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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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的环境很特殊, 连回忆都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记忆里的蝉鸣逐渐同现实重叠在一起,林听猛地回神, 听见韦玉珍在说:“……有一回月考他还生着病,烧到快39度,愣是没让人看出来,坐那儿把试考完了。如果不是后来晚自习破天荒看他趴在桌上睡觉, 我都不知道这孩子这么爱逞强……”
林听心脏一缩, 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送他去医院打针,在那儿守了他一晚上,他爸……”韦玉珍说到这停了停, 很轻地叹息一声, 有意略过这个话题,“也是他平时身体素质好, 一晚上就退烧了,第二天是月假, 我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了”
林听却抓住即将翻篇的这一页:“他爸爸没有来吗?”
韦玉珍:“你知道他父亲的事?”
林听摇了摇头,迟疑道:“是叫……池景丞吗?我只见过他来找池故,别的……不太清楚。”
“他去找过阿池?”
“嗯。”
“他们没吵起来吧?”
“不算……吵吧, ”林听回想了一下, 当时双方言词都不激烈,说吵架算不上,“但是交谈也算不上愉快。”
闻言韦玉珍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无奈地笑笑:“想也是。”
看着她的反应,林听犹豫一下, 试探地问:“韦老师,您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韦玉珍点了点头,问她:“阿池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母亲的事情?”
“……没有,”林听扶着栏杆,垂了垂眸,想起池故床头的那张照片,抬眸道,“他母亲是消防员吗?”
“嗯,叫明湾。”
明湾。
林听神色恍惚了一下,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韦玉珍道:“八年前……你们高一上学期的那个期末,上河郡苑发生了一起大型火灾,起因是有一家住户煤气泄漏,那时候是大半夜,等那家人察觉到异样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火已经烧到别家。池故的母亲就是参与了那场火灾的救援行动,然后……在返回将一个孩子救出来之后,火场发生爆炸,不幸牺牲了。”
林听的记忆被一点一点勾出来。
她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到“明湾”这个名字了——上河郡苑的那场火灾十分惨烈,四名消防员牺牲,楼内住户死亡将近十人,就算救出来的也受了程度不一的烧伤,当时新闻连续报道许多天,林舜华和万琪每每看到都止不住地摇头叹惋。
林听就是在公布的牺牲消防员名单里看到这个名字。
当时她只觉得这是一件离自己很远的事情,从未想过池故会与这件事息息相关。
他没有对别人说过,包括她。
当时她连对自己的事都感到难以呼吸,更遑论在乎旁人的种种,她甚至不知道“池故”是谁。即便他们同校。
她惶惶度日时,他亦深陷悲欢离合。
“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韦玉珍继续说着,“他五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跟着母亲长大,后来出了这档子事,按理来说,他父亲应该承担起监护人的责任。”
然而林听记忆里的少年池故,却是孤身一人:“但他并没有……是吗?”
沉默几秒,韦玉珍才点头。
“他父亲当时……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她说,“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个……十岁大的儿子。”
林听一愣。
韦玉珍没有说得太直白,只道:“当时的阿池,对他父亲的新家庭来说……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已是十分温和的形容。
实际上,他更像是个破坏家庭平衡的“入侵者”。
“总之,阿池自己后来也不愿跟着他父亲,他父亲每个月给他固定的生活费,除此之外再没管过他,就连他生病那次,他父亲也说自己太忙,没有来看他。”
“可是——”林听猛地想起什么,“我听见池故对他父亲说过一句话……”
“什么?”
一系列的事情串了起来,林听忽然不忍心将那句话说出口,心口像被巨石堵住,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说……‘你怎么没死在那场火灾里’……”她艰涩地低喃,“还说,‘你能换回我妈,一切好说’……”
韦玉珍缄默。
良久,她长长地叹息,像是这样才能将沉重的情绪发泄出来。
“他父亲,曾经就住在上河郡苑发生火灾的那栋楼里,”老人沧桑的声音像一块老旧的怀表,“他母亲最后救出来的那个孩子,正好十岁。”
仿若钟鸣。
许多事情清晰的同时,又带着如山的力道撞在胸口,发出沉闷的回响。
韦玉珍看着她的表情,温和问:“还好吗?”
“我……没事。”林听摇了摇头,咽下喉间的酸楚。
老人笑笑:“阿池的性子,肯定不会主动跟你说这些。我也是作为他的老师,当初也教过他父亲,所以这些年相处下来才慢慢了解到的。”
“这孩子,从不向人诉苦。”
韦玉珍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她逗留许久,儿子不放心打了电话过来询问。
她挂了电话,对林听说:“难得回学校一次,好好玩儿吧。”
林听回过神,先前注意到老人不时捶捶腰背,道:“我陪您下楼吧。”
韦玉珍慈蔼地笑了笑,没推辞。
车子停在校门口,上车前,老人说:“阿池虽然闷,但你如果想知道更详细的,可以去问他。如果是你去问,他或许会告诉你的。”
林听:“嗯。今天谢谢您。”
“快回去吧,待会儿你那些同学该找你了。”
林听离开这么长时间,回去的路上喻思禾没找到她,打电话过来问。
她回办公室找大部队之前,脚步一转,去了当初池故带她翻墙的地方。
这里也变了模样。
许是发现有学生从这里翻出去,墙边那棵非常适合攀爬的树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靠墙的低矮灌木丛,明晃晃充当着隔离带的作用。
她拍了张照片发给池故,说:【树没了,翻不出去了。】
发完,林听看向墙头。
说不上心里的惆怅从何而来,方才拍了一路,都没有像这样难过。
手机一震。
咕咕:【我还在。】
林听鼻头一酸。
她回道:【嗯。】
曾经熟悉的地方都变了模样,连角落的一棵树都已被连根拔起,泥土翻新,花草散发着陌生的幽香。
可他还在,她也在。
何其有幸。
-
离开学校时已是傍晚。
下午能抽出空来回校看望老师的还是少部分,晚上聚餐才是真正的大部队,大伙儿热情地邀请老周前来参加,奈何老周今时不同往日——要回去奶孩子了。
杜恒吐槽:“得是什么样的勇士才敢嫁给您啊,我太敬佩这位师母了。”
老周:“行了啊你小子,我还没到挥不动历史课本的地步,说话给我注意点。”
杜恒笑嘻嘻道:“可别,您这力气还是留着回去哄孩子吧。”
聚餐由班长和团支书组织的,订了个很大的包厢,多年不见,刚开始气氛还有点儿说不出的尴尬,酒过三巡后就只剩下热火朝天的吹牛打屁。
有人趁此机会到处发名片:“来来,人手一张啊,以后要买什么保险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我一定给你们推荐最合适的!”
“操,买个屁,我上次被个卖保险的坑死了,你离我远点儿。”
“嘿你这话说的,保险保险,那是给自己的人生上安全锁啊!”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放心,老同学了,我绝不坑你!我这是正规的,你看——”
“去去去,不看不看,我找谁都不会找你,上学那会儿你丫都快把我坑成窟窿了……”
林听既不喝酒也吃得不多,坐在这一圈儿热闹里,多少有些扎眼。
文科班到底是男生少女生多,男人们的吹牛打屁能参与进去的女同学少,各自很快就找到当初的小圈子,说着说着便将视线放到了林听身上。
林听这会儿刚收到池故的消息,他问:【去接你?】
林听:【你在医院吗?好像不顺路。】
接着她发过去定位消息。
确实不顺路。
池故从零六过来要绕一圈。
咕咕:【……】
咕咕:【可以顺。】
林听嘴角翘起。
“在和谁聊天呀,笑这么开心?”旁边有个姑娘蹭过来,八卦地撞了下她的肩。
杜恒那句“他俩早分了”给女生们带来的震撼可比男生们多得多。
池故虽然凶名远扬,但架不住皮相好看,彼时又正值躁动的青春期,张扬的叛逆少年仍惹得许多女生暗里悄悄地喜欢他。
三班也不乏这样的女生。然而池故身边除了林听,稍微关系好点的就是喻思禾,除此之外再见过别的姑娘。
林听无疑令人羡慕又嫉妒。
但是现在,他们分手了。
于是女生们难免心痒,想多打探一些内幕。
“男朋友吗?”那姑娘又问。
林听还没答,喻思禾手一伸一搂,揽着她的肩,像只护崽的老母鸡:“男什么朋友啊,我家听听想笑着跟谁聊天就笑着跟谁聊天。”
那姑娘说:“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这边拉扯不清,旁边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林听。”
双方来回推的皮球被人截走,林听扭头看过去,一个男人手里举着酒杯,对她笑了笑。
——对重组后的三班,林听基本没有阴影。
也只是基本。说明仍有例外。
这个男人便是例外之一。
他是分班时留在三班的人,当初的嘲笑凌辱里,就有他一份。
林听嘴角的弧度慢慢耷拉下去。
她的表情变化不加掩饰,男人神色僵了僵,笑容里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举着杯子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别人一起哄我就跟着闹了,后来想起来才觉得很不应该……我本来想跟你道歉的,结果你转走了,今天正好有机会,虽然隔了这么多年,你可能都忘了,但我还是想来给你赔个礼。”
“对不起。”
他的话勾起林听许多不好的回忆。
遇到池故之前的校园时光,在她的脑海里是一片黑雾,裹着无穷无尽无孔不入的嘲笑,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心底的刀痕才是真正鲜血淋漓。
时隔多年,她运气不错,走出来了。
但如果可以,她不止一次地曾经在心理咨询里对盛向礼的那位导师说,想要得到所有欺负过她的人的一句道歉。
那位导师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林听沉默良久,最后也只是摇头。
“道歉对我来说没有用,”她轻声说,“我的人生只有一次,每一天都只过一次,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快乐,可留给我的是回溯不了的痛苦。”
“我想要他们的道歉,并不是因为这样我的痛苦就能减轻。”
“那是因为什么?”
林听回过神,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刻又一次回荡在她耳边。
当时她没有回答,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现在——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似乎忽然明白了。
林听看着男人,半晌垂眸,“嗯”了声。
男人表情一松,笑起来,举起杯子道:“那你这是原谅我了吧?喝一杯?前尘往事就放下了吧。”
可林听却说:“不是的。”
男人一愣。
她抬眸,看着他,嗓音柔软,说出来的话却很坚定:“我没有原谅你,也不会原谅你。”
林听在听到那句“对不起”的刹那,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道歉再多,也无法让她充满荆刺的那段时光变得温暖明亮。
她只是看见该道歉的人真心实意地感到愧疚和后悔。
道歉是她应得的,歉疚和后悔也是他们应受的。
这才公平。
她只想要公平。
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有人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开始劝和:“哎呀,都过去的事情了,今天这么高兴,就别说这种伤和气的话了……”
“就是,大家同学一场……”
女孩儿置若罔闻,她看着无措的男人,温声继续道:“你的道歉我接受,也是我应得的,但我不会因此原谅你。”
男人半举着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半晌也只动了动唇瓣,艰难地低声又说一句:“……对不起。”
包厢里一时陷入尴尬的气氛中。
后来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什么,打破沉默,强行把话题拉开,冷下去的温度这才渐渐回温。
来道歉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后来的说笑也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
喻思禾又揽了揽身边女孩儿的肩,轻声问她:“还好吗?不然我们先走?”
“不用。”林听说。
这段插曲没人再去提,林听身边想来的打探八卦的人也被喻思禾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