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一片破败,她仍在门口喊了两句“有人吗”,见无人应答,才放心进去。地面凌乱,她在墙边挑了个稍干净些的地方,将苏锦小心放下来。
大约是牵动伤处,他极隐忍地闷哼了两声,便又忍了下去。
楚滢望着他苍白脸色,刚才的火气也散了,止不住地就涌上心疼愧疚,小声道:“苏大人,我刚才凶你了,我错了。”
第19章 抱我 是苏大人开的口。
苏锦原是疼得气也上不来,见她突然这般乖巧,规规矩矩低头认错,却也觉得好笑。
她在他面前,向来不摆什么皇帝架子,刚才那样火冒三丈,一口一个“朕”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他活到如今,倒还是第一次被她发作。
他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嘴上却淡淡道:“嗯,臣伤成这样,还让陛下给凶了。”
“……”
楚滢嘴角一瘪,慌得就要来抱他,“苏大人……”
他见她慌张愧疚模样,心里忽然极软,甚至有一瞬间,想抬手摸摸她的头,但终究止于念头,没有真的做出这样有悖君臣之礼的举动。
“臣没事。”他低声哄着,顿了顿又道,“能不能请陛下帮臣一个忙?”
他一路让她背过来,减少了体力消耗,这会儿瞧着倒是气色稍有好转,没有方才在林子里的模样吓人了,听他这样清醒地开口,倒让人颇感安慰。
楚滢立刻点头,“你说。”
“帮臣把箭头拔.出来。”
“……”
她顿时头皮一麻,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为了陪同她一道祭天,苏锦穿的亦是厚重祭服,外罩裘衣,然而血依旧浸透了层层衣衫,染了出来,可见血流之多。
要说是旁人,她心一硬,也就拔了,但面前是苏锦,是她前世在床上都没敢手重过一分的苏锦,她还真的怕。
“能行吗?”她颤着声音问,“我怎么听人说,中箭后不可擅拔,唯恐血流不止?”
苏锦背上带着断箭,甚至无法背靠墙壁,只能用肩头斜倚着,闻言安慰似的一笑。
“若是稍后便可得医,那自然是不要擅动,等医者处置。”他道,“但眼下荒郊野岭,要是任由箭头留在体内,只会流血感染,死得更快。”
他谈及自己的生死,竟坦然得吓人,还冲她微笑了一下:“陛下怕不怕臣会死?”
“……!”
他竟这样激她!
楚滢鼻子一酸,咬紧牙关。他分明就是没有把握,才要拿生死来说事,这样,即便她动手拔箭后他出了事,她亦可少愧疚一些,安慰自己已经尽力救他,若不拔只会更不妙。
她的苏大人,老把心计用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专为着算计她,多有能耐啊。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道:“拔.出来后又怎么办?这里没有金创药,止不了血。”
眼前人却只笑得平静:“香灰也可以凑合。”
她转头去看香案上的炉子。
的确是有香灰,但也不知积了多少年了,污糟一片,里面还余着几支燃到底的残香,让人看一眼就直皱眉。
这种东西,要她往苏锦的伤口上抹?
这人却忽地拉住了她的手。平日躲她八丈远,时时刻刻拿规矩礼仪说事的人,此刻竟主动握着她的手,目光温柔。
“陛下知道吗,天子便是上天之子。”
“我……”
这不是历代皇帝蒙骗世人的鬼话吗,帝师你不是一直教朕不要依靠上苍庇佑,要勤政爱民,方能天下太平吗,怎么这时候以为朕会信这个吗?
可能是她心里想的全在脸上写了出来,就听苏锦轻笑了一声,像是连自己也觉得不像话。
但他还是慢慢地对她道:“眼下无医无药,尽人事总好过等死。臣说过,会辅佐陛下看到天下安定,并没有想那么早死。陛下放心动手吧,有您在,臣不会有事。”
楚滢抱着他,双手紧了紧,用力一咬牙。
将他的层层衣衫避开断箭,小心脱下来,只余最里面一件中衣,原该是雪白的中衣,背后大片的血,几乎都给染红了。
她极轻手轻脚地扯下来,露出他漂亮的肩头和后背,苏锦自己用手在前面拽着,一件衣裳将将遮在腰间,只不肯再往下露了。
她在心里就嘀咕,明明是自己要她拔箭,这会儿却又不好意思。都看过,好吧,前世都看完了。
她望着眼前的这副身子,只觉得心疼得厉害,既熟稔,又久违。
前世里,苏锦和她互通了心意,日夜在一处,她对他痴迷至极,这具身躯上的每一寸,她都熟悉,她都反复吻舐过。
她知道他如今用衣裳倔强遮着的地方,腰间有朱红小痣,最是勾人,她知道他最敏感的地方是耳垂,被她吻住便喘息不休,也知道苏大人平日不让巾帼,在朝堂上与成群女官交锋亦半分不落下风,在床笫之间却柔得很,令人只想尽一切努力宠着他,不敢轻慢,半点都不舍得粗糙。
她早已将他刻进了骨子里,生生世世亦抹不去。
只是眼前注视着这副她日思夜想的身体,她却来不及动绮念,只觉触目惊心。
那一箭射在他右侧肩胛下两寸,没入血肉,令人畏惧。
“我……拔了?”她颤声问。
苏锦没有回头,只话音里带笑,像是春风和缓,“嗯,陛下别怕。”
楚滢稳住发抖的手,定了定神,狠下心猛然一拔,鲜血四溅。
眼前人陡然弯下腰去,疼得气息都滞了片刻,咬着牙不肯开口,只唇间溢出几分漏网的呜咽声,听得人心碎殆尽。
她硬着心肠,假装看不见他的疼痛,抓起香灰抹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才来得及抱起他,仓皇哄道:“没事了,苏大人,这就好了。”
苏锦双唇都煞白一片,大冷的天里,满头是汗,任由她抱在怀里也不挣扎,几乎昏死过去。
她撕开自己的里衣,尽最大努力替他包扎了伤口,又将衣裳为他穿好,这才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好了,没事了。”她喘着气反复道,只觉得心慌得要跳出来了。
也不知是在哄苏锦,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看一眼丢在地上的断箭,箭头颇有些独特,倒刺做得比寻常要凶狠许多,可见来人心狠手辣,抱着必达目的之心。
她竟让苏锦受了这样大的苦。
她抱着怀里的人,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是一个没用的皇帝,没用的女子,前世她眼看着苏锦一心求死,这么多年却连缘由都没有弄明白,今生又要苏锦替她操心政事,就连出行遇刺,都是他拼了命护着她。
他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怎么偏偏就遇上了她这般无能的人。
楚滢极力抱着他,好像只有贴近他的体温,才能让她在一片慌乱疼痛之间寻到片刻安宁。
不对,有些事不对了。
前世,她一直被苏锦保护得很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还当真以为自己只须认真学习政事,力争往后做个有宏图的帝王,眼前的朝局自有苏大人替她照看,她不须担心,也不须想太多。
她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恭王的图谋,知道苏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多少事,并且直到最后,恭王的人马也不曾真的攻进京城,她并未受多大的威胁,都是苏锦一力替她挡了。至于其后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后话。
她从未遇险,更不曾遇刺。
今生,她明明就早做准备,自以为有了前世的经验,更是万无一失,但是,事情的走向却变了,横生出枝节来。
如果运气不好,今天苏锦真的会再次死在她面前。
是她错了,她自以为只要将前世的隐患一一避过,做得更稳妥更周全,她便可以护住苏锦,求一个圆满,但是如今局面告诉她,如果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可能仍旧重蹈覆辙。
“陛下,”怀里的人忽然出声,“别怕。”
“我不怕。”她回神答道。
苏锦却低低叹息了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眉头,“您在发抖。”
“……”
是,她怕极了,怕今生还是会失去他。
她勉强扯了扯唇角,握住他的手,“这样凉。”
说着,就将自己身上的狐裘也扯了下来,囫囵裹在他身上,直裹得他整个人鼓鼓囊囊,像个雪球似的。
苏锦看了看自己,没忍住笑了一声,像是牵动了伤处,边笑边蹙眉,“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你太冷了。”楚滢认真替他掖了掖边角,略含警告地看他一眼,“不许推拒啊,受伤的人要听话。”
眼前人当真没和她推阻,大约也是有伤在身,实在没有力气,只是低声道:“这样没用。”
“怎么?”
“臣身上冷,是因为流血太多,而非没有御寒,衣物裹得再多,也没有用处。”他道,“陛下还是将裘衣穿上,不要受寒。若是一个伤,一个病,岂不是更不妙了?”
道理她都明白,但是做不到。
楚滢的目光沉了沉,固执地将他裹上,“聊胜于无,没有用你也穿着。”
苏锦却忽地笑了开来,抬眼望着她,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神色,像是叹息一样,说不清道不明。
“要不要臣告诉陛下该怎么办?”
他忽然这样说话,倒是把楚滢都给弄愣了,呆呆地看着他,“啊。”
只见他费力抬手,将两件裘衣都给抖开了,平展在二人身上,将他们都笼在底下,然后在这床裘衣铺成的被褥下面,轻轻地拉过她的胳膊,放在自己身上。
“抱我。”
第20章 喂水 夜宿破庙该发生什么呢。
楚滢的头脑猛然一炸,像是炉膛里的火没控好,轰然腾起,几乎吞没了她的所有理智。
这是……她的苏大人?
她呆若木鸡,手被牵着放在他腰上,哪怕隔着重重衣衫,她都知道底下的身子是什么模样,手抚过肌肤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她内心疯狂喧嚣,欲望几乎喷薄而出。
但最终,她也只是默默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低声吐出一个字:“好。”
一床裘被,二人并肩。
苏锦也不知是伤得厉害,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破天荒地听话,轻轻枕在她肩头,眼睫低垂,眉目安宁,竟显得有几分乖巧,招人疼得很。
这一世,他还从未有过这样主动靠近她的时候。
楚滢只觉得,像是山穷水尽之时,却如获至宝。如果这一箭是射在她身上就好了,让她在这间破庙里与他一起,窝到千年万年她也乐意。
“苏大人,”她轻轻晃晃怀里的人,“可不许睡啊。”
苏锦低笑了一声:“陛下别慌,臣眼下还没有性命之忧。”
她喘了两口气,经过这一番折腾,心里倒是稍微放下来些许,但远称不上安定。
万幸,正值冬日,身上穿得厚,那一箭被层层衣衫所阻,卸了几分力,真扎进血肉时没有那样深,看苏锦如今的模样,大约是不曾伤及要害。
如果换了另一个时节,就当真说不好了。
但是一时无虞,也不代表已经脱险。
她现在是既怕人找来,又怕没人找来。
眼下应当人尽皆知,皇帝与帝师坠落山坡,一同失踪,大概率是活着躲在哪里。如果那群刺客真要追杀,抢先找到这里,她与苏锦绝没有活命之理。
她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那班随从侍卫,机灵一些,从京中多调一些人来帮忙。自古躲藏易,寻人难,他们能摸到河流和小庙,完全是凭运气,只不知前来寻找的人有没有这个运气了。
他们在这里多耽搁一日,就凶险一分,不说会不会被刺客抢先寻获,单说苏锦的伤,虽眼下暂时止住了血,如果一直得不到医治,却也会有问题。
真是矛盾至极,进退两难。
她拥着苏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留意着他神志清醒,到天快要黑的时候,却终究是坐不住了。
“苏大人,你饿不饿?”她道。
苏锦微微摇了摇头,“臣不饿,陛下不要费心。”
她却不过白问一句,也不信。
从早上出发到现在,粒米未进,还耗了这样多的体力,她都已经腹中辘辘好几回了,他又怎能真的不饿。他有伤在身,又失了那么多的血,要是总不吃东西,怕是真坚持不住。
她想了想,就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果子什么的。”
点心储备全在车上,如今全丢了,半点也没有。
刚要动身,就被苏锦拉住了。
“大冬天的,哪里还有野果子?”他道,“陛下别忙了。”
“那,那我再走远些看看,万一有人家呢,万一能打只野鸡野兔回来呢。”楚滢忙着搜肠刮肚,“总之不能饿着。”
苏锦看着她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
还野鸡野兔呢,也不看看她从小长在宫里,年纪又轻,连围猎都是跟在后面凑数,就算真让她碰上了,没准还是野兔把她给打了呢。
何况外面情况不明,万一遇到追杀,她落了单,他也护不住她第二回 。
“别去。”他轻声道,“陛下有没有听说过,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
“……”
楚滢被他问得,忽然纳闷。
这是句俗话,意思是说,荒郊野外的庙里也不知有没有歹人,要是独自进去,万一被杀人夺财,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观井也是一个意思,以防身旁的人心怀歹念,将你推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但这和眼下有什么关系?这庙不是空荡得很,他们已经进来了吗?
却见苏锦声音温软,眉梢眼角意态缱绻,“您出去了,庙里就剩下臣一人,如果此时来了歹人呢,臣伤成这样,也定斗不过她。”