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她的嫁妆银子, 无论怎么分配, 别人都没法指摘。
关氏要跟杨妧商议的是,以后他们是在济南府赁一处小院子住还是回老家过活?
老家有祖宅和田地, 吃住花费少,可以把银子省下来留着三个孩子嫁娶所用。
在济南府是因为习惯了,不愿意挪动地方。
这两个选择都不好。
老家穷乡僻壤, 民风固然淳朴,但也有自私自利的刁民。他们一家四口不是妇孺就是病幼,杨溥又隔得远,被人欺负了找谁说理去?
而济南府没有谋生的路子,总不能攥着八百两银子坐吃山空。
杨妧把信放下,接着看杨溥的信。
杨溥没提分家鸡毛蒜皮的事儿,笔墨着重在杨怀宣身上,说他小小年纪能从曹县走到济南府,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倔强,在家养病期间,知恩懂礼颇有分寸。
又见他目光清正,觉得是可造之材,这才起意收养。
杨怀宣在曹县已经开过蒙,以后读书的花费,杨溥愿意一力承担。
信末又提一句,关氏属意回老家居住,他认为不可取,希望杨妧劝关氏留在济南,他可以嘱托旧交照拂一二。
却不提让关氏一道进京。
想必是秦氏不愿,赵氏自然就更不乐意了。
可杨怀宣心性好,这就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杨妧不想苛责大伯父,又拿起何文秀的信。
果然,信上说何文隽上个月过世了,因为家中办丧事太过忙乱,到现在才有精力给她写信。
又写何夫人中年丧子,悲痛难抑以至于神思恍惚,家里把跟何文隽有关的东西全锁起来了,清娘和青剑也不让随意走动。
告诉杨妧不必回信,怕何夫人看到伤情。
杨妧放下信,无谓地撇了撇嘴。
她才不相信何夫人会“悲痛难抑”,她进出静深院三年,从没见过何夫人探望何文隽一次。
而清娘原本就不在内宅走动,又怎会碍着何夫人?
何文秀是在告诉她,让她不要打扰何家,所谓的“义女”到此为止,慢慢凉了就好。
杨妧本也没打算攀附何家,断不断亲无关紧要。
只是觉得遗憾,前世何文秀帮她那么多,她还不曾回报她……
因为被静雅和张珮的事情闹得,楚贵妃费心又费神,今年菊花会的请帖便发得晚,直到八月六号才发下来。
张家、林家和高家都没拿到请帖。
镇国公府却意外地收到了两张,是楚贵妃特地指派方姑姑送来的,说让家里几个女孩子去玩玩。
秦老夫人大手一挥,吩咐给姑娘们添置衣裳。
正好衣锦坊关张转让,铺子里余下一百多匹布,张夫人舍不得赔本卖,全都让拉了回来。其中不少颜色鲜亮的杭绸、府绸和各式缎面。
秦老夫人给杨妧她们每人送了八匹。
张夫人心疼得几乎要滴血,却只能忍着,既然没法往娘家送,而绸布放久了颜色发黄,花色也不时兴了,真不如现在裁成衣裳穿。
比张夫人更煎熬的是张大太太。
今年张珺满十三,按例是能拿到请帖的,即便不能,张瑶也会带着张珺进去。
可是因为张珮闹这一出,请帖是不用指望了。
而张瑶的日子也非常不好过。
静雅县主是小姑子,张珮是娘家堂妹,她被婆婆骂了个狗血喷头,不得已跑回娘家,可张二太太紧跟着过来又指桑骂槐地说她不照顾堂妹。
张大太太看不过眼,冷着脸道:“你有这个能耐朝阿瑶撒气,怎么不好好管教一下阿珮?上次阿珮在国公府作妖,连累得我们也不能上楚家的门,这次阿珮又招惹县主,我们阿珺跟着吃多少挂落?”
张二太太可不是善茬,双手往腰间一叉,“阿珮年纪小,确实调皮了些,可亲家老夫人生气都是因为你们。内官监送的古籍是大哥亲手接的,昭哥儿童生试考三次不过,是你求着小姑要往宣府送……怎么怪到我头上了?阿珺嫁不出去更怪不到我,她长得十足像了你,谁愿意娶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儿媳妇,看起来一副短命相?”
张大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本是枯黄的脸色愈加难看,手指颤巍巍地点着张二太太,“有你这么咒自己侄女的?阿珺刚十三,还没开始说亲,哪里就嫁不出去了?倒是阿珮一肚子坏水,更是得预防着点儿。”
两人妯娌二十多年,对彼此家里的事情门儿清,吵了一个时辰架,把对方家里的腌臜事扒了个底儿掉,包括长房张继文公器私用收受贿赂,二房张承文豢养外室,生了个私生儿子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
张二太太惊呆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家相公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子,当下顾不得吵架,带上身边的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地冲到国子监将张承文揍了一顿,问出来外室的地址之后,又冲到外室家中。
外室母子俩过得可比张二太太舒坦多了,独门独户的两进小院子,炕上铺着绫罗被,桌上摆着青花瓷,玛瑙碟子里盛着还没上市的秋梨,六七个丫鬟在旁边伺候着。
张二太太气盛,外室也不是善茬,两帮人撕扯在一起,让左邻右舍看了好一场大戏。
短短七八天,大戏就落了幕,张承文因为私德有亏,被国子监开除教职,外室则被接入家中纳为姨娘,私生子入了族谱,堂堂正正地成了张家人。
张二太太看着私生子,恨不能一刀把他砍了,可私生子已经年又十二,身量比张珮高,心眼也比张珮多,张二太太根本奈何不了他。
听到娘家这些事,张夫人大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整天接济娘家,张二太太还是哭穷,合着那些银钱都用来养外室了。
想想自己送回去的三万两,张夫人羞愧得没脸见人,假借秋燥躲在正房院好几天,总算缓过劲来。
相较而言,赵氏却兴头极了。
这次分家终于甩掉了三房这块牛皮糖,还额外分得秦氏的一千两银子。
更令人激动得是,她跟杨姮还可以参加菊花会。
据说元煦帝也要去。
那就是说,她很可能目睹圣颜,这可真是天大的荣耀。
赵氏来回走路都带着风,亲自带了两块上好的缎面去真彩阁做衣裳。
范二奶奶指着旁边一摞布料,无奈地说:“原本太太的活儿,我无论如何都要接,但实在赶不出来,绣娘们已经忙了大半个月,菊花会之前还有二十多件……那边一摞是月初送来的,都还没开始做呢。如果接,恐怕要九月底才能交活儿。”
九月底,黄花菜都凉了。
赵氏悻悻然地回府请针线房的人做。
好在楚映和杨妧都有现成的新衣裳,不必赶着做,针线房痛快地接下了赵氏和杨姮的布料。
接连落了两场雨,天一下子凉起来了,清晨跟晚上都要披着披风才成。石榴树结了拳头大小的果子,红灯笼般挂在枝头。
春笑打下来两个尝了尝,又酸又涩,根本无法入口。
门前那片黄栌树枝叶开始泛黄,远远望过去,金灿灿一片,煞是好看。
自打上次跟楚昕在竹林里谈过话,杨妧为了避开他,早晚都是从小花园里穿,有时候甚至借口散步,特意绕个大圈子。
若是在瑞萱堂遇见,杨妧便敷衍地行礼问候一声,多余的话半句都不说。
楚昕许是忙,每次都待不久,匆匆给秦老夫人请个安就离开。
倒是相安无事。
中秋节过去没几天,就到了月底。
这天杨妧牵着杨婵刚走出霜醉居不远,听到有人唤她,“四姑娘,有件事想跟你商议。”
杨妧侧头,见是楚昕站在黄栌树下。
傍晚时分已经薄有凉意,他却只穿了件鸦青色道袍,身形修长而挺拔,发梢垂在肩头,被风吹动着四散飞扬。
跟以前一样,俊美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骄矜不羁。
杨妧不太想过去,可身边站着青菱、春笑和绿荷,不远处还有个蕙兰。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杨妧不可能给楚昕没脸,遂挂出亲切的笑,“表哥有事请讲。”
楚昕挑眉,“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杨妧提起裙角慢慢走过去。
旁边这么多下人,她不信楚昕还敢动手拉扯她……
第66章 怪异
楚昕笑容暄和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略侧了侧身体挡住秋风,“你把披风拢一拢,这会儿起风了。”
“还好, 不冷,”杨妧注意到他站在上风口,心头浮起一股暖意, 温声问道:“什么事儿?”
楚昕眸底闪着光亮, “我们把茂昌行砸了。”
杨妧低呼一声,“几时砸的?”
“差不多未初时分,吃完午饭,顾老三说去灯草胡同听曲儿……千家班在那里搭着草台子,不唱戏的时候可以点曲儿听, 就只听曲儿, 没别的。”楚昕解释一句接着道:“经过茂昌行,正看到有个老汉去兑米, 说家里婆子快不行了, 临去前给她吃顿新粮。说好的是一斗半陈米换一斗新米, 老汉扛着半袋子陈米, 只换回一小布袋新米。老汉不愿意, 说不换了, 还是将就着陈米, 给老婆子多买几两肉吃, 可再往回换,半袋米少了足有三成。”
“然后呢?”杨妧听得津津有味, 白净的脸庞被夕阳映着,纤细的绒毛好似染了层金色的光辉。
楚昕声音放得温柔,“周延江先动的手, 把店门口盛米的斗踢翻了,店里伙计冲出来喊打喊杀,我们当然不能看着周延江吃亏。”
杨妧嗔一声,“怎么把他叫上了,他还是个孩子。”
“不是故意的,只是赶巧,”楚昕继续道:“当时郑御史一家正约了人在对面酒楼相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对不对?”
杨妧想起楚昕也曾经相看过郑御史的嫡次女,郑二娘子,说她太漂亮像狐狸精变的,怕半夜三更现原形把他吃了。
不由抿嘴一笑。
浅浅的笑容仿若春日枝头才始绽开的野山樱,明媚又带着些缱绻。
楚昕心头一荡,只觉得呼吸也急促了些,双手无处安放一般,他吸口气,抬手扯下两片黄栌叶子,忽然反应过来,漂亮的眸子染上一层薄怒,“你笑什么?”
“没什么,”杨妧忙收住笑容,“郑御史看到你们打斗了吗?”
“不可能看不到,米粮洒得满街都是,旁边百姓纷纷拿着簸箕往袋子里撮,动静极大。即便他看不到,茂昌行掌柜也不会白吃这个亏。说不准,正忙着找人写弹劾折子呢。”
这倒也是。
杨妧点头表示同意。
楚昕怨气散了些,“还有件事,我爹今儿回京了。”
“真的?”杨妧低呼一声,这么大的事情,她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城门刚开进得城,连衣裳没换就进宫了,中午皇上留饭,不知道眼下回来没有……要是我爹对我动家法,你得替我求情。”楚昕把手里树叶递给她。
他手指白皙修长,虽是常年习武,骨节却不显,只虎口处布着薄茧。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如同玉雕一般。
杨妧低低应道:“好。”接过树叶问:“你爹对你动过家法吗?”
“嗯,每次回来都请家法,但是祖母拦着不让,就改成打棍子,我爹打人最疼而且丝毫不通融。”
话语里有着明显的不满,想必是挨揍不行。
杨妧抿抿唇,再问:“那他打过阿映吗?”
“没有,阿映是女孩子,哪能动手打?”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不能动手打。
这样温柔的一个少年啊!
杨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半蹲在地上,专注地跟宁姐儿谈话的情形。心中不由涌起浓重的怜惜,重复道:“我不会让国公爷打你的。”
“嗯!”楚昕应着,目光清亮如天边星子,熠熠生辉,“走吧,祖母怕是等着了。”
一行人匆匆往瑞萱堂走。
瑞萱堂门口,有人伫立树下,静默地看着西边。
夕阳如血,将天际晕染得五彩斑斓。霞光里,楚昕穿鸦青色道袍,神采风扬,正侧头看着身旁的女孩。
女孩身量不高,披件大红缎面披风,肤色很白净,像是会发光一样。
不知道说起什么高兴的事儿,女孩弯唇微笑,露出腮边一对梨涡,灵动之极。
楚昕也笑,眉目间柔情满溢。
楚钊呆了呆。
转眼又是两年没见,在他的印象里,楚昕仍是那个调皮捣蛋,犯了错只会梗着脖子死犟的臭小子。
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温柔地对待别人。
不知不觉中,儿子已经长大了。
进宫时,皇上也夸赞楚昕懂事不少,知道讨差事做。
楚钊脸上浮起与有荣焉的骄傲,有意再等了会儿。
楚昕见到他,惊喜地唤一声,“爹”,急步上前,不顾地上尘土,跪下拜了三拜,“孩儿见过父亲。”
“快起来,”楚钊伸手拉起他,顺势揽过他肩头拍两下,“长高了,也壮实了。”
楚昕挺直腰杆,指着杨妧介绍道:“济南府过来的,杨家四姑娘和六姑娘。”
杨妧拉着杨婵一同行礼,“见过表叔。”
离得近了,楚钊看清她的模样。
不是那种特别艳丽的漂亮,却顺眼,让人看了很舒服,尤其那双眼眸潭水般沉静透亮。
是个很沉得住气的女孩子。
楚钊笑应一声,“快进屋吧,”当先跨过门槛。
身形晃动,杨妧闻到皂角的香味,又见楚钊衣衫整洁,料定他已经梳洗过,不由抿唇微笑。
楚昕瞧在眼里,低声问:“你笑什么?”
“不告诉你,”杨妧顿一顿,“你长得更像你娘。”
眉眼随张夫人,但体型像镇国公,肩宽腰细非常挺拔。而楚钊年近不惑,正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纪,身形格外魁梧。
楚昕得意道:“我随我爹和我娘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