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味有些难闻,但她身上的香水淡淡的,沁人心脾。
席漠燃扶着她的脑袋不让她撞在门框上,缓缓拉开门,开了灯。
姜郁的眉头动了动,不太适应光线地眯起眼,翻身坐在了玄关矮小的储物柜上,他的外衣滑到了地上。
鞋是简简单单套在她脚上的,她一蹬腿就脱落了。
她似乎清醒了过来,还知道自己找洗手间,轻车熟路地小跑进去。
席漠燃追上去,她正难受地吐着,他抚了抚她的背,拧开水龙头清洗台面,冲掉她吐出来的食物残渣。
胃酸和酒精的混合物散发的气味扑面而来,和着她的干呕声,他也泛起一阵恶心。
但他曾经在泥潭里摔打过、陷入过沼泽里,也曾处理过腐臭溃烂的躯干尸骸,甚至在深山里剥过鼠蛇,茹毛饮血,所以也没有多难以忍受。
他拉下不锈钢架上的毛巾,用温水打湿,再拧干,等她吐完了仔细给她擦了把脸。
姜郁总算舒服了,长舒一口气,靠上门板。
门板是活动的,被她一倚,向墙翻折,她失重往后栽,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
席漠燃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护在她的后脑勺,就势摁在了胸前。
姜郁勾住他的脖子,可四肢软绵绵的,撑不住自己,贴在他身上下滑,把他的腰都拉弯了。
席漠燃分开她的双腿,托住她的屁股把她抱起来,走向卧室。
他站直了,姜郁也坐稳了,面对着他,搂着他的脖子,长腿自然地缠住他的腰,晶亮的双眸好奇地审视着抱着她的人,笑容妩媚甜美。
四目相对,万种风情都汇在这一眼里,席漠燃感到体内气血纵横,热浪滔天。
他心里装着事儿,眼里没有情/欲,不动声色地把她挪上了床。
他两手空空地站在床边,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的包。
当时他太生气,只顾得上她的人,把她的包落在会所了。
应该就在她们喝酒的卡座上。
他看着床上安睡的人,折回去取。
又是半小时车程,席漠燃回到会所门口,正看见苏清淼被一个男人扛出来。
苏清淼耍起酒疯,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厮打起来,咬了男人一口,又不遗余力地用高跟鞋去踩男人的脚背,急红了眼,狰狞的面目彷佛要杀人。
然而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对方三下五除二制服,塞进了一辆卡宴里。
旁人看见了,或许以为是绑架,但席漠燃搜过姜郁工作的公司,知道那个人是陆司南。
他去找姜郁的包时,服务生已经帮忙收了起来,放在了前台,现在只需要证明这只包是他的。
席漠燃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一直放在里面的纪念照,说:“包里应该有她的身份证,这个人是我的妻子。”
前台的人把两张照片对比了一下,把包给他,微笑着说:“祝您周末愉快。”
席漠燃从会所出来,眼底的落寞又深了许多。
她分明就在眼前,可他觉得自己早已失去她了。
当两本离婚证摆在他面前,不论曾经的回忆多么鲜活美好,在法律上,他们都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那似乎只是一张纸,却又不仅仅是一张纸,是得到她、拥有她的安心,是带着誓言的承诺和保障。
他一生只宣过两次誓:一次是入党的时候,一次是结婚的时候。
他成年后只流过两次泪:一次是脱下军装、和往昔峥嵘岁月告别的时候,一次是从民政局出来、她被台阶绊倒、绝情地无视他递过去的手的时候。
他爱光辉荣耀不胜爱她。
他爱她,却不得不放她走。
长夜漫漫,他孤独地伫立风雪里。
周围霓虹闪烁、纸醉金迷,他心中广厦颓然欲倾,万籁俱寂。
半夜,他回到家,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摸黑开灯,不小心踢到她的鞋,弯腰扶正,愧疚懊恼地想着修一修,大概急躁了点,又干了件坏事儿。
拉链齿参差不齐,他用蛮力扯齐了,按理说只要把拉链头拽上去就大功告成了,可拉链头卡在中间死活动不了。
他进屋找了把小钳子,钳住拉链头往上拔。
三。
二。
一。
拉链头一飞冲天。
这下彻底安不上去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想明天周六不上班,再给她买一双算了。
蔺楠给他打电话,问他账要得怎么样了。
席漠燃悻悻把钳子放回去:“没要到,你自己找她未婚夫要吧。”
——
第二天姜郁是被手机振动吵醒的,“嗡嗡嗡嗡”震得她头皮发麻,宿醉导致她头疼得快炸了。
做了一夜梦,眼球高速转动,眼下累得睁不开,她闭眼循着声音摸手机,无意间掀倒了床头的水杯,惊得瞬间清醒。
天色已然大亮,她从床上爬起来当即看到了墙壁上悬挂的婚照。
二十出头的少女身着洁白婚纱,侧颜姣好,安静地闭着眼,浓密卷翘的睫毛犹如羽扇,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照得时候她脚下垫了东西,席漠燃只比他高出半个头,柔情蜜意地将唇印在她额上,侧脸的线条坚毅硬朗,英挺的鼻梁格外抢镜。然而更加抢镜的是那一身军装和肩上的军衔。
姜郁知道自己在哪儿后,刨了刨乱糟糟的头发。
水泼在实木地板上,聚成大大一滩。
被子被她起身时拖成了一个鼓包,床单也布满了褶皱。
一片狼藉。
她锤了锤后脑勺,环顾四周,寻找着已经停止振动的手机。
手机没找到,但是她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包,拿过来翻找,手机果然在里面。
她滑屏解锁,看到了苏清淼的未接来电,恍然想起昨天就是跟这位小姐出去玩喝醉了酒,不知道现在怎么在席漠燃这里。
她一头雾水地坐在床上给苏清淼回电话。
苏清淼嗓子劈了,嗓音粗哑难听:“姜郁,你没事吧?”
姜郁觉得有事的是她:“我没事,你怎么样了?”
苏清淼吸了吸鼻子:“喝醉受冻染了伤风,吞了两颗退烧药灌热水呢。”
姜郁迟疑了一下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头也疼。”
苏清淼难得叹了口气:“对不起。”
席漠燃听到她房间里的动静,知道她醒了,到门口看到她在通话,默默拿了块抹布来,把地上的烂摊子处理了。
姜郁又和她客气了几句收了线。
昨天晚上的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尴尬地咳了一声:“要不你把户口本找出来,送我回趟家,我也把户口本拿上,我们去民政局登记吧。”
今年四月改的规矩,民政局礼拜六开门,但周日他们就不上班了。
正好今天她放假又头疼,想调息调息。
不想工作,不如把搁置已久的事办了。
和抹布一起拿来的还有一副扑克牌。席漠燃没有说话,把被子揭到一边,坐上床,不咸不淡地说:“不着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如果玩完你想现在复婚,我们就去,如果玩完不想,那我就一直等着你。”
姜郁琢磨了一下他字里行间的意思,不禁诧异地想:玩完还会不想复婚吗?
她沉默了一阵,摸了摸鼻子,看着他问:“不会是真心话大冒险吧……”
不对,那也用不着扑克牌啊?
席漠燃不回答,娴熟地洗了牌,分给她一半,讲起规则:“我们把牌背过来,不看,轮流出,遇到相同的数字就收,不管前面的牌是谁出的,中间的牌一起收走。如果收的张数是单数,就说一件对方不知道的事,如果收的张数是双数,就说一件对方让自己难过的事,怎么样?”
这个游戏其实挺弱智的,但他们之间确实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也许这样坦诚相见,会打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当然,这么做有利有弊,有可能把隐藏的矛盾也挖出来,彻底闹翻,也有可能被对方感动,冰释前嫌。
从某个角度来说,取决于交代的事是什么事……
姜郁犹豫片刻,点了头。
席漠燃让她先出。
姜郁翻开第一张牌,是红桃六。
席漠燃紧随其后,翻出一张草花四。
接着他们一人一张,直到码到席漠燃翻出了梅花六。
中间插了五张牌,一共是七张牌。
他得说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
第18章 第十八章
故事还得从二零一一年的冬天说起。
席漠燃的三叔是老爷子四个儿子中最没出息的一个,上中学的时候翻墙逃学把家里的大解放开出去泡妞,连人带车栽进了沟里,人没事,发动机浸了水,挨了顿毒打被老爷子扔去部队,不到半年就受了处分,被部队轰了出来。
没办法,只好出门打工维持生计,在广东认识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俩人寻了个吉利日子私奔,没多久连孩子都有了。
老爷子险些气出好歹,两眼一黑,醒来便咳着不认这个不孝子。
父子关系不好,他三叔没脸回去探望,十多年没跟家里联系,后来孩子大了,得见世面。不管她爹是什么混账东西,孩子是无辜的。二叔怜悯这孩子,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就捎上了席漠燃这个小堂妹,带她爬长城、逛故宫,天坛颐和园转了一圈,但他自己有正事要做,只好把小姑娘托付给大哥。
当时席振群一家乔迁一年,已经从炮兵大院儿搬出来了,只是依然住在海淀。
席振群略一忖,把刚放寒假的席漠燃叫到跟前,说你带妹妹去圆明园看一看,清华北大逛一逛,濡染一下书香气息,将来考个好大学。
席漠燃就领着小堂妹去了燕园。
人有三急,他中途去男生宿舍放了个水,进去前千叮呤万嘱咐,叫她就在原地呆着,千万别乱跑。
结果等他出来小堂妹还是没了人影。
他这个堂妹才高一,读书的任务排在第一位,三婶没给她配手机,这下失联了。
虽然十六岁的人没那么容易弄丢,但不远万里赴京,总归人生地不熟,碰到不怀好意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席漠燃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心急火燎地到处转,见人就比划着问有没有见到这么高这么壮的女孩子,穿着玫红色的羽绒服,胸口这儿有个史卢比,问着问着不经意一瞟,自己瞧见了。
小堂妹正美滋滋地在操场上看男孩儿们踢足球呢。
能在这个球场上踢球的都是人中龙凤,是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未来,少不了几个气宇轩昂的,就算长得不好看,隔得远远的,仅看帅气的肢体动作也知足了。
男人挥汗如雨的样子散发着满满的荷尔蒙,小姑娘年华正好,宛如枝头含苞,不由春心萌动。
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一个风姿动人的姑娘。在那个穿搭全靠牛仔裤的年代,她难得的给衣服配了色,上身毛呢下身裙,精致得挑不出瑕疵。
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浮动,金灿灿的太阳大放光芒,是个宜出门遛弯儿的晴朗日子。
这年姜郁的叔叔婶婶还在吉林长春,她在北京举目无亲,申请了假期留校,平时做私教赚点零花钱,写论文、做图表、参加比赛,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小姑娘跑来和她聊天,她也很高兴。
席漠燃过来领小堂妹回家,礼节性的跟她打了个招呼。
姜郁隐隐觉得这个人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年席漠燃二十岁,眉目间有几分英武之气,相貌堂堂且少年感十足,看上去文质彬彬,可身上那股军人气质十分明显。
兄妹俩要走,她鬼使神差地拦住他问了一句:“同志,你是当兵的吗?”
席漠燃露出疑色,不过很快展颜道:“是啊,当兵的怎么了?”
姜郁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纯粹想多和他说两句话,比上台演讲还紧张。
情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发芽滋长,只是没有人告诉她,这就叫做情窦初开。
席漠燃也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流连,这不是小时候轻轻柔柔叫他哥哥的烈士遗孤吗?
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长得可真漂亮。
碰巧在这遇上,之前也没约定,他忽然高兴起来,想跟她寒暄两句,可远方的足球像导弹一样飞过来。
他想都没想,挥手挡了一下。
球没砸到姜郁,他松了口气,看着她双眼紧闭恐慌紧张的表情失笑,刚准备调侃,堂妹在旁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小堂妹捂着额头,指着被脑门弹出一米远的球,泣不成声。
原来刚才他替姜郁挡了一下,球一反弹,砸中了她的头。
闹出这么个乌龙,席漠燃连忙去哄小堂妹,再想和姜郁说话,她已经一溜烟跑了。
重逢是在二零一二年八月。
北大的军训安排在大二,一来班级成员团结整齐,二来有了组织头目,队伍浩浩荡荡抵达怀柔的训练基地,开始了为期两周的艰苦生活。
席漠燃当时读大四,人际关系处理得不错,奉他们指导员的命来给首长送信,当个跑腿的。
同伴在车上等他,本来送完文件他是该立即走的,但上了车,一眼看见精疲力竭的姜郁。
他们解散了,正在休息,而他们方阵没有大树遮荫,骄阳似火,他突然抽风,拿了车上备的伺候领导的水跑下车,来到姜郁面前。
论姿色,姜郁的相貌在全校都是能排上名的,班上的男生献殷勤献得积极,早有人给她送水,昨天被教官判为搞小动作,连累她受罚。
别人给她递水她不高兴,可他递水她却心花怒放。
席漠燃一直以为是这一水之恩俘获了姜郁的芳心,其实不然,是她早已芳心暗许。
席漠燃挑眉道:“又见面了,那么多教官,有看上哪个吗?”
姜郁佯装生气:“同志,你们有组织有纪律吗?不知道教官和学员不能谈恋爱吗?”
那就是没有了?
席漠燃指指自己:“那我呢?”
姜郁害羞:“我晒得这么黑,又不好看,你只能看得见皮相,喜欢我哪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