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要叫她放下,上一世的种种却又反反复复地撕扯着她的心,不甘地叫嚣着。
晏清重重地磕上眼,眉头紧锁,手不自觉地收紧。
本想同晏清攀谈两句的王淑语见她心情不佳,便也不敢轻易扰她。
自见面时,晏清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王淑语不由得担忧叹息。
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姑娘,七月前才送父兄出丧,月前却又听闻晏侍郎去世的消息,便是先前有过龃龉,亲人离世也定是不好受的。
眼下晏家壮年男子皆亡,只剩下老弱妇孺,日后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难处。
这些,却都压在她一个未及笈的姑娘身上……
王淑语光是想着,都替晏清摇头叹息。
晏家如今算是败了,晏家从前得罪的那些人,怕是一个个都想去踩上一脚。
王淑语心里这念头刚落,便听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
“到底是圣上亲封的将军,就是高人一等,都不屑于搭理咱们。端王殿下的宴尚且不给面地摆臭脸,谁知道背后怎么瞧咱们?”
满亭的欢声笑语之中,这娇俏的声音本没什么值得人注意的,但其话中含着的意味却太过突兀,以致于顿时便吸引了大半人的关注。
晏清自沉思中被惊醒,清冷的眼微转,落在说话人的身上。
那是个她不认识的官家小姐,二八年华,出落得玲珑有致,一颦一笑间皆是女儿家的温婉柔情。只是此时捏腔拿调地挑拨是非,却叫那画一样的美人都走了样。
一旁人嬉笑着附和,时不时撇过来一个讥嘲的眼神,满脸的桀骜像是给了她晏清多大的恩赐一般。
晏清垂下眼,不打算理睬。
私宴也好,宫宴也罢,总有人喜欢踩高捧低,挑拨是非,无关痛痒的话起头,过了也就过了。但若是搭理上这些人,逼急了较起真来,胡乱一阵撕咬,虽伤不到根本,但却也足以让双方脸上无光。
晏家如今落魄,京中能叫晏家伤筋动骨的,不在少数。
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晏清只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晏清没开口,王淑语却替她抱不平:“这世上谁还没个恼人的事?李小姐有镇南侯撑腰,日子安稳,自是整日里逍遥快活。便是家里叔伯姊妹落了错,李小姐也是半点不会觉着有什么。如此度量宽宏,怎就恼了别人忧心自家事而怠慢了您?”
被王淑语明着点出自己多管闲事,却对自家的事漠不关心,李小姐自是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就是要起身同王淑语理论两句,却叫身边的人拦了一下。
李小姐瞥一眼王淑语,恨恨地一扯帕子,赶晦气一般地甩两下,才不忿地开口:“我二伯做了错事,连累堂妹受了苦,如今却也是得了惩罚。家父自幼教导,行人做事该公私分明。便是我伤心二伯堂妹受苦,但那也是他们该受的,我自不会跟某人一般,为罪有应得之人愁心劳神,叫其他人都看自己脸色行事,宴饮都不得欢乐。”
作为李小姐口中的某人,晏清意味深长地瞧着说得大义凛然,却明里暗里拉踩别人捧高自己的李小姐,略一沉吟,却是低了头:“镇南侯治家有方,李小姐重义明事理,清受教。”
晏清伸手拦了还想开口为自己辩护的王淑语,微转头,冲她眨了下眼。
王淑语不解其意,但晏清都这样开口了,她便也只能压下心中的不忿,同晏清小声嘀咕了一句:“她摆明了要拿你捧自己,你倒还好心给她递杆儿爬?”
晏清弯了唇牵了个笑,没说话,只微转了眼,示意王淑语看。
王淑语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就见得了晏清低头的李婉柔好似心满意足了,骄傲自豪地一昂头:“家父治家如治军,纪律严明,自不是谁都能比得上的。”
听得这话,知晓真相的王淑语一时没忍住,露了笑,顿时就招惹了李婉柔。
“你笑什么?!”
李婉柔怒声质问,若不是身边人拦着,怕是连桌子都要掀翻了。
被喝问的王淑语以娟帕掩唇瞥向身侧的晏清,见她敛着眼神色淡淡,先前的疑惑顿时便烟消云散。
她竟是短短时间就摸透了李婉柔的性子,故意低头引李婉柔的话,让李婉柔闹了这笑话。
倒是自己乱了心性,没端住,眼下倒是成了李婉柔的靶子。
这是否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王淑语探究着,但却不能从晏清漠然的眉眼下瞧出什么,好似这宴上的闹剧同她没有半分关系,不值得她分出心神去关注。
王淑语抿唇,春水般的眸子微敛,羽睫轻垂,掩了心中思绪,复又抬眼往四下一扫,温婉地答着李婉柔的质问:“真是失礼。我不过是见四下人笑起来,一时受了影响,没忍住,叫李小姐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
话未说完,便见李婉柔瞪着眼扫一圈。
恰有几个还没来得及收拾起表情的,被李婉柔逮了个正着。更有同李家不对付的,见李婉柔看过去,还挑衅地拉大了笑容。
李婉柔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一双杏眸转回来揪着王淑语,恨不能给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王淑语依旧笑得温婉,并没有开罪了李婉柔,可能会引来镇南侯对自家的刁难的惶恐。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女儿家的恩怨,况且还是李婉柔不占理。
镇南侯虽然位高权重,但贵为边疆王侯,若因为女儿家宴会上的一场矛盾,就要不依不饶地针对京师正三品的兵部尚书,被人笑话度量小不说,真要斗起来,他也未必就能讨着好。
只是让王淑语不解的是,就李婉柔那一点就着的脾气,这会儿竟然还能被人拦在座位上?
第34章 受人群嘲
王淑语心里正疑惑着,却见李婉柔竟然是红了眼眶,万般委屈地开口:“我本是好意提醒晏将军,莫要在殿下的宴上失了礼数,却不曾想反被人嫌多管闲事,遭人笑话。”
李婉柔拿绢帕拭了眼角泪花,“看来你们是见不得我的,我走便是,何苦闹这一遭,坏了殿下宴饮的心情?”
李婉柔一番颠倒黑白的话,听得王淑语一肚子气。
这人脸皮可真是城墙做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挑了事,现在上下嘴皮子一翻,倒是成了她们的不是?!
当下王淑语也没了好脾气:“李小姐重视殿下秋宴,便要人人都嬉笑欢颜。如今如了您的意,您倒觉得咱们是笑话了您。”
李婉柔被王淑语一顿数落,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张嘴就要辩驳,但王淑语却压根儿不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
“您说镇南侯治家如治军,您眼下莫不是要将咱们都当成您李府的兵,稍有不合您心意的,就要数落训斥一番?”
一句话,当时就给李婉柔把周围人的仇恨都拉上了。
都是大家贵族的子弟,便是因为她李婉柔身份高贵,愿意捧着她,但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她把自己当下属一样摆布。
更何况有的人本来就不惧李婉柔的家世,甚至家中还和李家积怨已久。
李婉柔吃了个哑巴亏,气得咬牙切齿,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却又不敢发作。
王淑语却是没因为李婉柔这一时的隐忍而放过她。
“您既然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想来确实是镇南侯治家有方。既然镇南侯治家如此严谨,李家怎么就还是出了个李贤?”
王淑语这话算是直接把先前的话都挑明了,丝毫没给李婉柔脸。
都是京城里打了十几年交道的老熟人了,她深知自己这次若是没能将李婉柔嚣张的气焰打下来,下一次再见,这人就会揪着自己的这一次失利,趾高气昂地踩着自己的脸四处炫耀!
被气个半死的李婉柔这会儿脑子倒是转过来了,明白了当时她话出口怎就惹了人笑话。
治家森严的李家出了个吃国家血肉的蛀虫,怎能不惹人笑话?
更何况真相比这还要可笑数倍!
而她眼前这两个,就是为数不多恰好知道真相的人!
转过来这个弯儿,李婉柔登时愤恨地转头瞪向晏清。
这贱人是故意低头,引她的话,让她出丑?!
“真不愧是当将军的,好深的算计!”
李婉柔磨着后牙槽,瞪着美眸愤愤不已,嘴里却是话锋一转,“若你战场上也有这城府,还能叫西戎差点儿踏平西疆?”
一直沉在自己的思量中的晏清,听李婉柔忽然说起先前同西戎一战失利一事,低垂的眼轻抬,冷沉的眸子叫周边的人浑身一凝。
正对上晏清的李婉柔,更是如坠冰窖,血液凝滞,四肢发凉。
“我何时算计了你?”
清冽的嗓音没有女子的温婉,带着些许沙哑的质感,轻飘飘没有分量的一句问,却叫李婉柔心头如压了千斤重的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喘不上气。
但越是如此,却越叫她心头愤恨不已。
她作为镇南侯府的千金小姐,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她晏清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眼下晏家连爵位都被收了回去,她还有什么资格来质问自己?!
李婉柔心中恼恨,但晏清紧跟着的一句话,却叫她无端地脊背发毛。
她说:“我从不将战场上的算计带下战场,因为……”
晏清忽然的一个停顿,让李婉柔心都是一停,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那是杀人的刀。”
冷冽的话像是出口就成了一把杀气凌然的刀,骇得李婉柔浑身一抖,连连退后几步,惊骇地盯着晏清。
晏清却是挽唇浅浅一笑:“所以李小姐着实是误会清了。”
看着晏清脸上和善的笑,李婉柔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由得怀疑先前自己感觉到的杀意,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倒是晏清身旁的王淑语,视线悄悄地在晏清和李婉柔身上走了个来回。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她自认还算是摸清了晏清的脾性。
对于初见时自己喋喋不休的提问,都能耐心细致地一一解答的晏清,骨子里是一个温柔的人。
这样的人没道理会无端地恐吓一个第一次见的人。
若说是李婉柔扯着她生事,让她生了气,但她一开始明明就不在乎。
这一切的转折似乎是……
从自己说破李婉柔的身份开始。
是晏家和李家的矛盾?
王淑语猜测着,没有再贸然开口。
牵扯上家族恩怨,便不是一句小女儿家闹着玩,能糊弄过去的。
她虽然不怕镇南侯寻难,但也不想给家里惹麻烦。
场面瞬间便静了下来。
“哟?这是怎么了?诸位该不是在怨责小王来迟了吧?”
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僵持着的场面顿时活络了起来。
众人皆是起身朝着门口走来的人行礼:“见过端王殿下。”
“免礼。今日宴饮,只论亲友,不论身份官职,诸位切莫多礼拘谨。”
温哲翰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一边大步朝着亭内走去,路过晏清两人身边时,视线却是在王淑语身上一落,但很快便又移了开去。
温哲翰话音刚落,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便又响起:“殿下,您要为小女作主啊!”
李婉柔委屈地擦着眼泪靠过来,一副梨花带雨的娇弱美人样,端的是我见犹怜。
温哲翰不动声色地避开靠过来的李婉柔,随口问了一句:“李小姐这是为哪般?”
但李婉柔还没来得及诉说她的委屈,温哲翰却又是迅速地转了口风,“大好的丰收节日里,怎能伤心落泪?这岂非怪罪神明?若是恼了丰收之神,来年降下灾祸,影响收成,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婉柔满腔委屈诉苦,被温哲翰一句话堵在嗓子眼儿,噎得她脸色通红,最后还只能擦了眼泪,唯唯诺诺地说一声:“是臣女的不是,请殿下恕罪。”
语气里的委屈宛若实质,弱柳扶风一样的美人,我见犹怜,却偏就引不起周围这些人的同情,反倒是偷眼瞧着,窃窃地笑。
本对此宴没什么兴趣了的晏清,此时却瞧出了一些,她想从这宴上瞧出来的东西。
第35章 皆是算计
温哲茂私通后妃一事虽然没有公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温哲茂已经失了皇帝的宠信。
肃王党唱衰,自然就是温哲翰的机会。
只要手段得当,彻底瓦解温哲茂的势力,断绝温哲茂登位的可能,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更何况温哲翰本身背靠丞相府,满朝文官几乎都是他的拥趸。又有北疆守将镇北侯郭佑宁的支持,只要再获得西疆或南疆的兵力支持,温哲茂便彻底没有胜算。
来这重阳秋宴之前,晏清本以为温哲翰是想借机拉拢自己,以期得到西疆军民的支持。
虽然她如今只是西疆一个戍边小将,但凭借着晏家在西疆百年的经营,自己若想重新拿回西疆的实际掌控权,却并不难。
这是京中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们才要趁着她被困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往西疆塞人,意图瓜分晏家在西疆的百年经营。
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孟舒澜会接手西疆,而自己竟也真的就将晏家百年经营尽皆交到了他手中。
那本《尉缭子》残卷上,不只是标注了西疆的地形,还有晏家军全军的军事布局,以及晏家在西疆各城的各项营生。
从答应娘回北地后,她就没想过回西疆去。
只是自己虽然将晏家百年经营尽皆交付,但却也未必就能帮上什么。
权贵压人,若温哲茂上位,西疆效忠晏家的兵士,定然难逃上一世被清洗的命运。
所以她一脚掺进这两子夺位的纠纷里,便是打定了主意,想推温哲翰为储君。
只是上一世她对温哲翰的了解着实太少,所以才想借着这次秋宴了解一二,同时探探温哲翰的底。
但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却意外得知晏齐威复仇的心思,一时困在自己思绪中,倒是将这满场才子佳人的宴,当成了寻常勋贵人家寻欢作乐的宴席。
若不是李婉柔闹这一场,她竟就真的将这其中隐着的意味忽略了过去,信了坊间流传的端王欲借秋宴相看端王妃的传言。
如今想来,温哲翰身为皇子,定然不可能在温哲茂刚刚失势的时间里,明目张胆地拉拢朝臣,这定然会引起皇帝的猜疑和不喜。
但若是借口相看王妃,邀京中达官显贵的公子小姐齐聚一堂,宴饮作乐,自然便让人说不出错来。
而那些朝臣不能直接透露的站队意向,却是能通过他们的儿子女儿,传达给温哲翰。
想通了这些,晏清才算是明白了这秋宴中的弯弯绕绕。
这京中的算计,深浸权利中心之人的城府,才是万千兵书都道不尽的!
眼下再看李婉柔被人群嘲的处境,晏清也算是明白了这宴上的这些人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就算不是支持温哲翰的,也定然不会是温哲茂的拥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