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也笑了一下:“你对你三叔倒是自信。”
周梨旋即抬头,李氏已经背过身打起帘子,向后院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周梨觉得婆婆刚刚的话,好像话锋不对。难不成是婆婆发现了什么吗?周梨突然有些做贼心虚之感,但转念一想,她和三叔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但好像又发生过什么。
周梨出了一会儿神,想到他要去省城,也不知一路上是否顺利,据说到了县里去省城还得乘船下江,汛期还没过,不知道是否安全。但又一想,她又没出过县城,人家三叔可是连京州都去过的,还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那么些年,哪儿会有她想的那样脆弱。她那些想法不光多余,还十分不吉利。
连忙面朝门口作了个揖,心里暗暗向山神祈祷,保佑三叔明日一路顺利,考试旗开得胜。
李氏进了院内,在厨房里洗豆子,洗了一会儿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叹一声。阿梨今年十九,若不是在自家耽误那么久,孩子也该入幼学了。总归是她们家耽误了阿梨,想起前两天村里那些流言,竟有说是她不放阿梨嫁人的,真真是离谱。可是阿梨那样好,若是真放了,她又万分舍不得。
这夜,李氏没回去,说是要同阿梨一块睡,婆媳两人很久没闲聊了,今夜好好说说话。
周梨原以为是李氏一人在家久了,多少有些寂寞,便没作他想。可睡下后,李氏突然同她讨论起了王许。
这一次李氏问得直白,问她可愿与王许过日子。周梨有些好笑,她这个婆婆,怎么有一种替她恨嫁的感觉。
“王大哥人很好,只是我一直拿他当哥哥待,万万没有想嫁他的意思。我上次也委婉的同王大哥提过,我以后没有再嫁人的打算。”
李氏一听,嗔道:“胡说,你无儿无女,以后我走了,你一人在世,等你老了,走不动了,谁来照顾你?”
周梨心态平静:“所以啊,娘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咱们娘俩一起老,你也才比我大二十而已,你八十,我六十,你一百,指不定我比你还先去呢。”
李氏不想说了:“娘说不过你,睡觉睡觉。”
两人至始睡下,周梨没多久就睡着了,只是李氏,背过身去,暗暗流了会儿泪,未几,也进了梦乡。
睡到半夜时,周梨醒了过来,起身去了趟茅厕,路过北墙时,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墙那边,橙子树的树影在夜风里飘摇,三叔明日要去省城,不知今晚会不会住在对面。
她正暇思着,忽然,月色下,一个物什飞过院墙落到了她院子里。
周梨心里一突,忙跑到墙根下,轻声唤道:“三叔?”
那边很快传来沈越的声音:“你还没睡?”
周梨笑了:“刚睡醒。”
那边轻咳一下:“我也是。”
周梨捡起地上的东西,是一只布包,包里装着什么尚未得知。
周梨一下子想到那一日牛茵茵的话,心惴惴然,往房间处看一眼,娘应该没醒吧。
她原以为自从上次二人说开这隔墙扔东西的事后,三叔不会再这样做了,没想到今天又扔了一次。
“三叔,你明日就要去省城了吗?”
墙那头道:“嗯,我这一去,估摸着得有两三个月才回得来,你,你多保重。”
“三叔也多保重,三叔定能中举回来。”
那头传来一阵笑声:“好了,回去睡吧。”
周梨忙叫住他:“等一下三叔。”
沈越压根还没走:“还有事吗?”
周梨咬着牙犹豫一下,终于说出口:“三叔以后别再扔东西过来了,若是哪天被人发现了有损你的名声,尤其是你若中了举,日后可是要做官的。”
墙那头,沈越愣住。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又听周梨道:“哦,我倒是忘了,你租这里是为了去书院上课方便,日后若是中举了,也不住这儿了,是我多虑了。”
沈越想说,这里他早就买下来了。包括她那边,包括她的那处铺子。上一回院长说想卖了这里,他一听,便毫不犹豫买了下来。
“你哥临死时托我照顾你,我沈越不能失信。”
沈越说完,也没说作别的话,兀自回房去了。周梨怔怔的站在墙下,听到那边传来吱呀的关门声,才回过神来。
她打开布包一看,是一只长型的木盒。又打开木盒,内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只银簪子。
这只簪子她见过,并且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正是那一日,他们一起去县里买的那只梨花簪。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突然涌上一股炙热的潮意。
第二日清晨,周梨早早的开了店门便在门口侯着,直到看见沈越路过。
这一次,他依旧穿着长衫,只是肩膀上背了只包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沈越路过时,正值清晨第一缕阳光初绽,他下意识往周梨这边看来,两人视线相对,却没有平日里的惊慌,也没有之前的躲闪,就像萍水相逢的两人,又像相识多年的知己,他向她点头示意,她亦然。
周梨明白,沈越在向她道别。沈越也明白,周梨在为他送行。
沈越走后,周梨抬头望天,这是八月,天气还很热。待他回来时,大抵就入冬了。
*
后来,周梨一如既往地开着自己的店,白天忙的时候她无暇去想其他的,到了晚上,她总是翻出枕下的梨花簪子握在手里入眠,等第二日醒来都还紧紧握着。
也不知是哪一天突然入的秋,周梨只记得这天起来时下了一场雨,一阵阵凉风吹进店里,冷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赶紧回后院加了身衣裳。
待出来时,却看见李氏正在门口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也不知那男人说了什么,李氏突然就红了眼。那男人还牵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李氏伸手将小男孩抱起来。
周梨见状走到门口,问怎么回事。那男人才告诉周梨,李氏娘家的弟弟死了,临死前托他把儿子送到李氏这里养,还有一封信和一只铁匣子。
男人把信和铁匣子递给周梨,周梨接过来看了一眼,那匣子上了锁,还是两把,想必里头是极为贵重之物。
男人走后,李氏抱着小男孩进了屋,这才放声大哭了一场。
小男孩也跟着哭,周梨被感染了,眼眶也渐渐湿润起来。
等哭累了,情绪稍微缓解下来,李氏才想起弟弟的信,当即拆开来看。
可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时,李氏才想起自己不识字。把信递给周梨,叫她去请个先生来念信。
周梨看了看那信纸,发现这书信十分简洁,字也不多,并且那些字她都在沈越给的那本识图记字书里见过。
“娘,我好像看懂了。信上舅父说,把儿子宝儿托付给你,务必尽快去办过继手续,还请你日后将他当亲儿子养,那些匣子还叫你务必保管好,等宝儿成年了悉数给他。还说,若宝儿娘舅家来人,一概不理,千万别将宝儿交出去。”
第一页信读完了,周梨翻到第二页,却是一张户籍文书。
周梨把户籍文书给李氏,李氏伤心之余,还记得周梨从前不识字,不免惊讶道:“你何时认得字的?”
周梨这才察觉她好像暴露了什么似的,忙垂下头去,支支吾吾道:“前,前些日子我路过书摊,买,买了本幼儿识字图册,我原以为我看不懂,只是好奇买来玩儿的,没成想,看着看着,我竟都记下来了。”
李氏察觉她神色不自然,但现下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她捏着李宝儿的户籍文书又哭了一回:“宝儿,你以后就跟着姑母了,不不,以后我就是你亲娘,我苦命的宝儿。”
李氏隐约从弟弟的信里感觉到不安,弟弟从前是入赘到弟媳家,孩子的户籍与族谱,自然都在弟媳那一方,弟媳两年前就病死了,如今弟弟也死了,临死还叫她认了宝儿做儿子,李氏不敢耽搁,第二日上午便叫上周梨一起,去衙门里办了过继手续,下午就打算带着宝儿回村入沈家族谱。
只是在中午时,李氏突然想起个事,随意编了个出去的理由,便把宝儿交给阿梨,独自一人去了街上的代写摊。
书摊前,老先生正在研磨,见了李氏问:“这位夫人,写点什么?”
李氏道,“放妻书,”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代子放妻书。”
既然要去找族长写族谱,不如把这件她想了许久的事一并办了。
*
下午,周梨陪着婆婆一起回了沈家村,来到族长家。李氏说了来意,族长看了看那官府的过继文书,又看看李宝儿,忙去取了族谱出来,翻到李氏一家那一页,将李宝儿的名字添了上去。
“好了,从此这小娃娃就是咱们沈氏一族的娃娃了。”族长说着,就打算将族谱收起来。
李氏忙叫住他:“族长,我还有件事要劳烦你。”
族长停下手里动作,问她何事。
李氏便从怀里取了一封信出来。
族长接过信来看,光是那题目就让他震惊了一把,昏黄的眼光看向李氏,见李氏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他又不自觉看向周梨。
周梨对上老族长错愕的目光,十分茫然。
很快,族长收回目光,一行行将信看完了,然后再次提笔,在族谱上找到某个名字,圈起来,再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周梨有些不明所以,便趁着族长低头写字的间隙,抓过那张信纸来看。
“代子放妻书?”周梨脸色一白。
族长写完了,抬起头冲周梨笑道:“你婆婆替子放妻,从此以后啊,你可就自由咯!”
直到走出族长家,周梨才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泪止不住落下:“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氏一手牵着李宝儿,一手将周梨拦到怀里,拍背安慰一翻后道:
“阿梨,从此以后你想嫁谁都可以。”
李氏说这话时,那个“谁”字的语气尤为的重些,周梨抬着一双泪眼诧异地看向李氏,李氏伸手为她理鬓发,表情平静又慈祥。
不知是不是周梨的错觉,她总觉得李氏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回到村中家里,周梨噗通一声跪到了李氏面前:“娘,你是不是不要阿梨了?还是阿梨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李氏笑着将人扶起来:“阿梨,你别多想,今后的日子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过,只是没了那束缚你的东西罢了。”
周梨使劲摇头:“不,我说过我不嫁,我不嫁!”
李氏取出帕子来为她揩泪:“我又不是赶你走,没准啊,你还嫁的是咱们这儿的人呢,咱娘俩的日子还和从前一样,你永远都是娘的孩子。好了别说了,宝儿该饿了,你快去做饭吧!”
李氏放开周梨,拉着宝儿回屋偷偷哭了一回。
*
诚如李氏所言,在周梨没出嫁之前,他们的日子还和之前一样。仿佛那件代子放妻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周梨在镇子里经营豆花店,李氏时不时会带李宝儿过来。
孩子大约是家逢变故,不太爱与人说话,十分内向。李氏瞧着忧心。周梨便道:“要不,把宝儿送去书院读书吧?那里孩子多,没准宝儿交到新朋友就好了。”
李氏看着正蹲在街沿口逗一只土蛤蟆跳来跳去的李宝儿,点点头,“也是,宝儿如今五岁了,是该读书了。”她收回目光望向周梨,“这镇上也只有个庠序书院,也只得送去那里。”
提到庠序书院,周梨下意识回避一般,躲过李氏视线:“嗯,那就送去那儿吧。”
李氏道:“那你明日带着宝儿去,我就不去了,如今你认得字,你去最合适。”
周梨垂着眸子点头。
第二日,周梨带着李宝儿来到庠序书院,找到院长。院长自然还记得她。
“哟,这不是沈夫子家那小侄女吗?”
周梨被说得红了红脸:“院长,今日我来,是想为我这弟弟报名,让他到你们书院读书。”
院长看向周梨身侧的孩子:“这孩子多大了?”
周梨答:“这是我弟弟,今年五岁。”说着,把李宝儿的户籍文书递给院长。
院长看见那户籍上的过继二字,自然明了:“既是咱们镇上的孩子,老夫这就给你们登记。”
院长拿出报名的册子来写了一番。
“好了,登记好了,明日来上课吧。”院长笑道。
周梨道了谢,本该带着李宝儿离开,可她却迟疑着,半晌没走。
院长瞧她这般,便问她是否还有事。
周梨犹豫片刻,咬了咬唇,小心地问出口:“院长可有三叔的消息?他走了也有一个多月了。”
院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考试估摸着已经考完了,还在等放榜吧。放榜之后,若是中了,还要参加巡抚大人举行的鹿鸣宴。依老夫看,最少还有大半个月才回得来。”
周梨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多谢院长告知。”
说完,领着李宝儿回去了。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少日,街角的一棵银杏树叶子也不知何时掉光的,人们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厚。
一阵风吹来时,居然有些僵手冻脚了。
这日,周梨正在柜台后清账,一个男子走进店里。周梨抬眸一看,一身长衫,周梨心理突了一下。
可待看清那男子脸时,又是一番失望。
她走出柜台去招呼:“客官,吃点什么?”
那读书人一副垂头丧气模样,走到就近的桌前坐下:“随便吧,你上啥我吃啥。”
周梨笑道:“那就来点咱们店的招牌豆花吧,鲜辣爽口。”
周梨进灶房忙碌一番,很快把豆花端到读书人面前:“客官慢用。”
那读书人瞧着豆花就摇头叹息一声,周梨瞧他这般,不免问道:“客官不喜欢吗?那要不我再给你上一碗甜的?”
读书人盯着豆花,没精打采地道:“老板娘,我考了四次了啊,都名落孙山,我,我是不是不适合读书?我干脆死了一了百了。”说着,突然拿脑袋扣桌板。
周梨忙阻止他劝慰一番。
等那读书人情绪缓和下来,周梨才问:“客官是去省城参加完乡试回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