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芝一边侧身避过四周前来搀扶她的下人们,一边还要维持着神医风度同温晚亭解释:“无妨无妨,我习惯了。”
温晚亭这才稍稍心安,心想大抵世外高人皆是如此,在神经与神秘间维持着一股微妙的平衡。
她一边将手搭在一方浅刻平雕的素玉腕枕上,一边紧盯着那道灵活移动的白帘。
待穆芝走近,幕篱中伸出一只苍白寒凉的手,轻轻往温晚亭的脉搏处一搭,半晌,又伸向她发髻之下,按压几处,似有了悟地微微沉吟。
温晚亭既紧张又期待。
在今晨听春铃说完自己的病症,而将军府寻遍名医久治无果时,她其实隐约想要放弃。秉着“命运在此处将我击倒,我就在此处就地躺平”的精神,她觉得自己这般过下去也不成问题。
但当她见识过画上的楚离,却想不起真人是何等风姿时,她方才意识到不妥。
遥想自己残年暮景之时却难以忆起楚离风华正茂时的模样,她顿时觉得还能同这病症抗争一番。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记不住美人的脑袋留它何用。
穆芝隔着层叠的幕篱,都能察觉到两道炽热的目光紧盯着自己。
料想这位病患情绪稍许激动,她身为一名仁心仁术的神医,柔声宽慰道:“别怕,王妃此番并非什么顽疾。”
温晚亭微微心宽:“那是……”
“是身中奇毒。”
温晚亭:什么玩意儿???
患病与中毒到底有些不同,温晚亭第一反应是将春铃的话细细回忆一番,看看自己从前有没有狠狠得罪过别人。
还挺多……
若是将那些有动机向她下手之人整合一番,大抵能理出本京城名门望族概览。
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眼下当务之急是自己的性命之忧。
自古奇毒皆有神医解,温晚亭只希望穆芝这个“神医”的头衔能货真价实些:“此毒可解?”
“可解。”穆芝答得斩钉截铁,“只是此毒在你体内积聚已久,解毒之后即便不会再每日失忆,可服下解药之前的记忆能否想起,且要看您往后恢复得如何了。”
此事对温晚亭已是意外惊喜,还未来得及感谢犒赏,便听穆芝稍显为难道:“不过,解药中一味碧落花,极为稀少珍贵。听闻襄夷部落族长处,也不过存着一株,奉为至宝,以供续命之用。”
说是“稀少”,实则近年来公诸于世的也仅此一株,穆芝甚至觉得这是碧落花仅存于世的独苗。
如此,温晚亭便有些犯难,毕竟“碧落花”这名字,听着就不像是阳间盛产的玩意儿。
她正在思索集楚府和温府两家之力,能否在人世寻到这味稀世药草,一旁立着的王府老管事便有些蠢蠢欲动。
“碧落花,奴才记得王府库房中存有一些,皆是王爷从边关带回来的,不知需要几株入药?”
温晚亭和穆芝震惊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说好的稀有少见整个襄夷也不过族长得此一株,合着是因为全被楚离挖进了王府屯着?
她们二人相视一眼,互相都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含义。
穆芝:你家王爷到底是个什么狠人居然把碧落花薅到绝种?
温晚亭:别问了,我现在也挺慌的。
那厢穆芝先回过神来,冲管事抖着手比划道:“一株……一株足以。”
老管事转身就要去库房取碧落花,被温晚亭一把拦住:“且慢,这药草若当真如此珍贵,还是等王爷回来再做定夺。”
管家回想当日楚离让他清点边关处带回的物什时,看那几株碧落花的眼神同看杂草一般无二,随手一扔的模样就像是回京路上顺手摘了两朵花似的。
他觉得王爷并不会在意,毕竟再珍贵的草药,在王爷心中都抵不过王妃的份量。
不过王妃如何交代,他便如何做,当即便应了一声,作揖退下。
眼见困扰了自己十多年的病症,一朝得解,温晚亭尚且有些恍惚。
一旁的穆芝行了礼正待告退,温晚亭才想起还未赏她。
却见那幕篱左右晃了晃,传来一道平仄中暗含愉悦的声音,说楚离昨晚已然行了赏赐。
温晚亭顿时有些好奇,不由得多问了句:“王爷赏了些什么?”
“赏了个男人。”
温晚亭柳躯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离:简单点,让我背锅的方式简单点……
第十八章
前脚刚送走穆芝,就有个一身绯红,身姿秀挺的丫鬟,足下生风地往里走。
“王妃。”她立在三步开外,抱了抱拳,躬身利落道,“顺天府那里派人来传话,说檀云已然认罪了。”
温晚亭当即唤人备了马车,一路直奔顺天府。
她这厢刚刚从手记上得知自己一身清白,那厢檀云就认了罪,这其中微妙的时差,总令人觉得有些蹊跷。
再者她虽失忆,对檀云其人无甚印象,但从春铃的话中可知,她自被搭救以来,感怀在心,在铺子中兢兢业业地操持,是个沉稳良善的性子。
温晚亭先入为主,对檀云印象不错,但她也明白人有千面物有万象,究竟如何,还是要自己亲身前去交谈一二。
檀云已被收押牢内,温晚亭使了些钱财换来与她相谈一盏茶的功夫。
隔着木栏,牢中的女子一袭素白囚衣,乌发披散,双手环腿坐在草垛上,面颊深埋,看不清神色。
温晚亭走近,轻唤了声:“檀云。”
那女子猛地抬头,待看清来人后,冲到木栏前,目带关切:“王妃,您怎么来了,这地方脏得很,且快快回去罢。”
那语气和神情不似做假,温晚亭心下疑惑更重,索性开门见山道:“此事当真是你所为?”
那檀云同温晚亭直直对视,一笑间眸中泪花晶莹:“是,是我所为。”
正因为她承认地如此坦荡直接,温晚亭更觉其中有所蹊跷,追问道:“那香膏里添加了何物?”
“找了街边游医,买了个毁容的方子,我亦不知是何物。”
温晚亭又问了她为何加害于江玉仪,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为了状元郎那档子事儿。那檀云言语间,似是觉得正因江玉仪瞧上了那状元郎,意欲强嫁于他,才逼的状元郎不得不对自己下手,以绝后患。
略有牵强,却也说得通。
温晚亭默然同她对视,而后轻声喟叹:“你在骗我,檀云,你为何不与我说实话?”
那先前对答如流,言语坚定的女子猛地一愣,而后笑答:“檀云句句属实。”
“你方才同我说那段话,纵然逻辑相符无需多辩。”温晚亭走近了一步,定定看着她,“可你神色平静,无怨无恨,倒像是在说着提前背下的说辞。”
她不给檀云辩驳的机会,放下一句重话:“你若还当我是恩人,便老实同我说。你当真以为,自己担下这个罪责,此事便同我毫无干系了么?”
檀云显然被这话戳中了心事,脸上笑意涩然,在温晚亭的几番逼问下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是温晚亭那日随楚离走后,檀云便日日关心着案情的进展,近日却听闻香膏中的成分未能查出,温晚亭少不得要背下这个黑锅。
她心中清楚,温晚亭从前十天半个月才来铺子一回,近年露面次数越发稀少,每回来也不过是向她问问铺子生意情况,何曾交代过那种害人的事儿。
可她纵使说破了嘴皮子,只因是铺子掌柜,当不了呈堂证词,亦无法替温晚亭洗脱。
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没有线索的迹象,铺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里总有些闲言碎语说温晚亭即将被收押,檀云心急之下,终于决定前往顺天府担下所有罪责,以保温晚亭无虞。
她隔着木栏,冲温晚亭行了个大礼:“恩人,得您庇护多年,实在无以为报。檀云无用,明知王妃无辜,却无法为您澄清,只得用这个法子。”
温晚亭默了默,她记不清从前救下她的细节,此时此刻只能顺从本心道:“檀云,我想我从前救你,大抵不是为了图你如此这般地报答于我。”
那匍匐于地的身影愣了愣。
温晚亭接着道:“当时的情景,明知是那状元郎负了你,但因着你的身份你的地位,这世间与你而言便毫无公道可言。”
檀云猛地抬头,十指攥紧,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
她这等烟花巷柳的女子,本就命如草芥,在温晚亭现身相助之前,何曾妄想过“公道”二字。
自己散尽千金供他束脩的书生,蟾宫折桂之后只欲取她性命,四周看客指指点点,说她痴心妄想意欲高攀。在那等无望的时日中,她曾想过自妆楼一跃而下是否会轻松一些。
温晚亭就在那时来到她跟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勒马而立时,眼底的光亮似是朝阳明晖。
周遭人说那便是将军府嫡女,到底是武将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子,委实粗鲁不堪。
可檀云不觉得。
那干净利落的拳脚,飒爽傲然的身姿,是她期待却难以企及的模样。
状元郎被揍得鼻青脸肿,涕泪横流,被温晚亭身边的丫鬟压着当街冲她下跪谢罪的那一刻,她方知自己释然了。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公道”二字。
而此刻,面前锦衣华服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的爽利一如往昔,冲她放缓了声音道:“纵使我顶着将军府嫡女的身份,这世间也有太多事情令我无能为力,而我帮你,不过是在我能够有所作为之时,问心无愧。”
温晚亭缓缓撇开视线,凝视着暗牢窗栏中泛着微亮的浮尘,映在眼底成了清浅的斑驳。
她声音低缓:“从前,我还了你一个公道,现如今你私自替我揽罪,可有谁来还我一个公道?”
檀云掩面哽咽,最终泣不成声。
她方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让从前那个超逸不羁的女子,失意至此。
温晚亭自木栏间隙中递出一方帕子:“莫哭了,我最见不得美人落泪,且委屈你几日,我会尽快救你出来。”
*
待楚离从聚香阁里出来,已是日正中天。
聚香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酒楼,而楚离来此,主要是便于谈事。酒楼中人声鼎沸,寻一处隔间低声秘谈,有了外头喧嚣掩饰,可避过众家耳目。
香膏之中添加的是襄夷特有的鸦胆根,楚离惯于敌方动一步而设十步,此番已是安排了襄夷那处的心腹着手准备布局。
小厮见自家主子现身,立即牵马而来。他跟随楚离已久,略知其脾性,也不必他开口询问,当下细致交代了温晚亭的病症以及檀云认罪一事。
在说到温晚亭身中奇毒之时,楚离勒马,垂首示意他细说。
小厮随侍马侧,细致慎重地交代:“神医诊脉,直言王妃中了襄夷孟婆草之毒,解药之中缺一味碧落花,王妃等您定夺。”
“让管家取碧落花交由神医。”楚离微微蹙眉,额外交代道,“王府一切皆以王妃为主,往后不必再候着我吩咐。”
小厮头一回见到楚离如此冷凝的神色,当下俯首应声,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转而说道:“那厢檀云认了罪,本是件好事,不知为何王妃执意要去牢里探望,说其中有些蹊跷。”
楚离略一沉吟:“顺天府尹如何说?”
“说是疑点重重,檀云瞧着似是个顶罪的,但她执意揽过一切罪责,若就此结案……”那小厮微微抬眼,琢磨不透楚离此刻的神情,只能轻声道,“也并无不可。”
王府尹此番表态,便是不愿开罪楚离的意思,只等楚王府遣人说一声,此案便能就此了结,温晚亭不用受牢狱之灾,他自己也能向左都御史府有个交代。
楚离其实并无不可。
他处世之淡漠,无非是世间令他珍重之人太少,而其余浮生万态皆与他无关。
替罪之人只要不是温晚亭,换做是谁他都无意过问,手下之人自会查明真相来禀。
可他稍稍设想了一番温晚亭此时的心境,不由轻声一叹。
她此时,大抵会有些难过。
随侍在旁的小厮只听到自家王爷的一声轻叹,还未来得及请示,就见他回转了马身,打马往顺天府牢狱方向而去。
逐夕蹄下翻涌的滚滚红尘间,那小厮听到楚离渐行渐远的声音:“你且回府候着,我去接王妃。”
那厢温晚亭确然低落了一阵,这番沉闷的心境,直到出了顺天府的大门便戛然而止。
她远远瞧见一女子自香车上下来,身着水蓝烟纱裙,面遮月白软罗,挽着垂鬟分肖髻,足上一双南珠银丝花履踩得气势汹汹。
瞧瞧这怨气滔天的架势,似是冲着自己身侧那鸣冤鼓而来,必是寻王府尹报案拿人来的。
温晚亭悠然端着手,还甚为体贴地往一旁避了避:让我来瞧瞧,是谁要大祸临头。
她身后两位丫鬟到底没有“失忆壮人胆”的加持,骤然紧张起来。
夏霜悄然跨出两步挡在温晚亭侧方,一旁的春铃言简意赅地提醒道:“此人江家嫡女,被香膏毁了脸的便是她。王妃且小心着些。”
温晚亭:哦,是我自己。
话语间,江玉仪已行至跟前,那挑着兰花指的手就差戳上温晚亭的鼻尖。
她素来也是个炮仗脾气,但文官门第摆在那儿,注定她凡事只能动口不能动手,不如温晚亭发展得均衡周全。
此时即便怒极,也不过略指了指,便收手呵道:“你可是见过了檀云那丫头,她竟是为了状元郎那厮来毁我容貌!”
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气得太狠,江玉仪刚说完一句便有些气短,只能抚着胸口大喘。
温晚亭逮着她换气的机会,正欲解释:“诚然……”
“你可闭嘴吧!那日你救下檀云后怎么不给她洗洗脑子。状元郎前头虚情假意,欺瞒于我,后头忘恩负义,谋害于她。合该我与她二人联手将那状元郎套个麻袋揍得爹妈都不认识,怎的她却还要报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