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十九同尘
时间:2021-10-13 09:17:44

  文小河点头,“甚好,只是如何行事我们还要商量一番。”母女三人便在房中谋划起来。
  翌日灵雨便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出发,去鹿鸣院正好要经过松鹤堂,遂带着抄好的经书进去。
  “三姑娘来得巧了,老太爷跟老夫人正用早食,老夫人听说姑娘来了正叫人加一副碗筷呢。”浓墨笑道。
  灵雨便疾步走进堂中道:“不要劳烦了,孙女是吃过了才来的。”说完才向二老行礼。
  老夫人笑着朝她招手,“不拘多少,横竖陪我们再吃几口。”又问:“往日你上学都要更晚些才去,今日怎么去得这般早?”
  灵雨便让轻尘将经书递上,道:“孙女上次来听祖父跟三弟谈起老庄,便想抄一卷《道德经》给祖父看,只是笔力尚弱,想写得好些,这几天才抄完,今早便带来呈给祖父看。”
  杜老太爷接过那卷经书翻了两页,赞叹道:“你这手柳体不错,起止清楚、字字严谨,又有几分疏朗开阔之气,只是笔力不足稍显润瘦,缺了些遒劲,往后临他碑帖时须得注意。”
  灵雨挨着老夫人坐下,道:“谢祖父教导,往昔养父也曾这般说过我这笔力不足的毛病,却是……”说着竟低沉起来,眼底似起了水汽,轻尘忙过来用帕子为她揩泪。
  老夫人见她伤心情态,便揽住她道:“怎么伤心了?”老太爷也关心看过来,“听你这般讲来,你这手字竟是你养父教来不曾?”
  灵雨却哽咽不能言,轻尘便道:“昨夜姑娘写最后一章时便十分伤心,还跟奴婢道:‘我养父辛苦养我一场,我这手字还……’”说着便被灵雨按住手,只听她泪涟涟道:“回祖父祖母的话,孙女这手字确是养父所教。原本我姨娘带着我独自过活,她自从生了我便不再唱杂剧,怕我学了去,只能寻些针线活计替别人缝补,也曾为人浆洗衣衫,我三岁之前便是被姨娘绑在背上四处去人家院子里讨要活计,还稍稍有些印象冬日里姨娘去河边浆洗,我趴在她背上,只记得浮冰划过。”说着又是泣不成声,老夫人老太爷也听得心疼。
  灵雨又按捺下情绪,接过轻尘的帕子将泪水擦去,露出笑来,“后来幸好有我养父,他本是读书人,不慎伤了腿脚无法科考,家中也贫寒,平日里便摆摊说书,又替人写信,姨娘推车去卖浆饮,家中光景便过得去。待我五岁了,养父情愿每日少挣钱也要回来教我读书写字。家中买不起书养父便去借来抄,巷子中别人家的女孩儿六七岁就帮着家中干活了,而我长到十岁了养父连捡柴火也不曾让我去过。”说着抚摸着老太爷放在桌上的经书道:“我刚开始写字时,听姨娘说纸墨甚贵,便不舍得用,养父便说往后多写几封信就是,等他晚上去城楼下卖浆饮,多去几日便可换来一刀纸,再几日换一壶墨,让我大胆下笔……”
  听完堂中人俱是感慨,老夫人搂着她也落下了泪,老太爷道:“你养父如今可供奉了牌位?”
  灵雨道:“还不曾,昔日养父去世,下葬后便无几个银钱了,姨娘是卖掉了家中老驴,又托在熟人的漕运船上不要什么船资,才堪堪到了吴县。”
 
 
第18章 
  老夫人便道:“如此便让你姨娘把你养父的生辰写来,让人去报恩寺供奉上牌位,你养父亲生的两个孩子,往日咱们府里全作亲生的看待,等长大了五丫头那里府里出一份厚厚的嫁妆,那小子那里,长大了也有他一份资产,再为他择一房好妻室,延续你养父的血脉。”老太爷也点头赞同。
  灵雨忙道:“如此不妥,我姨娘说过,我这一双弟妹托得杜府庇佑长大已是万幸了,往后五妹妹出嫁不要什么嫁妆,寻个普通人家嫁了最好,至于五弟,往后让他用心读书,能科考最好,等及冠了便让他自行出去寻找生计,我能看顾一二分便好。”
  老夫人不妨文氏如此想,怔愣了片刻才道:“你姨娘是个明理的。”却是不提家产嫁妆了,不知是否另有打算。
  灵雨见目的达成了,又陪着说了几句话,才道时辰不早要上学去了,出正堂时便见银珠站在一旁,灵雨还红着眼,对她笑道:“方才在堂中不曾见姐姐伺候着呢!”
  银珠道:“正是去小厨房里给老夫人煮肉糜去了。”两人便别过,银珠甫一进去就听见老夫人道:“我原先观灵雨跟五丫头的举止气度,还想是文氏是嫁了个阔的,不曾想竟是那般光景,可见她同那先夫养得仔细,还颇明事理。”
  老太爷也再次拿起经书仔细翻阅起来,“我那日召了先生们来问话,陆先生也说这两个孩子读书勤快。”
  银珠一听便想起前几日跟阿鱼撞见,自己说的那番话,本以为那孩子是个愚钝的,便怪自己大意,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上前道:“老夫人,汤煎好了。”
  见她过来,老夫人道:“你先前同我说五丫头跟五爷颇为机灵,更甚三爷几分,方才才知这两个孩子是如何养的。”因她与老太爷膝下只有杜贺生兄弟两个,拿银珠是充半个女儿看的,对她十分亲昵信任,本想让他给二儿子做个小的,只是杜贺生一直不曾看上,又几回时机都不对。本想作罢,又同她隐晦提过此事,勾起了她心事,只好许她寻个时机便给开脸送给杜贺生。
  银珠伺候她吃下几口肉糜,“奴婢却是不知的,只知道三姑娘是天生灵秀。”她知道老夫人喜欢灵雨,便常在她面前称赞。
  老夫人便将先前灵雨所说粗略讲来,银珠越听心越沉,心道归云轩里怕是已然知晓自己的打算,她见文小河得宠本欲用李霄改姓这一事来拿捏她,先前老夫人便已经许了她过些时日寻个时机给她开脸,又想起二老爷每次来松鹤堂,同自己说话时都清正得很,思忖自己长相比不上周姨娘美艳但是跟成姨娘却是相当的,想他当初看上成姨娘便在吴县闹出一场风波,众人都当他是个好色的,他却不曾对自己说话轻浮几分,令她十分苦恼。如今便想让拿捏了归云轩,让文小河在杜贺生那里为她进言,加上老夫人这里,胜算便更大了几分。
  又听老太爷道:“我书房有两支泾县宣笔,你去取了给三姑娘、五姑娘送去。”
  银珠心中正不快,不欲领这差事,便笑道:“小厨房里奴婢还炖着乳鸽,便先关了火,等从归云轩回来再开火,只是这样味道就稍差了些。”
  老太爷最喜美味,闻言哪里舍得,便道:“那便让浓墨去吧。”一边浓墨应下,他又交代笔放在何处。
  归云轩里见浓墨送了两支好笔了便知目的达成了,文小河接过笔道:“无缘无故地,老太爷怎么送了笔来?”
  浓墨回:“三姑娘抄了一卷《道德经》呈给老太爷,他老人家欢喜呢,特让奴婢送两支笔来。”文小河露出惊讶神情,“我说这孩子几天夜里点着灯,还当是陆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她写不完,原来是在抄经。”
  浓墨也是跟着一笑,“还是三姑娘心诚孝顺呢。”说完就要告辞离去,朝雨便去送她。
  再说银珠自从打算落空后就十分心焦,她今年已经十九了,她爹娘在外边也有个小宅子,兄长都依赖着杜府做些生意,也是小富之家了。三年前家里边相看了一个商人,老夫人却跟她娘提了一嘴让她给二老爷做妾的事,她当时便有几分意动,家中也同意,遂拒绝了那个商人,不料太太竟然接了成姨娘进府,家里便想将她接回家去另外相看人家,可老夫人却十分舍不得她,说是再留她一二年,实则是想替她找个靠谱的。
  再来她自己这里,自进府也跟着学了些字,又读了些诗,便极为仰慕二老爷的才华,有时还在心中挑成周两个姨娘的毛病。一个成姨娘大字不识,周姨娘惯会吟些风月,就连太太,也是惯常做个庄重样子,便觉得二老爷身边正缺个红袖添香的,夜间红烛浓时两人吟诗作对、读书泼茶,才是美好,便将老夫人提议的一些人选纷纷拒绝掉,今年五月里,老夫人应是看出了她的心意,便又旧事重提,怎料杀出个文姨娘来,气得她烦闷了几日,老夫人心疼她便说等哪日直接向二老爷挑明了,一切她做主。
  午间老夫人吃过饭后,浓墨伺候着她在廊上消食,老夫人道:“我看银珠这里,却是对我生了怨气了。”
  浓墨道:“奴婢却是不曾这般想,银珠姐姐想来最是尊敬您的。”老夫人斜斜看她一眼,“你是个万事听了不出口的,知也作不知。”
  浓墨便笑道:“老夫人若是烦心了只管说来便是,何苦挖苦奴婢呢。”
  “你呀。”老夫人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银珠还当自己的心意藏得好呢!殊不知除了松鹤堂里的你们几个近人,连二太太那里也知道了。二太太若是有意,早就提了,你看她对下头几个姨娘的态度便知她是个大度的,我这里又如何好提?”说着便苦笑一声,“上次她来说接文氏进门一事,我欲提起将银珠收房,却听她说到京中亲家来信,便知是在堵我了,如今倒是我两面不是人。”
  浓墨便出主意道:“银珠姐姐这事还是要看二老爷的意思。”
  老夫人叹道:“这我如何不知,只是看他对银珠的态度,怕是不好办的。”说着又道:“银珠十岁进府来伺候,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若说她如今有了执念也全是我的过错,总要给她一个结果。”
  “老夫人千万不要这般说,这事能不能成都是银珠姐姐的机缘。”
  她二人在这里说着话,却不料一窗之隔,有人将对话听了个明白,原是银珠在屋内。她脸上神情莫测,搅着帕子恨恨咬了牙。
  又过几日,老夫人将杜贺生叫来松鹤堂用晚膳,用膳时浓墨、银珠帮着布菜,吃到一道金丝肚羹,他赞道:“这道金丝肚羹十分新鲜,不似府里厨房做的。”
  银珠答道:“回二老爷,是松鹤堂小厨房里做的。”老夫人看她一眼。道:“今日只跟她们说你要来用晚膳,银珠还记得你爱吃这道菜,特意去做的。”
  杜贺生点点头,“银珠有心了。”老夫人见他不曾领会,又道:“银珠晓得你要来,除了这金丝肚羹,还做了一道鹅排、一道鹿脯,你且尝尝。”他便各自夹了一筷,银珠在一旁关切看着,只听他道:“味道也甚美,还是母亲手下人得力,我还记得母亲让浓墨之前做过一道鲫鱼脍送去衙门,我几个同僚吃得都十分满足,还管我要厨子。”
  杜老夫人便道:“你身边竟是也没个厨艺好的,我看往后就让银珠去给你做吃食去。”她这话说得含含糊糊,听着真假不明的,杜贺生便只当她在说笑,也玩笑道:“若要我还是要浓墨,银珠做的吃食用料富贵,浓墨的朴实,衙门里饮食开支才过得去,不若我等就成了食民脂用民膏的贪吏了。”原来是将杜老夫人的话理解成了她要往衙门里送厨子。
  一旁吃得正香的杜老太爷才终于开了口,“哪有儿子抢了老子的厨子去,你要你自去外面寻去。”杜贺生便连连告罪,一边银珠却是记恨地看了浓墨一眼。
  等用过饭,杜老太爷要去园子里消食,杜老夫人便将杜贺生留下,屏退了下人,道:“我今日叫你过来只有一桩事同你商量。”
  杜贺生道:“母亲有事只管交代,何谈商量。”老夫人便道:“你看来,银珠如何?”
  “银珠自然是好的。”他应对着,“我是不敢要去的,衙门里的光景……”他这才反应过来,忽地站起来,“母亲怎可胡言,银珠我看着便是……看待她只像个孩子一般,如何能将她……”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堪,低声道:“母亲往后可莫要再说了,让人听了笑话。”
  杜老夫人神情不悦,道:“你纳两个寡妇就不怕人笑话了。”说完才想道:她这小儿子年轻时也是风流不羁的,未娶妻之前拘着他,娶妻之后见连氏几年未有身孕也不曾许他纳妾,如今房中也只有三房小妾,又少见他流连秦楼楚馆,出去应酬大多都要回来过夜,莫不是,如今真只偏爱美妇不爱少女了?
  想着她便问了,“莫不是嫌少女少了风情?”杜贺生听着实在不像话,红着脸道:“您实在是……我看银珠您还是给她找个人家嫁了,适时我添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保叫她体体面面出嫁。”说完摔了袖子出去。
  老夫人还欲挽留,他却走得匆忙,老夫人只得看着他背影叹了一口气,将银珠喊出来,原来银珠正是躲在了屏风后面,想听个究竟的,此刻见她粉面含泪,有万般委屈在眉头,扑倒在老夫人膝上哭道:“往后……往后奴婢可见不得人了。”
  老夫人安慰她,“二老爷说得正对,你这般好年纪,配他是委屈的。”
  银珠却道:“奴婢却是不觉委屈的。”老夫人又道:“我给你挑几个好的,等你出嫁时除了二老爷那里,我这里也是少不了一份嫁妆,婚后又有杜府做你倚仗,保管你过得风光,不比你给二老爷做小过得舒服?”见银珠不再说话,只趴在她膝头啜泣,便当她是应了。
 
 
第19章 
  等到晚上歇了,因浓墨、银珠二人在松鹤堂的丫鬟中地位最高,寻常不叫她们守夜,二人共居一间耳房,银珠住内室,浓墨住外间。这夜只见银珠在自己房里梳洗毕,便要端了水出去倒掉,刚出门便假作不稳将水都泼在了外间的地上,“哎呦”一声道:“真是抱歉,我这脚不当心崴了。”说完就要回房去,浓墨见她情态就知她是故意,往常些许摩擦她都忍了,但是这回银珠实在过分,她道:“银珠姐姐,你这是拿我撒什么气?”
  银珠回过头来,“我不是说了我不慎脚崴了,什么叫拿你撒气?”
  浓墨听她声音甚大,便道:“我不欲跟你争吵,还请银珠姐姐扫了这水去,莫要惊扰了老太爷跟老夫人休息。”
  “呦,你这是跟我摆上脸子了。”银珠颇有些不依不饶,声音倒是低了下来,“是不是听老夫人说要把我嫁出去,便以为往后松鹤堂里就是你独大了。”
  浓墨退后一步,“银珠姐姐这话说得,什么叫我独大?都是做下人的,这院里自然是主子独大。”
  听到这里银珠便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做不成姨娘,将木盆摔在地上,作势要去掐她,浓墨连忙退后一步,“银珠姐姐,我说了不欲同你争吵,要是真惊扰了主子,这罪过还是我二人同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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