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撑一时是一时。”
晏清知道他们都很担心自己,但他们不明白,她这本就是赊来的命,迟早要还回去。她只求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多做一些事,少留一些遗憾,“荆城的情况如何?”
“已经按您的吩咐,在各个关隘要道布置了人。周边的百姓都已经安排进了城,以其中混了乱党为由集中控制起来了,有祁威将军手下的将士守着,宽进严出。就算真有不怀好意的雪原人混在其中,也无需担心。”
鸿影见晏清不听劝,狠狠皱了眉头,却又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在这个点儿,强制晏清休息,便只能闷着声跟她汇报荆城的情况,“边境关市彻底关闭,整个边境都已戒严封锁,禁止出入。接下来只等城中之人狗急跳墙,以及雪原来袭。”
说罢,鸿影又提醒她,“只是长时间的高度封锁,必然导致人困马乏,也会引起百姓恐慌。”
“等不了太久的。”
晏清转着手里的暖炉,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神色,听不出喜怒,“大概明年开春,风雪见停,冰河未化之时,他们就该有动作了。”
鸿影眉皱更紧,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笃定,却听她又问,“西疆如何?有一段时间没收到那边的信了。”
鸿影目光一凝,微垂首,遮掩了自己的神色,“白将军前日有信,言一切安好。只是京中去了新人,恐京中有变,望主子早做打算。”
“嗯。”
晏清似早有所料,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却又在一顿之后问道,“舒王没有信给我吗?”
鸿影头垂得更低,“舒王忙于搜寻端王行踪,估计是无暇他顾。”
晏清点了下头,又问,“端王失踪有些时日了吧?”
鸿影算了一下,才回道:“有三四个月了。”
“怕是回不来了。”
听着晏清声轻而笃定的话,鸿影低垂着的脸紧绷着,手心里攥了一把汗,怕她再往深处问。
好在,晏清并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摆手让他退了出去。
鸿影顿时如蒙大赦,飞快地撩了车门毡子出去,随着一股寒风,将郭佳和秋桑换了进来。
一进车内,郭佳就迅速在门口的特制的暖炉边驱了寒气,才到晏清身边坐着,由秋桑守着门口的炭火炉。
晏清瞧了眼那方方正正嵌在车里的铜制暖炉,笑道:“这倒不像逃亡,更像是出外郊游。”
“谁带着一身风吹倒的伤,到冰天雪地里郊游?”
郭佳嗔了她一眼,摸了摸她手中暖炉,见还温着,才算作罢,却不忘唠叨晏清两句,“捧着炉子手还这般凉,跟个冻石做的人一样,都捂不热乎。若不是你手底下的人想得周到,我看你这路上不等病死,就得冻死。”
晏清失笑,“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郭佳瞥她一眼,却见她原本雪白的面色泛着红,伸手一探她额头,果然是与手上冰凉不同的滚烫。
刚下去的高热,到底还是又起来了。
从灌着药的水囊里倒了半碗药,在炉上一热,盯着晏清喝下,郭佳才又往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劝她睡下。
晏清乖顺地合上了眼,却在风雪拍打和马蹄嘈杂的声音里,轻声说了一句,“之后就交给你了。”
郭佳心里一跳,一拢盖在她身上的棉衣,没有应声。
在晏清睡过去之后,郭佳才终于懂了她那话有着怎样的份量。
风雪扑面、白雪皑皑的大山里,急促的马蹄没日没夜地往前赶,车内的人浑浑噩噩没个清醒的时候,马上的人吃喝睡都在马上。
可就算他们再怎么赶,这千里雪封的大山都像是走不完的无尽回廊,过了一山又一山,总不见完。
郭佳眼看着身边的人气息逐渐弱下去,除了心焦别无奈何。
他们出山的那一天,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没有温度的太阳挂在一重重白皑皑的山头,晃得人眼前发黑。
拉下特制的面巾,郭佳头一回走出马车,坐在了车沿上。
颜仲祈驱马随在车边,问:“如何?”
“醒了。”
郭佳轻声吐出的两字,迅速被风吹散,却叫听见的人都心头一紧。
一直浑浑噩噩的人突然清醒过来,在这风雪刚过、耀阳高挂的冬日,只叫人想起四个字――回光返照。
“她想出来走走。”
郭佳吸了吸鼻子,出口的声音稍显粗粝,“说是好不容易脱了险,又是这样好的天气,该让大家都歇歇。”
颜仲祈沉默了片刻,驱马去了前头,叫停了马车。
郭佳钻回马车里,给晏清裹成个圆球,给她戴上方便雪地里行走而特制的面罩,才跟秋桑半抬半拖地将她带出来。
晏清活动了一下被棉衣裹得几乎没法动弹的手脚,苦笑连连。
何至于裹成这个样子?
只是她这话还在嘴边,却在走出马车看向远方的那一刻,转成了一个轻叹的笑,“看来,我命不该绝于此。”
第279章 野地扎营
出了连绵的大山,便进了北地的地界。
北地处于大山环绕之中,其内却是意外的平坦广阔。
从歇脚处一眼望去,笼在云雾里的远山轮廓仿若在天边,被远远延伸出去的雪白大地托着,与洗得发白的碧空相连。
隐约一个黑点在天边划过,好似扰动了地下的什么,那延伸远山脚下的一线忽地被飞扬的雪尘模糊了一节,连带着那一处的远山轮廓都在雪尘中扭曲了起来。
雪尘滚滚而来,天边的黑影却更快一步,从远处而来,于此处盘旋。
颜仲祈目光一沉,刚有所警戒,却听得身旁一声呼哨响起。
在高空中盘旋的鹰好似得了令,自天边俯冲而下,却又在近处张开了双翅,稳稳地落在鸿影横举的胳膊上。
郭佳挡在晏清身前,吃了一嘴混着雪渣和细碎鸟毛的风,刚一睁开眼,就见鸿影撒了鹰,手里拿着个巴掌大小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快步走上前来时,已是胡乱将纸包拆了开来,低哑的声音里是掩不下的喜色。
“是阿姆勒的鹰,木老不便远行,差他来北地待命。”
鸿影将油纸包里裹着的竹筒拆出来,急急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忙让人取了水碗,一边将筒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碗里化了,端到晏清面前,一边说着,“羌地巫部的圣药,传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死不了。”
既是传说,就免不了夸张。
可此时却没人去质疑这传说中的圣药,药效如何。
晏清坐在车上,半倚着车架将药饮尽,在一众人忧心忡忡的注视下,轻笑着说了一声,“不愧是圣药,确实松快很多。”
听着她故作轻快的笑,众人的忧心却并未能减缓几分。
“木老不会无缘无故差阿姆勒来北地,还恰好带着羌地巫部的圣药。你之前去取药,同他说了什么吧?”
见众人都沉默着,气氛沉闷,晏清便没话找话般地问鸿影。
被问的鸿影嘴一抿,知道自己算是泄密,可当晏清问起来时,他倒也没想着瞒她,“是木老问的。他说了,您不可能老实静养,一折腾必定出事。他没法儿跟着您到处折腾,不亲自看过,用药总不放心。所以在问过您近期的安排后,就决定让阿姆勒过来。”
“药的事我也是才知道,药包上写的。”
鸿影说着,将手里扯得七零八落的油纸递给她看,还颇有些艳羡地看着在天际盘旋的鹰说道,“阿姆勒养的这崽子还真挺灵性的。也就见过我一两回,倒还真记住我了。”
瞧着裹着棉袍,穿着蓑衣,又用特制面罩蒙了脸的鸿影,晏清轻笑着打趣,“能这样子将你认出来的,恐怕不只是有灵性那般简单了。”
经她这一说,鸿影才想起如今自己是个什么打扮,却越发觉得奇了,“那它是怎么将人认出来的?”
晏清侧首看了一眼马车,问:“车上是有什么标志?”
鸿影一拍脑门儿,“难怪走之前他要嘱咐,说如果您这边情况紧急,要往车顶系一块红绸!”
郭佳闻言绕着车走了一圈儿,才瞧见车后边儿垂着的一截红布影子。
看着这平顶马车,她都庆幸这红布钉得紧实,没被压在车顶的雪在颠簸中带下去。
歇了约一刻钟,在远处扬起雪尘的马队终于是到了。
当为首的人摘下头罩时,持剑警戒的颜仲祈顿时僵住了,在那人走过来之前,就低头退到了一边。
鸿影也没想到,秦莽会亲自带人前来!
他目光飞快地在颜仲祈和晏清二人身上扫了一眼,摘了面罩,上前迎过秦莽,“见过秦老将军。”
“免了。”
秦莽一抬手就打断他,快步朝着马车走去。
当看见马车上裹成一团的人挣扎着起身时,他连忙快走一步,一把将人按住,转头朝身后喊道:“阿姆勒!”
其实不消他喊,阿姆勒就已经跟着他到了车边。
细细问了一些情况,阿姆勒就皱了眉头,让秦老将军先就地安营扎寨。
此处地势空旷,没有挡风之处,并非好的扎营之地。
但秦莽二话没说,就立刻去忙了起来。
等临时的营帐扎好,将晏清挪进了避风防寒的营帐,阿姆勒才开始检查起晏清的情况。
从外伤到内伤,阿姆勒的眉毛就没有松开过,倒是越缩越紧,拧成了两团黑疙瘩。
等他为晏清重新清理包扎了伤口出来,那深锁的眉头让所有人都心弦紧绷。
秦莽吞咽了一口唾沫,才扯着干涩的嗓子,以低闷的声音问道:“清清她……”
沙场上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老将军,在此时问及自己外孙女病情时,竟反倒生了恐惧,连问话都不敢说全。
看着秦莽半白的花发,阿姆勒微张的嘴又抿上,隔了片刻,才稍松了眉头,对秦莽说道:“有圣药护着元气,不会有大事,只是需要多休养。另外就是外伤,在这样的天气里不好愈合,继续赶路更会导致情况恶化,所以需要在野地停留几天。”
听到此,秦莽才稍稍松了口气,苍老的声音里又有了中气,“这不是问题,我会安排。”
说罢,秦莽看了眼晏清所在的营帐,脚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在一顿之后,转向了另一头。
野地里扎营并不像秦莽说的那么简单。
要将扎营帐的桩子扎进蓬松的雪里容易,但要打进冻土中固定住,不被风雪刮跑压倒,却是极考验技术和力气的。
还要防着夜行的野兽,以及可能偷袭的人。
一个简易的栅栏围着营地建了起来,用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夜里,颜仲祈坐在篝火边守夜,听着棚子外的风雪声,不时翻动着火塘里的火炭。
寂静的夜被一阵脚踏积雪的声音打破,颜仲祈提了剑,轻手轻脚地到了帐子边上,撩开一个小角往外看,就见几个黑影偷摸进了营地。
回头跟一同守夜的人打了个眼色,留下两人留守,其他人都偷摸溜了出去,隐着身形,轻手快脚地跟上了摸进营地的人。
第280章 不再隐藏
营地的副帐里,秦莽用剑鞘将地上的人翻了个身,挑翻他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青黑发紫的脸。
“是死士。”
颜仲祈垂首站在一旁,压沉了嗓音说道,“一早就服了药,不管成不成都活不下来。”
秦莽抬头看了他一眼,将剑挂回腰上,在命人将尸体扔出去之前,先扒光里外搜检了一遍。
若不是担心血腥味引来了狼,秦莽甚至都想将尸体的肚腹剖了,看能否刮出一点残余的线索来。
等人将尸体都翻检完,抬了出去,颜仲祈才低着头,打算跟众人一同退出去,却被秦莽叫住,“秦壮士且慢!”
颜仲祈停下步子,转身朝秦莽一揖手,将头埋得更低,“老将军可有吩咐?”
将人叫住的秦莽却并不吭声。
低着头的颜仲祈,也只能看见他靴子的尖踩进了自己的视野内,却又在堪堪进入自己视野时停住。
营帐内的人皆已退下,只能听得帐内火炭燃烧的噼啪声,与帐外人脚踩积雪顶风而行的杂音。
“秦慕蓁?”
苍老的声音敛去了将帅的威严冷厉,多了点戏谑的笑,细想下,颜仲祈又觉得这笑里带着点嘲。
自己被认出来了。
颜仲祈知道,用这样的假名,出现在熟悉他的人身边,不会被认出来才不正常。
颜仲祈没敢说话。
觊觎已嫁长姐,本就是不伦不义。又将这不该的心思彰显出来,更是该遭人唾。
如今被自己养父看穿,颜仲祈心觉羞耻紧张的同时,却又莫名松了口气,像是背了多年的担子,今天终于放下了。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秦莽的眼睛,“是。在下,慕蓁。”
秦莽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许久,手按在剑柄上,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刻纹。
老将军皱了眉头,扭身从旁走了一步,又转回来,看他一眼,眉纹更深,倒回来往另一边又走出一步,再转回来,盯着眼前这个顶着一张陌生面皮的养子,看了好半晌,忽地背过了身,往帐内又走了几步。
秦莽这几步走得极慢,极沉,每一步都在夯实了铺上了羊皮毯子的地上印下一个浅坑,手始终在剑柄上按着。
这几步走完,老将军仰头长出了一口气,食指在剑柄上敲了两下,才又点着头,转身盯着身后之人。
那眼神之凶恶,让颜仲祈一度以为他会拔剑砍了自己的脑袋。
但秦莽只是盯着他看了半刻,就敛下了眼,宽厚的手掌滑下剑柄,落在了剑格上。
再抬起眼来,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却少了锐利,多了点说不清是矛盾还是愧疚的复杂,却是比先前更像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了。
“清清她……”
秦莽话刚起头,又想起人本来就是晏清带回来的,便转了话,“蓁蓁……”
话又是刚起头,秦莽就住了嘴,最后将视线落在颜仲祈身上,“你……”
嘴张开,又闭上。
话在嘴边转了又转,秦莽最后却是一摆手,“下去吧!”
颜仲祈敛下眼,弯腰朝秦莽一揖到地,转身正要退出去,却又被叫住。
“秦慕蓁。”
他转身,却见老人背对着他站着,笔直的身影伟岸、凌厉,却也落寞。
“有劳了。”
短短的三个字,却沉得让颜仲祈险些接不住。
按下鼓噪的心,颜仲祈双膝跪倒在地,朝着秦莽行了大礼。
出了帐子,颜仲祈却遇上了不知在帐外等了多久的郭佳。
郭佳朝他点了头,算是见过礼,引他到了晏清所在的营帐。
帐内,刚有所好转的晏清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
颜仲祈眉头一皱,还不等坐下,就冷冷地开了口,“你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