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梅无语之极,“这世道,竟然有人自己找骂,上赶着当狗的,真是平生之罕见。”
杨妧“噗嗤”乐了,又不敢笑得太过张狂,掏帕子替杨婵擦擦汗,指着她手中一只胖兔子假面问道:“表哥给你买的,谢过表哥没有?”
杨婵重重点点头。
楚昕目光亮如星子,笑着说:“我还买了些别的,让含光送回车里了……你喝得是什么茶,这里没有伙计吗?”
“没有,就夫妻两人。”杨妧用自己的碗里的水给杨婵喝了,起身往后厨要了两只碗回来,倒了大半碗,“这是苦艾茶,表哥怕喝不惯。”
这两只碗跟之前的碗又不同。
先前的是白底绘红花的,这两只是白底绘竹叶的,很明显不是一套。
楚昕没犹豫,一口喝完了,“还行,有点甜味。”
将另一碗推到顾常宝面前,“苦艾茶,降降火气。”
顾常宝喝半碗,“哼”一声,“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我是做大事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
余新梅翻个白眼想怼回去,看见陈赵氏端着托盘过来,便没作声。
头一趟上的是四道素菜,和一笸箩叉子火烧;再一趟是四碟肉,羊耳朵、羊脸肉、羊口条、羊蹄筋和两碗蘸水;第三趟送了盆羊汤和一摞粗瓷碗。
汤水略有些清,底下卧着红色的枸杞,上面青翠的香菜浮在油花中,看着倒是喜人。
陈赵氏道:“今儿羊头小,怕不够吃,额外加了盘蹄筋,羊汤是送姑娘的,夏天热不易过浓,里面兑了滚水。”
顾常宝当先夹一筷子羊脸肉,蘸着调料,细细品了,赞道:“好吃,”又夹一筷子羊耳朵,“咯嘣咯嘣”嚼了,又赞,“好吃”,再夹一筷子羊口条,没等开口,余新梅替他说了,“好吃……除了好吃,你能不能再说个别的词儿?”
“你!”顾常宝塞着满嘴口条,说不出话,只恨恨地瞪着她。
余新舲忙着打圆场,“确实不错,阿梅你也吃,羊脸肉不柴不腻恰到好处,羊蹄筋极为劲道。”
顾常宝终于咽下去嘴里的肉,“呜呜”两声,“这点肉连塞牙缝都不够,再要两盘,谁挑了这么个地方,味道真是不错。”
杨妧没言语,一手拿只火烧,另一手拿筷子夹豌豆苗。
豆苗用的是上面的嫩芽,看着清润却不见油,吃到嘴里香醇脆嫩。
另外的三合油拍黄瓜也是清爽可口,虾油豆腐鲜美滑嫩。
一切都是过去的味道。
楚昕默默地看她,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她为了何文隽穿素衣、吃素食,跪在地上哀哀地泣。
假如有一天,他战死疆场,她会不会也为他流一滴泪?
几人正吃得热闹,听到外面叽叽喳喳女子的声音,“是不是这里?”
另有个女子道:“不会吧,这么小的店面,楚世子能到这里来?”
“我亲眼看到他拐到麻花胡同的,咱们来回走两趟了,就这一间饭馆。”
“进去看看不就是了?”
声音响亮,毫无忌惮的,清清楚楚地落入屋里人的耳朵里。
杨妧听出来,正是静雅的声音。
只见青布帘子被撩开,冲进五六个女子。
个个衣着华丽满头珠翠,亮得能闪瞎人的眼。
中间那位穿杏子红杭绸褙子的正是静雅。
让人惊讶的是,最后边穿着缥色袄子,戴一副珠钗的不是别人,却是多日未见的张珮。
京都的习俗,上元节的灯会和中元节的庙会,是唯二两个不用拘礼的日子。
年轻小娘子和小郎君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一起、坐在一起,若是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妻甚至可以手拉着手肩并着肩逛庙会。
静雅和张珮会趁这个机会来寻楚昕再正常不过,问题是两人竟然一同来了。
杨妧跟余新梅对视两眼,不约而同地弯了唇。
这下可有热闹瞧了。
楚昕抬眸,看到杨妧腮旁别有意味的笑容,眸光闪了闪,“想看我的笑话,哼……”
第63章 意外
杨妧拉着杨婵站起身, 先行了礼,“见过县主。”
静雅对她们姐妹两人的识趣非常满意,她喜欢这种被人逢迎的感觉, 轻轻“嗯”一声,走近两步,一张脸笑成了喇叭花, 惊喜地说:“好巧, 楚世子也在这里?”
张珮也挤过来,盈盈笑着行礼,“表哥!”
两帮人寒暄着互相见礼,唯独楚昕安坐不动,一手捏只叉子火烧, 另一手拿着筷子, 先夹块羊脸肉,再夹几条豌豆苗, 塞进火烧里, 从容不迫地吃着。
明亮的阳光照进来, 他头上紫金冠熠熠发着光辉, 衬得他的面容更加清晰, 一双眼眸仿若千年寒玉, 冷却亮, 仿若仲夏夜漫天的星子。
张珮看得移不开视线。
从花会到现在, 她足有四个月没见到楚昕了,却时时关注着他的消息。
开头一个月先是打了长兴侯, 国公府备了极厚的礼去道歉;接着跟顾常宝打架,可谁知没几天,楚昕竟然跟顾常宝接了修缮米仓的差事。
差事据说做得极漂亮, 也赚了不少银钱。
前阵子又听说皇上把四个仓场的新米交给他处置。
父亲拨拉着算盘珠子细细算了小半个时辰,说楚昕这次差事至少能有一两万银子的进项。
张珮原本被铃铛打击得有些沉寂的心,重又沸腾起来。
她迷恋楚昕这张脸,和浑身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头儿,现在又能当差赚银子,那就更好了。
可国公府现在不许张家人进,不管是父亲还是兄长,几次上门求见都遭到拒绝。
张珮便把主意打到静雅县主身上,只要跟着静雅,肯定能见到楚昕,
看看吧,果然就碰上了。
张珮激动得心“怦怦”跳,脑子却还清明。
静雅是皇室中人,一向骄纵跋扈不给人留脸面,无论如何不能开罪她,更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对楚昕的心思。
最好能想个法子挑动静雅发火,让表哥看清静雅的为人,再趁机展露出自己的聪明大度,把之前因铃铛而造成的坏影响消除掉。
对于他明显的无视,静雅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更加喜欢。
她四下看看,一张方桌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楚昕左边是杨婵,右边挨着顾常宝,没有她能塞进去的地儿,便在旁边一桌坐下了,扬着声道:“小二,上茶。”
人虽然坐下,视线却牢牢地黏在楚昕身上。
目光太过炽热,而且肆无忌惮,仿佛猎豹看着即将到嘴的食物,有种势在必得的张狂。
让人厌恶!
杨妧轻轻皱下眉头,突然想起来了。
难怪前世她没见过静雅,是因为她怀宁姐儿那年,菊花会上发生了一件事,静雅被关在静业寺清修。
彼时静雅已经成了亲,仪宾是从早已没落的卫国公家中挑选的子侄,据说相貌阴柔俊美。
菊花会上,静雅瞧中了新科进士陆凡枝,命人将他掳到马车上意图不轨,陆凡枝执意不从,自马车上跌落,摔断了左腿。
后来查明静雅并非第一次这般做,只不过前几次强掳的是面容周正的市井小民,而这次大了胆子,竟然对进士动手。
而事情的起因是仪宾在性事上不太能够。
元煦帝盛怒,不但申饬了安郡王夫妻,连主办菊花会的楚贵妃也跟着吃了挂落。
陆凡枝跛了腿,自知升迁无望,加之在京都无法立足,庶吉士没读完便自请去了贵州铜仁县任县丞。
因为涉及到皇室隐秘,且关系到卫国公府的面子,这件事被压下了不许再提。
这事还是何文秀偷偷告诉她的,两人相对嗟叹许久,为陆凡枝感到惋惜。
十年寒窗,本该有更广阔的作为,却不得不远走贵州。
其实万晋朝妇人改嫁并非没有,静雅完全可以奏请皇上和离,另嫁他人,非要行出这种害人害己之事。
杨妧能够知道这些,秦老夫人自然也会知道,十有八九不会让静雅进门。
就只怕安郡王妃求到元煦帝头上。
得想办法把静雅跋扈的名声传扬出去才好,让安郡王妃开不了口。
至于张珮,秦老夫人怕是已经看透了她。
这两人一个跋扈,一个恶毒,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杨妧大松一口气,只是看着静雅和张珮赤裸裸的目光更觉厌恶。
陈赵氏匆匆端着托盘过来,将茶壶和一摞茶碗摆在方桌上,倒出一碗茶。
张珮皱眉止住她,“你看壶嘴都掉了瓷,就拿这种茶壶伺候县主?还有这红边碗,俗气至极。喝茶最好要用青花瓷或者甜白瓷,你懂不懂?”
听到“县主”两字,陈赵氏顿时懵了,她只知道这群人衣着不凡肯定都是富贵出身,却没想到竟然会是皇室中人,
她双手抓着围裙,唯唯诺诺地点头,“懂,懂。”
“那你还不赶紧换一套?”
陈赵氏连忙往后厨走,走两步,反应过来,小声道:“店里就只有这样的茶碗。”
清远侯府林二娘也是个清雅人,指着墙上已经泛黄的胖娃娃抱着大锦鲤的年画道:“那就把这个换了,还有那副老寿星也俗气得不行,腾出地方挂副文湖州的《墨竹图》或者薛嗣通的《戏鹤图》都使得。”
沐恩伯府的五娘子高秀英也不甘示弱,伸出兰花指厌恶地指着方桌上的裂缝,“都烂了的桌子哪能上得了台面,还不赶紧扔了?”
一个个到处挑拣毛病。
杨妧与余新梅面面相觑,俱都瞪大了双眼。
这群人当真是“何不食肉糜”的主儿,陈赵氏若能有副文湖州的画,还用得着在麻花胡同开铺子?
买几百亩良田收租多好。
静雅起先还笑着,越听越恼,怒气慢慢笼上来。
张珮觑着她的脸色再点一把火,“就是呀,我们县主这么金娇玉贵的人,宫里御膳都吃过无数次,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静雅抓起面前茶碗,朝着张珮泼过去,“楚世子都没嫌弃,你们吵吵什么,想吃就留下,不想吃赶紧走。”又对双手无措的陈赵氏道:“照着那桌的菜,给我上一模一样的。”
张珮愣在当地。
怎么回事?
静雅不是应该朝陈赵氏发脾气吗?
静雅向来以皇家身份为傲,自视甚高,吃得用得都讲究清雅尊贵。所以她才不遗余力地指摘这里挑剔那里,好让静雅以为被怠慢,挑起她的怒气。
最好静雅把茶壶茶碗都砸了,再把陈赵氏打一顿,正逢庙会,消息肯定很快传扬开。
欺压百姓这个罪名,静雅算是甩不掉了。
可现在,事情的发展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怎么能朝自己泼茶呢?
张珮顶着满脸水珠,脑子转得飞快。
既然自己被落了面子,索性豁出去,把静雅也拉下来。
张珮用力掐一下掌心,红了眼圈,委屈地说:“县主误会我了,我不是嫌弃这里脏乱,只是替县主委屈。我说错了话,请县主责罚!”
敛起裙角跪在地上,泪水簌簌而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林二娘抖着手替张珮不平,这馆子就是又脏又破,她们也是好心才告诉掌柜如何布置得清雅有品味。
静雅县主却朝张珮发火。
大家说的没错,静雅的性情果真是太霸道了。
杨妧很快领会到张珮的意图,感慨不已,二姑娘这脑瓜子真是好用,眼泪来得也快。
楚昕若能出声安慰几句,效果会更好。
不由朝楚昕望去。
楚昕迎上她的目光,先是不解,随即了然,狠狠瞪她两眼,“啪”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扭过头去。
这一下声音极其响亮,吸引得大家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
杨妧趁机欠了欠身,开口求肯,“县主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楚世子的脸面上,且饶过二姑娘这回。毕竟是嫡亲的表妹,自小一起长大。二姑娘挨了罚,世子爷脸上也过不去。”
这话提醒了静雅。
张珮的父亲是楚昕的舅舅,当真亲得不能再亲。
张珮每年都要到镇国公府住一阵子,好像对楚昕颇有情意。
楚昕还送过她满满一匣子铃铛。
虽然据说都是牲口戴过的,可楚昕肯费这个心思,骡马戴过的也不错呀。
他拍桌子摔筷子,定然也是替张珮不平吧?
静雅既气且妒。
她根本没说惩罚张珮,她自己主动跪下,不就想在楚昕面前装可怜吗?
既然爱跪那就跪着。
她倒想看看,楚昕会不会怜香惜玉把她搀扶起来。
侧过头给自己倒碗茶,喝一口,被艾茶的涩苦冲着,差点吐出来,强忍着咽了下去,再不肯喝第二口。
陈赵氏按照杨妧那桌一样的菜式送上来,局促地说:“火烧原是早上就豆腐脑吃的,现下已经卖完了。”
静雅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行了,退下吧。”
探头逐样看了看面前的四碟肉、四碟菜,在心里是拒绝的,可又想做出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给张珮看,便伸筷子夹了块羊脸肉,试探着咬了口,嚼一嚼极快地咽了下去,紧接着夹第二筷子,一边夹一边招呼,“羊肉软而不腻,美味极了,快来吃。”
林二娘和高五娘垂眸看眼地上的张珮,开口道:“县主饶过二娘子吧,都跪了这么些时候。”
静雅“哈”一声,“我可曾开口罚她,不是她自己想跪吗?你们不吃拉倒,这几道菜做得着实不错。”
“咯吱咯吱”咬着羊耳朵,再就一口虾油豆腐,觉得舒坦极了。
林二娘两人再不好劝,只得傻站着。
一时陷入僵持中。
杨妧暗自替张珮遗憾,就这么傻跪着,刚才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