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卫是在定宁宫外找到这个人的,一个专司采买的太监,跑到定宁宫去,若非圣上一早下令,整个后宫都有金鳞卫和禁军看管,只怕还真让他溜进去,造出些什么“证据”来。
那郑来跪在地上,身量偏瘦,大概二十五六的年纪,此刻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瞧着根本像个有胆子干坏事的。
乾嘉帝冷声问道:“你既专司宫中采买,为何会到药铺购买慢香萝?朕好像记得,宫里不需要这种东西吧?”
那郑来以前连圣上面都没见过,这会一听帝王开口,登时吓得找不到北了,先砰砰地磕了两个头,然后才哆哆嗦嗦地道:“启禀圣上,小的,小的都是听了公主殿下的话,这才帮着买的。”
“胡说!”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竟是从殿外传进来一个气势十足的声音。
众人一惊,俱是往殿外看去,但见养心殿的大门已被人推开了,两个小太监在门口,想拦又不敢拦,急得满头汗。
外面当先是天风营的少将军燕远,已经推开人一只脚迈进来了,旁边是二皇子林谦,一边做出行礼的姿势,一边高声道“父皇我们也有证据”,后面则隐隐能看见大皇子林谚的身影,虽不曾说什么,但眉头紧锁,显然也是焦急万分。
王德兴瞪圆了眼睛赶过去:“几位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养心殿,圣上正审案子呢!”
林谦也不怕他:“我们有证据呈给父皇,那郑来胡说八道,还不许我们来说出真相吗?”
这二皇子林谦从小到大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王德兴看见他就发愁。
正在他思量该怎么劝这几位祖宗的时候,却听里头乾嘉帝说道:“让他们进来。”
王德兴如蒙大赦,赶紧推开两个小太监请这三位爷进来。
三人进来先朝乾嘉帝行了一礼,而后燕远便瞪着郑来开口道:“圣上,这个郑来都是胡说的,他是栽赃陷害!”
那郑来根本没想到会被人当场驳斥,燕远是上过沙场的武将,他一个采买太监,早被这一通呵斥吓傻了,支支吾吾地说着些颠三倒四的话:“我没有污蔑,我没有污蔑……”
王德兴看着那太监的样子,默默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开口道:“郑来,你可听好,这是审案呢,你的话那就是证词,你若有证据趁早呈上来,若没有证据,要想好了再开口啊。”
郑来看着王德兴,越看越觉得跟见了地狱的判官也没了两样了,他咚一声歪坐在地上,又狼狈地爬起来,接着磕了两个头:“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小的只是个买东西的,是有个宫里的丫头,说是公主身边的人,让小的买这样的东西,小的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他一边说一边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就是那个宫女,她叫,她好像叫,她说她叫青溪。”
“满口胡言!”燕远打断郑来的话,“公主殿下身边的宫人怎么会跟你一个负责采买的人说上话,你倒好好想清楚,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陷害公主!”
王德兴心有余悸地看了燕远一眼,这少将军今日怎么了?怎么好像不管不顾的?他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圣上,不免又有些奇怪,今日圣上竟也没责备燕少将军殿前失仪,难不成这是圣上默许的,要靠这个诈郑来的实话?
屏风另一边的林悠,自打听见了燕远的声音,便不自觉提起了三分精神。
连她自己面对这案子时,都不曾这样紧张过,如今听着燕远不管不顾出言维护,只恐他一时有失惹恼了父皇。
她偷偷朝屏风的那边看,约略瞧见他的影子,一面心里觉得踏实了,一面却又担忧将他也卷进来。
一时间又欣喜又急切,倒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了。
到底是大皇子林谚稳重些,他连忙拉住燕远,朝自己的父亲道:“父皇,儿臣与二皇弟、燕少将军特去查了近来宫中采买的清单,又询问了与这郑来相熟的几位宫人,清单上并无慢香萝,而此人又一直是在采买司,甚少到宫内,他是否真的见到青溪姑娘尚且存疑。儿臣以为,还是当命人将青溪姑娘带来,一问便知。”
严苛也道:“微臣亦查对近来宫中进出物件清单,与大皇子殿下所得结论相同。”
林慎看向王德兴:“那叫青溪的丫鬟可在?”
王德兴忙道:“定宁宫的宫人都看管起来了,那个叫青溪的丫头本在奉贤殿侧殿呢,老奴想着既在养心殿审问,说不得要涉及,方才已命人将公主身边的宫人都带来偏殿候着了。”
乾嘉帝点头道:“把她带来,让这个郑来好好认一认。”
自打被带来养心殿,青溪就一直在为公主担心,得知要带自己到殿前去审问了,她反而没那么忧心了。
见不到公主,也不知公主怎么样了,如今到殿前审问,只要能保护公主无虞,便是罚她她也认了。
青溪就是抱着这种豁出命去的想法进的养心殿,她一脸视死如归,倒把见多识广的王德兴给吓了一跳。
王德兴轻咳了一声,朝着郑来道:“你瞧瞧,这个可是给你传话的宫女?”
青溪听见话愣了一下,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太监打扮的人,眼下这情况是她不曾想到的,这太监又是谁?为什么要带她来认?
郑来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宫女生得秀气,可他却没见过。
“启禀圣上,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不住地摇头,“那个青溪脸要圆些,脸颊上还有一颗痣,小的记得清清楚楚!”
乾嘉帝看了王德兴一眼,王德兴会意,一脚踹在那个郑来身上:“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面前这一位才是定宁宫的青溪姑娘,你见的到底是谁,还不从实招来!”
那郑来被这一下踢愣了,爬起来又是磕头:“小的真的见的是青溪,可不是这个啊,不是这个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那个青溪让小的干的,小的也不知她买这个是要做什么呀。”
便像是给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坚硬石头,郑来这本能般求饶的话一出口,登时,整个养心殿中,可谓千人千面,各有各的表情。
乾嘉帝的目光从欣嫔和媛嫔身上扫过,深了几许。
此时,许之诲仿佛是早准备好了似的,竟从怀里拿出了一幅画像来:“你瞧瞧,你见的那所谓‘青溪姑娘’,可是这个?”
郑来早吓得眼泪鼻涕横流,感觉到有人把他抓起来,抬眼去看那画像,待一看清画像上的人,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不住点头:“是这个,圆脸,脸上有个痣,就是她,就是她!”
许之诲扔下郑来,将画像呈给王德兴,复又朝乾嘉帝道:“圣上,此画像乃是那两名宫女其中一个叫珠翠的,末将审问时发觉她心思甚深,又精于伪装,便命人将她的画像画了下来,如此可见,这个郑来见的应当是珠翠假扮的青溪。”
“那那个珠翠呢?”乾嘉帝一边问,一边看向欣嫔几人。
许之诲回道:“微臣这就命人将她带来。”
这珠翠是欣嫔宫里的人,林悠记得,她前世还曾与这个名叫珠翠的丫鬟有过几面之缘,倒不想这欣嫔够狠,连自己的心腹也不放过。
她默默看向欣嫔,纪欣的脸上并没有多的表情,仍旧如刚来时那般站着,看起来无辜极了。
倒是媛嫔,此刻好像心中难安,一双手铰在一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多时,那名叫珠翠的宫女就被带了上来,她已经受过刑,便是上殿之前多少清理过,可看起来还是有些骇人,她一被带进来,那郑来吓都要吓傻了。
他哆哆嗦嗦指着穿着一身囚服的珠翠道:“是她,就是她,就是她说自己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给了小的一张纸,说只要去药铺中拿着纸问就是了。”
不是她也得是她!郑来急着要把自己撇开,逼迫自己说得信誓旦旦。
珠翠已是气若游丝,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金鳞卫将那名叫珠翠的宫女又押到屏风另一侧,林悠尚且能支撑住,欣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媛嫔,竟一个踉跄,险些撞在屏风上。
乾嘉帝林慎冷眼看着她们的反应,开口问道:“欣嫔,金鳞卫说这珠翠是你镶钰宫的人,你可有异议?”
欣嫔砰地跪在地上:“圣上,臣妾治下不严,未能管教好宫人,使她们受人指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臣妾愿受责罚。”
“受人指使?你跟朕说说,你以为她们是受了谁的指使?”
欣嫔顿了一下,方又道:“臣妾一介妇道人家,自然不会断案,不过也是猜测罢了,既许大人说她们供出了媛嫔,那,那……”
媛嫔眼见提到自己,哪里肯忍,当即提高了声音道:“圣上!臣妾冤枉!这个珠翠,这个珠翠就是给臣妾送信,告知臣妾,公主殿下允诺给臣妾再得一个孩子的机会,就是她,就是她,臣妾不会认错的!”
王德兴看呆了,他在宫里几乎一辈子了,还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这个珠翠,同郑来说她是公主的人,同媛嫔说她是公主的人,可招认时又说她是被媛嫔指使,可她自己又是镶钰宫欣嫔的人,她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那边,二皇子林谦冷笑出声:“看来这位珠翠姑娘还挺厉害的。我这脑子愚钝,都看不懂了,她到底是谁的人啊?”
林谦说着,看向自己的兄长林谚,林谚知道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于是他便将最后一个证据拿了出来。
“启禀父皇,此为二皇弟所养的小狗在欣嫔娘娘的宫殿花园里发现的东西,这纸包本是包裹慢香萝和用以掩人耳目的药材的,因慢香萝用过了,里面只剩些许粉末和药材的残渣。”
那残缺的纸包被一张绢帕包着呈给了乾嘉帝,赵媛以为六宫都被封禁,她藏的东西自会烂在泥里也不被发现,却不想,那二皇子养的狗竟然也能派上用场。
东西是在她的花园里发现的,赵媛深知,若她解释不清楚这个来源,就真要让她来背下整个罪名了。
于是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扑向林悠:“乐阳公主!你明明答应我,此时为何又要陷害我!是你令我藏匿那东西,是你允诺只要我将东西藏好,事成之后,我也能有一个孩子,你为什么这时候又要临阵反戈!”
殿中的宫人俱是大惊,而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影,不知怎么便翻过了当中的屏风,从天而降般瞬间拦在林悠前面。
燕远一掌拍在媛嫔的肩上,将媛嫔推出三四步之远,媛嫔一个宫妃哪里经受得住这个,当即便摔倒在地上。
燕远将林悠完全地护在身后,见着媛嫔一时起不来了,这才转向乾嘉帝,俯身行礼:“末将不忍见公主受伤,一时情急出手,甘愿领罚。”
“燕远……”林悠本是不怕的,严大人、许指挥使、大皇兄、二皇兄,他们呈上的证据越来越多,她知晓前世诸事,自己几乎都能将真相推知出来。
可她万没有想到,便是媛嫔虚张声势的这一下,燕远冒着父皇盛怒的危险,也要替她挡过。
他不是天风营最有谋略的将领吗?怎么这时候跟个愣头青似的呢?那媛嫔不过一个妇人,又能怎么伤她呢?何须他在养心殿做到这般……
乾嘉帝眉头紧紧皱着,好像是刻意忽略了燕远方才一番有些逾矩的举动,偏是看向了媛嫔:“赵媛,铁证如山,你当真没有什么重点要说吗?”
赵媛忍着肩膀的疼痛,骇然抬头看向乾嘉帝,她只觉得那帝王话中有话,却是除了发自内心的森然惧怕,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被燕远的一掌打醒了,已经全完了,显然这里的人都站在乐阳公主那一边,纵她百口也难辩。
她那嚣张气焰忽然就消失殆尽,一双眼睛里尽是弥漫开来的恐惧。
乾嘉帝摇了摇头,看向刑部主事严苛:“证据够多了,严苛,你来说吧,到底是谁买了慢香萝,给三皇子下毒。”
所有的目光在那一时都聚集在了那位年轻的刑部主事身上,林悠却看见欣嫔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嘴角扬起的一抹微笑。
而下一刻,那位刑部主事镇定自若的声音传来:“启禀圣上,微臣以为,以慢香萝为三皇子殿下下毒的人,正是欣嫔娘娘!”
一瞬间,欣嫔猛然抬起头来,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第23章 清白 不若朕给你个尚公主的机会,你看……
欣嫔?
王德兴还当是那年轻的刑部主事一时情急说错了呢,可他抬眼看过去,那位严大人信誓旦旦,哪有一点说错的意思?
他不由得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处处证据不是都指向媛嫔吗,怎么就成了欣嫔呢?
纪欣跪在地上,脸上还是惊骇的神色,可她不过反应了一下,立时便伏地喊起冤来。
“圣上,臣妾冤枉!臣妾不知严大人如何有此论断,可诺儿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怎么会害自己的孩子呢?”
林悠冷眼看着,只觉说出这话的欣嫔分外可笑。
她谋划了这么大一个局,牵扯进这么多人来,处处利用、嫁祸,不知道想没想过,但凡做过的事情,没有不会留下痕迹的。
乾嘉帝没有理会纪欣的哭诉,他继续看向严苛:“接着说。”
严苛便道:“从微臣查到的证据、证词,及今日大皇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呈上的证据,微臣大抵可以推知欣嫔娘娘是如何筹划了这整件事情。”
“欣嫔娘娘命宫女珠翠以乐阳公主殿下的名义联系了负责采买的太监郑来、失去孩子之后寡居深宫的媛嫔娘娘,给二人造成是乐阳公主筹划了整件事的印象。接着,欣嫔娘娘便利用已是‘乐阳公主身边宫女’的珠翠,取得慢香萝,在镌文阁中给三皇子殿下下毒。”
“你这是污蔑!”欣嫔直起身,看向屏风的另一边,“圣上,臣妾可是诺儿的母亲,臣妾因何要加害诺儿呢!”
“这也正是微臣想要询问欣嫔娘娘的。不论是郑来的证词,还是媛嫔娘娘所说,还是珠翠前后不一的说法,唯有欣嫔娘娘筹划,才能将整件事都解释通,但微臣也不解,欣嫔娘娘何以有此谋划。”严苛不紧不慢,竟是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
乾嘉帝看向欣嫔,欣嫔正要解释,却听得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因为还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