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不大,可在这殿中的每个人却是都听得清清楚楚,是乐阳公主,那个一向乖巧听话的小公主,像是突然就长大了一样,低眉看着欣嫔,淡淡吐出这几个字来。
她没有像众人原本以为的那样,在被污蔑的时候手忙脚乱甚至嚎啕大哭,她几乎是沉默地站着,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仿佛看清了一切真相。
她的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柔和,可那其中,却偏偏又夹杂了不能被忽视的坚定力量,因而给了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而是个已经看透世事智者。
“不满足于而今的身份,不满足于得到的关心和宠爱,因为不满足,所以才要铤而走险,哪怕自己的孩子病了,也要以此做契机,多留父皇在镶钰宫片刻。欣嫔娘娘,我说的可对?”
欣嫔转过头去看向林悠,她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憎恨,虽不过明显了一瞬,可燕远还是注意到了。
他默不作声地拦在了欣嫔和林悠之间,刚好挡住欣嫔某一刻怨毒的目光。
严苛听明白了,欣嫔娘娘的这一出大戏,是为了争宠,怪不得会用慢香萝这样一种奇怪的毒。
他转向乾嘉帝,接着道:“启禀圣上,既是如此,微臣便明白了。欣嫔娘娘以慢香萝为三皇子殿下下毒,本意是为借慢香萝造成的风热假象,引得圣上注意。可此事风险巨大,所以欣嫔娘娘才另设计划,假他人之手营造了下毒一案。”
“倘若慢香萝未被发现,那三皇子殿下便是偶感风寒,倘若不巧被发现了,有欣嫔娘娘这一计,只要郑来依照与珠翠的约定,将当初的药方藏入定宁宫,此事便与欣嫔娘娘再无一丝关系。这般一箭双雕,也可称得上周全。”
“欣嫔娘娘借媛嫔娘娘之手处理慢香萝的残渣,又用自己宫中的宫人珠翠营造被买通的假象,如此一来,众人怀疑的只会是媛嫔娘娘和乐阳公主殿下。这也与此前种种一一相合。”
王德兴听得冷汗直冒,严苛说的这些,不就是镌文阁中时,欣嫔引导众人所以为的真相吗?
怪不得那逻辑乍一听完全没问题,原来就是真的,只不过换了个人罢了!
乾嘉帝面容冷肃看着纪欣:“你还有什么可说?”
纪欣跪在地上,身子以微微发抖,唇色也因此前紧紧抿着嘴而多少显得发白。
在看见乾嘉帝看向自己时,她突然发疯了似地,厉声道:“证据!没有证据,严大人就是只凭推断判案的吗?严大人说这一切都是本宫做的,难道就凭一张嘴,就能定罪了吗!”
燕远皱着眉抬手挡了挡,将林悠更周密地护在身后。
另一边的严苛不急不恼,只道:“圣上……”
还不待他把话说出来,乾嘉帝就已抬手打断了他。
原本坐着的帝王此刻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屏风的这一边,正正地对着欣嫔和媛嫔。
赵媛早已目瞪口呆地瘫坐在地上,纪欣却还抱着最后的希望,不屈地看着林慎。
欣嫔娘娘那一双眼睛倒是好看极了,她好像甚会利用自己身上出色的地方,一双眸子含着泪,在乾嘉帝走近时,掩去了全部戾气,唯留下几分倔强和几分委屈。
即便是这个时候,看着那双眸子,乾嘉帝也能想起那个人来。
像,太像了。
他走得更近了些,甚至微微俯身看着欣嫔:“朕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不是如严苛所言?”
纪欣眸中的眼泪盈盈欲出,尽管帝王的威压已令她喘不过气来,可她深谙面前这男人有怎样的弱点。
于是她自以为是地轻轻抽噎了一下,一双深情的眼睛像是要望进他眼底。
“圣上,不是臣妾,不是臣妾……”
啪!
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是一惊。
纪欣的话戛然而止,骇然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她连哭都忘了,方才的几滴眼泪挂在脸颊上,此刻滑稽地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地。
左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正鲜明地告诉她,她失败了,那个男人甚至不惜给了她一巴掌。
他可是乾嘉帝,他敏感多疑又好面子,他怎么会亲自出手打人呢?
纪欣完全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抬手捂着脸,却完全忘记了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王德兴第一个回过神来,他连忙跑过来,焦急地道:“圣上当心龙体!这种事让小的们来就好!”
燕远也在错愕了一瞬之后立马镇定下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半转过身体,看了一眼身后的林悠。
看到她有些惊讶的目光,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紧,竟是下意识般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乾嘉帝林慎甩开王德兴欲要扶他的手,面对着纪欣,却是在对许之诲说话。
“许之诲,你告诉他,今天早晨,她宫里的好宫女,到底招出什么了!”
纪欣这会才如梦方醒,她惊恐地看向屏风另一侧,招,难道除了珠翠,另一个宫女并没有被打死吗?
她塞了不少银两,今日清晨才打听到,因为金鳞卫的刑罚太过残酷,已经有个宫女昏死过去,不能讲话了。
难道,难道……
许之诲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似的,他的言语里没有任何波动,越是这般,越是像一柄锋利的巨剑,最后给了欣嫔致命一击。
“今日清晨,欣嫔娘娘宫中的另一个宫女,已经招认,是珠翠寻她为欣嫔娘娘办事,目的就是将一包她也不知具体是什么的药喂给三皇子殿下。”
纪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已经招了?怎么,怎么会呢?不是说能让人把她打死吗?怎么会呢?
说完了这句,许之诲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补充道:“金鳞卫效忠圣上,若能被钱色所诱,也不会自成一体了。欣嫔娘娘久居后宫,未打听清楚就行事,未免鲁莽了些。”
那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一柄重锤,将已经失去希望的欣嫔彻底捶进深渊之中。
她此刻望向乾嘉帝林慎的目光再也没有所谓“含情脉脉”了,是茫然,是惊恐,是近乎窒息的畏惧。
她以为她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中,却原来,她早已入局了吗?
她就像一只蚂蚱,在一片草丛里自以为是地蹦着,却不知天罗地网已经设好,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地表演罢了。
林慎冷笑了一声:“朕给过你机会了,而你,却从始至终,不曾有一点悔过!”
纪欣说不出话来,她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只会不停地摇头,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汹涌地挤出来,让她一个音都无法发出来。
她一边干呕,一边浑身发抖地膝行向乾嘉帝,可在她的手刚拽住帝王衣袍一角的时候,就立时被王德兴一脚踹了开来。
乾嘉帝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小意温柔的妃子,带着几分厌恶地冷声道:“朕看你需要好好静静心了,帝陵正缺一个抄经的,你自诩善书能画,不如就你去吧。”
“我不,不……”纪欣嘴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来,她瑟缩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
帝陵在城外的山里,比冷宫还偏僻,去了那个地方,除了等死,还有什么盼头?她还有儿子,她的儿子是最受宠爱的小皇子,她怎么能去呢?
而乾嘉帝仿佛一刻也不想看见她了:“欣嫔纪欣,心肠歹毒,暗害皇嗣,着削去封号,降为婕妤,即日往帝陵为先祖抄经祈福,永世不得回京!”
那曾经给她恩宠的帝王,在夺去荣宠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将她发配到帝陵那个地方,为什么不干脆要了她的性命呢!
让她一辈子不得回京,一辈子青灯古佛,跟干脆要她下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王德兴走上前来,招手命两个宫人过来,又皮笑肉不笑地道:“纪婕妤,还等什么呢?赶紧领旨谢恩,启程离开,才是正经啊。能为先祖抄经祈福,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纪婕妤。
纪欣愣了一下,忽然直起身子,像是疯了一样哈哈大笑。
这一次,她看向了林悠,只是有燕远挡着,她不仅不能动那乐阳公主分毫,便连眼神都落不到那位公主身上。
林悠感受到了什么,她轻轻拍拍燕远的肩,站到了他身侧斜后方的位置,看向纪欣。
那一刻,她的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没有等纪欣开口,而是自己道:“纪婕妤,善恶有报,好自为之。”
“带下去!”王德兴抬手,那几名宫人便上前来,架起纪欣的两只胳膊,像是抬犯人一样,在她说出什么之前,快速地将她拖了出去。
纪欣大喊大叫的声音还能从殿外传进来,然而她到底说了什么,早听不清了。
她是被清理出后宫的人,以后也回不来了,那些宫人哪里会像从前一般尊重她?一出了养心殿,没两步便是破布堵了嘴。
她没死,但在巍峨的宫城里,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该说比死了还受折磨。
人被拉出去了,殿中也一下安静了下来,这时乾嘉帝才看向了媛嫔。
赵媛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她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备受宠爱的纪欣今日就像块破布一样被扔了出去,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连呼吸都变得不怎么顺畅了。
乾嘉帝看向她的一瞬,她便如五雷轰顶,突然爬起来开始磕头。
砰砰砰的声音听着心惊,可赵媛却不敢停下:“圣上,不是臣妾做的,不是臣妾做的,不是啊……”
乾嘉帝摇摇头,开口道:“媛嫔私藏慢香萝,虽是为人利用,可到底心术不正,降为赵婕妤吧,明日搬去冷宫,你也该好好静静心了。”
“不要,不要!”
“冷宫”那两个字,让赵媛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疯了般摇头,可王德兴根本不给她继续发疯的机会,两个宫人上前来,像是先前带走纪欣似的,很快便将她拖了出去。
事涉后宫,原本也与前朝审案多有不同,到了这一步,也便算是有了结果,许之诲见状,自然命金鳞卫将郑来和珠翠都带回去,严苛也知他此后只要总结案卷即可,便也跟着离开。
养心殿内,这便只剩下乾嘉帝并两位皇子,以及林悠。
还有一个不是林家人的,便是扔护在林悠身前的燕远。
这一场贼喊捉贼的戏码终于结束,乾嘉帝林慎走回桌案前,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向威严,可林悠站在那里看着,却觉得自己父皇在这个时候,显露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疲态。
原本最喜欢的小儿子的生母竟是那般伪装起来的蛇蝎心肠,到底还是让父皇心里不好受了。
都说帝王无情,可既是人,又怎能没有七情六欲?
两世为人,林悠并不觉得自己的父皇是个重情的人,可在那一刻,她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她的父皇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父皇……”她轻轻开口,不知是因为这一场“闹剧”,还是因为想起了前世胡狄攻入京城的场景。
乾嘉帝林慎收回飘远的思绪,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孩子。
最后视线停在了燕远身上。
“末将方才一时情急,多有逾矩之处,末将甘愿领罚。”燕远赶忙垂首行礼。
林慎看着他这会才后知后觉慌张了的样子,忽然淡淡笑了一下。
悠儿经了这一场风波,只怕被吓得不轻,不妨送她个“礼物”,让她开心些。
于是那位才刚决定人生死的地方,忽地就像个寻常父亲般,对着燕远问道:“殿中有宫人站着,方才你因何那么着急,偏要到乐阳身边呢?”
大皇子林谚惊讶于父亲突然的和煦,二皇子林谦诧异了一下立马就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林悠只觉得心情大起大落,像是卡在了半空中,她不自觉地看向燕远,也不知道到底在期待他回答什么。
燕远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心跳忽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末将,末将……”
那帝王瞧见少年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起了兴致,竟是道:“朕看你那般关心乐阳,不若朕给你个尚公主的机会,你看如何?”
第24章 心之所向 不知道燕少将军有什么重要的……
燕远怎么都想不到,仿佛前一刻还在审案的圣上,此一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尚公主……
他几乎可算是与林悠一道长大,只是从小到大,他心里想的只是要护好她,不能让她受了欺负,却从未曾认真考虑过成婚这种事情。
他一向出入军营,后来到了天风营,除却池印将军,其他人大多都是年近而立方成家立业,他便觉得大婚这种事情离他更是遥远。
前几日商沐风向他提及时,他其实也曾想过,但除了跪在祠堂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要到代州查清当年的真相外,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自己对于悠儿,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
那样的情感是喜欢吗?便可算作喜欢了吗?
他想认真待她,不想辜负她,所以慎之又慎地思虑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有点变化的情愫,然而乾嘉帝的这个问题还是太突然了,他根本没想明白。
祖母曾说越是珍视的东西、越是珍视的事情,越是要谨慎地决定、小心地处理,与悠儿有关的事,自然是他生命力极其重要的事,这么重要的事,便可这么轻易地决定吗?
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林悠轻轻上前一步,缓缓道:“父皇,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在此,会否有些不妥……”
她低眉敛目,将小姑娘那几分娇羞展现淋漓尽致,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给燕远寻个台阶罢了。
她如何不知道燕远呢?沙场上他是最厉害的,可到了朝堂上,偏偏又是那个最不会转弯的。
燕远听见了她的声音,突然心里就是一紧,他转过头去,下意识地就想解释,可又想起这还在养心殿里,总不好在她父皇面前为她惹麻烦。
他于是又急又无从开口,垂在身侧的手攥住又松开,竟然难得地显出几分不该属于一个武将的窘迫来。
乾嘉帝身为帝王,又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几个孩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