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静静在原地看了会儿,方才离去。
第13章 、13
天渐暖了起来,碧空一尘如洗,一气儿洗净了初春的雾霭蒙蒙,方是大晴。
不久就到了花朝节。
历来有例,宫中花朝设群芳宴,京中凡有脸面的世家子弟皆会入宫赴宴。一早定安才刚起身,寿康宫就有人来催。定安乘着轿撵而去,到时邵太后身边已有一人,约莫比定安大个三四岁,身量稍长开些,一张鹅蛋脸,眉眼生得精致,活泼伶俐又不失温婉,上身穿着藕荷色遍地莲金枝缠纹小褂,下着月白绸缎暗纹刺绣襦裙,发上簪着镶蓝宝石鎏金蝶恋花步摇,年岁不大,足有几分光彩。这正是她那位十三皇姐熙宁。
前几日早听说熙宁去了国公府小住,原是赶在了花朝节前回宫。
这熙宁同清嘉一样,自小千恩万宠着长大。不过和清嘉那副骄纵的性子不同,熙宁被皇后教养得落落大方,待人亲近,并不恃宠而骄。且熙宁的功课在国礼院向来是极好的,诗词歌赋也甚为精通,因而小小年纪名满京都。既有父兄疼爱,又有太后怜惜,还颇得盛名。在这深宫后院十个里□□个都是羡慕她的。这样遥不可及活在云端的人,实非定安能及。
定安愣了一下,熙宁也看到了她,笑着迎出来:“十六妹妹。”
定安要见礼,却被熙宁扶起。熙宁道:“同我这般客气做什么?快些进来吧。”
定安虽与熙宁同为帝姬,往日却不多见。一来定安自小不上坤宁宫里请安,二来国礼院分级,熙宁长她几岁,不同窗,偶尔只能在仪门远远照见一面。除此之外就是在佳节欢宴,可熙宁是极得人意的,同她交好的不少,与定安这样落单的自是不一样。
所以她冷不丁示好,定安稍有些受宠若惊,唤了声“皇姐”,才随着她进到殿内。
邵太后倚在百花纹罗汉床上,看着两个可人儿携着手进来,很是赏心悦目。她笑道:“你十三姐姐早闻得你是个体恤人的,前几日她去了她舅家,也是不得好,日日惦记着想回来见见你,如今才真是遂了愿。”
定安羞赧地略略低下头,熙宁笑吟吟道:“往日妹妹不大爱出门,我倒有心,甚少见得
,如今托了皇祖母的面,方能同你好好说些话。”
她一句话将从前种种一笔带过,轻轻巧巧的,也不使谁难堪。定安对她大感几分亲近之意,暗想,怪不得这宫中提起十三帝姬,竟是没一个肯说不好的,除了她身份放在那里,多是她为人如此的缘故。
熙宁温言细语同她说了些话,又让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取来一镂空雕忍冬纹红木锦盒,递给她:“不过些小玩意儿,是我在国公府时随手画了花样子给妹妹们玩的,你若不嫌弃,我这儿还剩了一份,送你给解解闷。”
定安打开,里面一式放着几样纱绢宫花,镶珠嵌玉的,做得很是精致。
定安忙是推拒。她自己一清二白的,受了礼,如何还得上。
熙宁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只当是个不打紧的玩意,收下就是了,又不是多贵重。”
定安从来跟着陈妃清心寡欲,对这一应之物其实并不上心,不过她念着熙宁的好,最后还是收下了。
邵太后见她们相处融洽,眼中是藏不住的满意。
略略坐了会儿,时候差不多到了,熙宁同定安一道往大昭寺去祈福。花朝节自来有旧例,要去花神庙拜花神,但是宫中不设庙,只好上寺中代替。
大昭寺中人不少,多是宫中嫔妃,都为着这一日特意打扮了来,胭脂水粉,光彩夺目,隔着老远都闻得见阵阵香风。
定安跟在熙宁身后在殿中上了柱香,她望着大殿中供奉的佛像,想起陈妃和香尘,不觉出神,心中升起些感伤。
熙宁见她久不出声,回头看了眼:“十六妹妹?”
定安双手合十,在佛像前拜了一拜,才跟着熙宁出去。
熙宁也不追问她刚才的事,只说些有趣的话逗她开心。这又是她的一宗好了。
她们正走着,迎面遇到一梳着宫髻的年轻女子,锦衣华服,珠翠满头,何等意气风发,连走路都带着风,与旁人格格不入。只她身形稍稍臃肿,像是怀有身孕。
熙宁脚步慢了一下,带着笑微微屈膝:“颖嫔娘娘。”
定安也效仿着行一礼。
颖嫔这才看见她们,她扶了扶发上金簪,笑道:“两位帝姬安好?”
“尚可,不劳娘娘惦记。”熙宁一如既往地
有礼周到,但是声音中多少透出些冷淡来。定安素来不与宫中事,不明白其中纠葛,索性沉默不语。
颖嫔倒不介意,她笑着看了熙宁,眼睛一转扫到旁边的定安,微眯了下眼,而后才对着熙宁道:“殿下这几日不在宫中,我着实念得紧,若是功课不忙得了闲,你也好常来我这处坐坐,你父皇若是见了你,定然是喜欢的。”
熙宁面色冷了冷,作揖后方告辞。身后隐隐传来颖嫔的笑声,定安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少知道熙宁是心情不好了,忙追过来,静静陪着她,倒不多言。
两人走了好一截,熙宁回过神来,一转头见着定安在身后,用帕子掩着唇,没忍住笑出声来,再不见先前的阴郁:“我总是这样不好,一想着自己的事倒会忘了身边的人。你既跟不上,何不出言说一声。”
定安见她终于笑开,心下松了口气,摇头道:“我不碍事。”
她们乘了轿撵。熙宁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从她脸上再看不出端倪。定安觉着这位十三姐姐当真厉害的紧,比色厉内荏的清嘉高上许多,清嘉完全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路上走着,迎面来了一队车驾。熙宁扫一眼,即道:“那是敬国公府的肩舆。”
定安久不通人事,认不出来,一脸的茫然:“姐姐如何见得?”
熙宁打小身边个顶个人精,少出定安这么个小迷糊,倒觉着新奇。她笑道:“京中车驾皆有定例,你看那舆顶用银,盖帏用皂,定然是三品官员以上例程,况且那舆沿绣着花团锦簇,以兰花为主,据我所知只有敬国公府才会用。”
定安听罢,越发佩服起熙宁。
熙宁见她这副表情,道:“不过是些小伎俩,妹妹不大出门,自是觉着厉害,等你在皇祖母处待久了,也便知道这些来了。”
定安点点头,却没大往心里去。
从大昭寺出来,她们直接去了坤宁宫。定安不行晨礼,并不常涉足皇后这处。坤宁宫大得出奇,因循而制,每一处都有一处的典,轻易冒犯不得。定安从中走几次险险错了道,熙宁无奈,只得握着她手,才堪堪进了主殿。
花朝佳节,阖宫上下贵人云集。这当头她们遇着定安最不想看到的一个。
静妃戴着九翟冠,鎏金凤穿点翠珠,前后缀珠宝钿花,又身着金织云龙纹大衫,珠光宝气,衣饰华贵,少有人能比之一二。
她见着定安她们,面上没一点意外之色,只停下,笑意随和:“二位帝姬安好?今日打扮得好生俊俏,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一玩才是。”
熙宁恭恭敬敬向着静妃行了礼,全无先前对着颖嫔时的疏离冷清:“静妃娘娘。”
定安也硬着头皮见礼。因着清嘉,定安自来对静妃也是隐有畏惧。
静妃让身边人赏了她们好些金叶子,是真正的大手笔。熙宁与静妃熟稔,因笑道:“娘娘还当我们小孩子似的。”
“玩意儿而已,拿着玩吧。况且你们如何算不得小孩子?”说着,静妃眼眸一转,看向熙宁身边的定安。这还是静妃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她。定安生得好,单论相貌就是熙宁也不及她,俨然像极了静妃最不愿提起的那个人。
尽管心里这么想,静妃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她笑道:“十六生得好俊,阖宫里没一个比得上你,怨不得太后娘娘这般疼惜你。这可是难得的福分。”
定安垂着头,诺诺应答。
静妃看她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多有怯弱之情,与身边落落大方的熙宁完全比不得,心下多了些讽刺。凭她陈妃当日何等风光,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得,还不是养成这一副模样。虽这样想着,情形之中又莫名有了点兔死狐悲的意味在。
“若得空,你们可以去找清嘉玩。这孩子面上不爱说,心里总是盼着你们的,毕竟是亲姐妹,外头得如何近,也比不得。这话说得可对?”静妃笑吟吟转了话题。
熙宁应了是。静妃安置好她们,先离了院。熙宁站在后面,直目送着静妃离开,才问定安:“你觉得这宫里哪位娘娘最好看?”
定安一怔,没想见熙宁会同她说这种事。熙宁看她这副表情,笑起来:“你真当我是那坛上供着的泥娃娃,一言一行都框住了不得动弹?我私下自也是有这些玩乐的。”
定安越发喜她这性情。她想了想,回道:“宫里娘娘我见得不多,硬要选,选不出头一个。”
熙宁循着静妃远去的方向,意兴懒懒:“我倒觉着静妃娘娘是头一个。”
这倒是奇了。
皇后与静妃向来面和心不和,连定安这个远离是非的都隐有耳闻,缘何熙宁会这样说。
不及她多想,熙宁敛眸,又成了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姐:“走吧。母后应是在等着,我们赶最后一趟倒是不好了。”
第14章 、14
定安并不常见皇后的面,仅有几次,印象均是极佳。皇后不比静妃打扮张扬,反是素色典雅,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待人也和气,多是以德服人,少见坤宁宫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异事。且皇后心向太后,常日礼佛,殿中设佛龛,素来供香,一进其间没有寻常宫殿的胭脂气,只有淡淡的檀木香气。
定安随着熙宁到时,明殿尚有几个衣饰雍容的命妇在。熙宁与她母后关系甚为融洽,说了好些逗趣的话,直笑得邵皇后锤她,掩唇与底下人道:“原是我照顾不周,教出这个没王法的,成日说这些浑话打趣人。”皇后虽是自贬,语气大抵是欣慰的。熙宁年岁还小,也不是越沉稳越得人意,像这样娇憨明艳,既没丢礼数,也不失动人。
底下命妇顺着她心意道:“小殿下正是好玩的年纪,娘娘若拘着,反倒多不好。”
话是这么说,羡慕也是真羡慕。熙宁生养得落落大方,处事得体,不拘泥小家子气,相貌气度更是万里挑一,这样的人,即便不是顶着帝姬的名头,日后也是个颇有好造化的。
聊了这当头,定安被冷落在一边。皇后见着,让她来自己身边,同人笑道:“我们那一个年岁是大了些,还不如这个小的心性稳妥,又善解人意。太后娘娘甚是宠她,就连我时常也忍不住想,这样的可人儿得造多大福才能得来。”
命妇们自是又谈起定安的好。定安没当过这一头,懵懵懂懂的,不如熙宁应付自然。话毕,皇后让她们两个小的先离开,出了庑廊,熙宁道:“妹妹若无事,日后也可常来坤宁宫向母后问安。”
定安糯糯应声,想着这当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这事暂且按下不提。她们乘轿撵去了芳园,司琴一应留在园外候着。园中早有一等年岁相差不大的贵女们迎在其间,或赏花,或品茶,或从诗词歌赋直谈到哪一家铺子的脂粉最正宗,莺声燕语,再热闹不过。
远远的,还没留神,定安已在其间看到清嘉的身影。花团锦簇中独她一人艳上三分,正经海棠红色的交领绣牡丹小褂,茜色撒花的披帛,发上簪累丝
金凤,珠光粲然的,尤其属得耳上那一对红珊瑚宝石耳坠最是夺目。
清嘉身边向来不会少人。她捧着盏茶盅,闲闲不知说着什么。
熙宁也是这场面的佼佼者,况她处事比清嘉周到,同她交好的不计其数。一开始她还留意着定安,后来人多了,杂七杂八,渐渐也顾不上了。定安不习惯这种场合,在场的又大多面生,索性乐得自在。她想寻处安静的地方待着,可是到哪儿哪有人,走走停停着,误入了小道,再走着,竟是出不来了。
这不怪定安误事。芳园之大,素日里便是常出入其中照看园林的工匠,一不留神也要迷了道,何况她这么个不常来的。
园中花陆续开了,百花之盛,有极难得的品种,夭红金边为上上,另有红素绿素。定安走在其中,却全无欣赏的雅致,只觉“乱花渐欲迷人眼”,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愈发失了去路。
又走了一阵,才隐隐约约听见些声响。定安以为是芳园的宫女,她循着过去,拨开虚掩的丛木。然而眼前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不是定安的兄长们,是个生面孔。少年穿着蓝色绣祥云纹窄袖长衫,同色银线蟒纹腰带,腰间配着一块通透白玉,端的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他手里拿着一尺长的弹弓,不知在瞄准什么。
定安见认错了人,趁着对方还没发现自己,正想离开,那少年却忽然抬头,朝着她在的方向看来,冷声喊了句:“别动。”
被这声音一唬,定安吓了一跳,那少年拿着弹弓对准了定安身后,手一松。
定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定安睁开眼,往后瞧,才见着一条碧绿的小蛇顺着旁边的树干掉下来。定安这才真的被吓到了,她指着那竹叶青:“这是……”
“所以才叫你别动。”少年走过来,也不避忌,伸手拿了那条死蛇,作势要凑到定安面前。定安忙是挥开,双腿微微打颤,失了往日的冷静,如今倒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少年见状,笑起来,眉眼好看的紧,心思也是真的坏。“我倒想你是个英勇的,原来也不过如此。一条死蛇而已,怕什么。”
定安怔怔,半晌才挤出一句
:“那蛇有毒。”
少年不甚在意:“有毒就有毒呗,又死不了人。”说罢,他瞥一眼定安,“你是涣衣局的小宫女?无端端闯来这里做甚?”
像定安这样大的小宫女均是会进涣衣局,等在教习嬷嬷手下□□几年,年岁大些,才会放出来到各宫侍奉。那少年这样说,可见是懂得宫里规矩,并非是一时进宫赴宴。不过他光顾着年纪,倒忽略了定安虽然衣饰素淡,但到底不同于宫人。
定安嗫喏:“我,我恰巧误入罢了。”
好在少年没有计较,只是将那条青蛇随手扔在一旁。定安过了那怕的当头,反倒生了好奇,用手碰了碰那条死蛇,滑溜溜的皮,身上颜色是极鲜艳的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