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就不是对她无意,他会害羞,也会进退失当,飞醋喝得比谁都厉害,偏偏不论她怎么上赶着讨好,一再表明心迹,他都固执地躲着,半分也不肯松口。
她的苏大人,今生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但低落不过一瞬,她又重新笑起来,果然松开了他,只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紫金的小手炉,塞到他手中。
“这个暖和。”她道,“我刚算好时辰捂着的,这会儿正好不烫,刚刚好。”
苏锦推阻了几下,拗不过她,终究还是接了过来,抱在手上。
果然如她所说,炉内炭火烧得正合适,一点不烫,只暖意袭人,像是要沿着四肢百骸,一路暖进心底里去。
他垂眸看着,出神了片刻,轻声道:“陛下何须这样费心。”
“哪里费心了?”楚滢笑得大大咧咧,“这不是正好捂到这会儿,赶巧了吗。”
他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却道:“其实今日祭天,臣本是不该与陛下同乘的。”
“我们平时出宫,不也坐一辆车吗?”
“今日规矩森严,如何能一样?”
楚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是不是那群爱嚼舌根子的大臣又说你了?”
苏锦只淡淡地笑:“没有的事。”
她却只是不信。
她知道,苏锦身为男子,年纪既轻,又任帝师,朝中女官多不服他,难听话一茬接着一茬,前世她们先说他不检点,与皇帝过从甚密,不是良家男子的模样,后来她果真大大方方地宣布他是她的人,她们又掉转矛头,说他狐媚无德,恐怕要蛊惑陛下。
她们就是那样,归根结底,只是见不得一个男子事事都比她们强。
“我才不管。”她小声道,“我就喜欢你,就要你在身边。她们若是有意见,尽管到我面前来说。”
苏锦忍不住一笑,只觉得她颇有些土匪小霸王的气势。
然而话音刚落,只感到车厢猛地向前一蹿,外面忽地就乱了起来。
楚滢心里一紧,顾不上别的,先拦腰抱住苏锦,防他摔着,同时就暗地里骂自己乌鸦嘴。
想什么来什么,这可不就出事了嘛。
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她已经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和刀剑铮铮之声,外面一片呼喊惊叫,车颠得极厉害,但还未见有碍,大约是外面的侍卫还能抵挡一阵。
苏锦用力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试图反身挡在她身前,“陛下小心!”
她拼命抱住他不让动,沉着嗓音道:“你做什么?”
“有臣在,陛下不会有事。”
她抱着这挣扎不已的人,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疼。
朝堂上,事事都是他操劳,前世她懵懂软弱,自不必说,今生她为防让人看出端倪,也多装作无知稚嫩,因而桩桩件件,仍旧是他劳心劳力,仍旧是他护着她。
要是眼下遇刺,还要他护着,她还成什么了?
“别动。”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让你护着我像什么话?”
他却格外执拗,“身为臣子,理当护驾,这是两码事。”
正争执不休,只听外面打斗声愈演愈烈,想是情势不妙,驾车的宫女急声喊道:“陛下,坐稳了!”
话音未落,马车已像离弦的箭一样窜出去。
颠簸之间,窗帘扬起了一瞬,只见外面一行陌生人,作农户打扮,皆是精干的粗布衣裳,却用布巾蒙面,显见得是早已隐蔽在道旁,待车队经过时发动伏击的。
她们身手颇为厉害,与大内侍卫缠斗,竟一时胶着,只见刀光剑影,极为激烈。
楚滢紧紧抱着苏锦,后背也是阵阵冷汗。
她前世并没有经历过这个。
前世直到最后,恭王才一举发动政变,领兵叛乱,在此之前,哪怕朝堂上暗流涌动,她这个小皇帝当得却并不危险,年年祭天祭祖,更有许多私自出宫的时日,从未遭遇过刺客。
今生,为什么却会这样?
一瞬间,她脑海中竟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要护住苏锦。能一起脱险自然是最好,如果两人不能都活下来,那便让她去死。
她不能眼睁睁地再失去苏锦一次。
外面又是一阵箭雨,这一次,似是侍卫格挡不及,她听见几声沉闷声响,想必是有几箭已经扎在了车厢上。
忽听前面驾车的宫女一声大喊,随即就是扑通跌落声,像是坠了个沙袋似的,紧接着,马车再无人掌控,受惊的马不辨方向,只顾在一片混乱中逃命,疯了一般横冲直撞,颠得人难以坐稳。
“不好,脱缰了。”
楚滢正想掀起窗帘察看外面情况,忽地只听箭矢声又来,立刻一个飞身,将苏锦扑倒在身下。身子紧密相贴,她的唇距离他的也只有一寸。
“苏大人,别动。”她道。
下一刻,苏锦却猛然发力,翻身而上,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几乎是同时,他立刻闷哼一声,忍不住皱紧了眉。
她一探头,就看见了他背上长长的一支羽箭。
“苏锦!”
第18章 发怒 要朕跪着求你吗?
苏锦脸色雪白,额上渗着豆大的汗珠,一时疼得脱力,却仍强撑着覆在她身上,断续道:“陛下,别动……臣要护不住您了……”
楚滢倒是当真不用他提醒,也不敢乱动。
眼看着他背上插着这样长一支箭,她是连碰他一下都不敢。
她只觉头脑“嗡”地一声,立刻就炸开了,积攒了两辈子的恐慌,全都从心底浮上来,几乎冲垮她的理智。
“苏锦,苏锦……”她手足无措地喊着他,声音发抖得都失了音调。
她就看见苏锦吃力地对她一笑,想要抬起手来,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连身子都撑不起来,只是固执地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躯遮挡着她。
“陛下,别哭。”
“……”
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吓哭了,正慌张间,却只听前方拉车的马接二连三地嘶鸣,马蹄声一片纷乱,还没有反应过来,骤然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抛起来翻滚,不辨方向。
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苏锦”,将他紧紧揽在身前,就落入头晕目眩之中。
……
不知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更不知两人一起翻滚了几圈,磕碰了多少次,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眩晕欲呕,但万幸还在车厢里,应该也没摔断哪里。
“苏大人,你怎么样?”她急着去看怀里的人。
苏锦紧皱着眉头,几乎晕厥过去,应当是一番碰撞之间,箭头又深入了几分,衣衫上一片鲜血。
但也有好处,箭杆在翻滚中折断了,只余着一小截,总是没有先前那样长一支看起来让人害怕,行动起来也方便些。
她半扶半扛着他,从倾斜的车厢里爬出去,只见面前是一片沙土坡,应当是方才驾车的宫女中箭坠落,马车失了控,这才滚了下来。
幸好,京郊这一带地势平缓,没有悬崖,这一片土坡既不算高,也不算陡,不然现在还有没有命就得两说了。
旁边地上躺着一匹马,大约是腿摔折了,正悲鸣挣扎,其余的都没有见着,可能是坠落前挣脱车套跑出去了。
上方打斗声仍旧清晰传来,并没有离开多远。
“快走。”苏锦倚在她身上,虚弱道,“不然就走不掉了。”
她也知他说的全对。帝王车驾极其显眼,此番坠落,必定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只是正陷于打斗,一时分不开身,但无论是她的侍卫,还是那些来路不明的刺客,都必然会尽快赶来。
那他们的死与活,就单看谁来得快了。这不能赌。
她立刻扶起苏锦,扫视一眼四周,就道:“我们到那片树林子里去。”
在开阔之处过于危险,一旦被刺客发现,就是必死,如果遁入林中,借枝叶掩映,踪迹难辨,还有几分生机。
两人顾不得许多,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就向树林跑去。
刚跑进林中没有多远,楚滢还想着再前行一些,到更深处比较稳妥,身边人却忽然停了下来,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一旁树干才没倒下去。
“苏大人!”她慌得抱紧他,“你还好吗?”
苏锦面色如纸,一手捂着胸口,喘息断续,显见得是伤得已经支撑不了。他努力平复了片刻呼吸,忽地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
“臣没事,快走吧。”
她在他平静得异常的目光里,全身陡然打了一个寒颤,“你什么意思?”
“臣休息一会儿就好,您到安全的地方等臣吧。”
“……”
楚滢只觉得心疼得片片开裂,从裂缝里涌出来的除了惊慌无助,更多的却是悲愤。怒火掺杂着疼痛,如潮水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的头脑燃尽。
他骗鬼呢?!
“你,给我闭嘴。”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要是敢和我分开,我下辈子也不放过你。”
苏锦望着她,像是无奈,又笑得温柔,“说什么呢。陛下,您是一国之君。”
“不当了!”楚滢陡然发怒。
看着眼前一时错愕的人,她再极力忍耐,也忍不住心头火起,“一国之君了不起吗?一国之君不也是被苏大人说丢开就丢开,随时可以抛弃的吗!”
“臣……”
“上来!”
她忽地在苏锦身前蹲下了身,堂堂大楚的皇帝,冕旒是已经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一身帝王衮服,江山游龙,威仪逼人,此刻却矮身蹲在满地枯叶泥土里,根本不回头看他,只低沉怒喝,不容置疑。
苏锦望着她的背影,闭了闭眼,无力道:“陛下……臣不值得。”
他只是她的帝师,而她是大楚的帝王。
他已是累赘了,身后必有追兵,且还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更多埋伏着的人马,那些刺客敢挑祭天大典的路上动手,必是有极充足的准备,这片树林也挡不住他们多久,他不能将她给拖累了。
没有他,她仍旧会是一个好皇帝,他没有什么太担心的。
然而他身前蹲着的楚滢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苏大人,要朕跪着求你吗?”她回头看他,目光如炬,又像是带着藏了多少年的悲伤愤恨,“朕今日绝不走开半步,要是追兵赶上来,朕一定死在你前面,你看着办。”
“……”
最终,看淡生死的也怕不要命的,苏锦到底是万般不甘地伏在了她背上,任由她背起来,步履沉重地往前走。
她只有十五岁,背着他颇为不易,他即便在她身后,也能瞥见她的侧脸,牙关咬得紧紧的,又像蕴藏着极大的火气,但动作却极为小心又轻柔,稳稳地背着他,半分也不曾弄疼。
她边穿林拂叶,还要恶声恶气:“抱紧朕,一会儿掉下去算谁的?”
苏锦伏在她身后,无奈地轻笑了一下,倒还当真听她的,双臂垂在她胸前,松松地一环,算是抱住了她的脖子,这也是苏大人能做到的极致了。
“陛下,”他声音低弱,在她耳边道,“您实在不必为臣做到如此。”
你知道什么?楚滢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等你体会过眼看着爱人死在眼前,抱着他在怀里咽气,守着卿云殿日日夜夜冰冷的地砖,什么方士骗子的鬼话都信,只求再见那人一眼。等你体会过了,再来和朕说不必。
她恶狠狠地吸着鼻子,忍着即将溢出咽喉的哭腔。
“那你想怎么样?”她哽得嗓子生疼,冰冷道,“想要不成为朕的负担,让朕抛下你自己逃命,你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等待追兵,坦然赴死?”
身后一片沉默,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在她耳畔。
“你趁早给朕死了这条心。”她盯着眼前树林分辨方向,目光却凶狠得像要把林子劈开一样,“朕已经说明白了,不许离开朕一步。你要是敢死了,朕一定把你送进皇陵里,在地宫里等着朕,朕睡哪儿你睡哪儿,等着朕来找你算账,听见了没有?”
面对这样凶狠得无理可讲的人,苏锦竟也一时间没了话,只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看她这般从未有过的愤怒,只是眼眶里泪水滚滚,随时都要落下来的模样。
楚滢望着眼前被泪水模糊了的林子,深吸一口气。
她不是胡说的,她真的干过。
前世,苏锦没了,她几乎疯了过去,朝堂和宫中都担忧得不成样子,一度以为大楚数百年,真的要出头一个疯癫皇帝了。
万幸,她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只是心如死灰。
她下令将苏锦葬入皇陵,就在她的陵墓地宫里,和她睡同一张玉床,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就是将来留给她的。如此葬法,已经超过了历代许多君后,更何况,他是一个连册封礼都未完成的人,既不是君侍,也不再是朝臣,好像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配。
但是朝中破天荒地没有人敢多嘴什么,难得有一两个不长眼的,试图上折子和她说什么礼法规矩,也被旁人急着劝下来了。
谁都知道,这是这位陛下的最后一点念想,要是连这也不让她干,没准这大楚的龙脉就到此为止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但是如果这辈子,再让她这么来一次,她一定就真疯了。什么江山,什么社稷,谁都不要来同她说,爱怎样就怎样吧。
她两生两世,都只喜欢这么一个人,心里也只装得下这么一个人了。
她正在回忆里出神,却见眼前树林渐疏,出现一条小河,河边空地上竟还有一座破庙,虽然小得不成样子,好歹也是座庙。
放在眼前孤立无援的处境下,便是救命的容身之所。
她一喜,背着苏锦,加快脚步到门前,一望而可知,这庙已经废弃了,匾额破破烂烂的认不清楚,里面供的也不知是什么神像,彩漆早都掉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