆撂了伤药,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刀,用帕子擦过一遍,过了水又在火上走了一遍。
只是她刚将短刀从火焰上挪开,却对上了郭佳皱成一团的脸,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郭佳见她看着自己,忙搁下剪刀问,“要帮什么忙?”
红妆迟疑了一下,将绷带和伤药往她面前一推,“你替将军处理下别处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